三界小说网 > 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 第45章 陈阿娇(3)

第45章 陈阿娇(3)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又回到这压抑非常的白虎殿了。

    每一张扬起的白幡,都像要将人紧紧裹住,扼住咽喉,再生生掐至窒息一般。我怕它们。

    这里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皇外祖母,陌生的叫我不认识了,她仿佛一夜之间忽然老去,斑驳的银发挽束高髻,一支素钿这么弯弯插着,眉梢是耷拉的,眼睛里看不见半丝神采。

    她看彻儿的眼神,连我都怕。

    满朝臣工,皆守祭白虎殿,皇太子在御,他们却并不行谒。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连母亲都在踌躇。但彻儿的眼神,却叫我终身难忘,他盯着皇外祖母,没有半丝畏惧与犹疑,直直的,就这么看着声威煊赫的皇太后。

    皇外祖母明显愣了愣,目光有闪退,我猜她是有些害怕了。她一定在稚子的眼睛里,看见了她的儿子、她丈夫那样雄心勃勃的光焰,我大汉的储君,生来带威。

    皇外祖母扶棺哭灵,她那样伤心,那支素钿在明明灭灭的泪雾中摇摆,晃花了我的眼。我就那样看着她,我知她伤心近乎绝望,毕竟,躺在棺椁中的先君,乃皇太后长子,在代国时候和她一路行过苦难的启儿呀。我的舅舅。

    梁王舅舅跪在棺椁前,略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外祖母却在这时缓缓回过神来,是母亲扶的她。母亲眼里也蓄满眼泪,竟与皇外祖母如出一辙,同样的泪水涟涟,同样美丽的杏目,眉梢的那分韵致亦是一式一样的,皇外祖母当年泱泱风华,竟在我母亲身上,光影流岚重现。

    列位臣工跪了满地,素衣孝服,人群里有默然哽咽的声音,我看见老臣们肩胛伏动,每一人,都悲伤到了极点。

    彻儿跪在臣工当前。

    王皇后哭的几欲昏厥,她是保不住荣华富贵啦,或者,尽可能,连她儿子的帝位都保不住了。

    平阳脸上的悲伤,是预见的,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样近乎绝望的悲伤,于我,只是晚到数年而已。仅此,而已。

    皇外祖母强忍悲痛,眼眶里,蓄满泪水,白虎殿明烛摇曳,她满头的银发在烛光里,更生悲色,一支素花钿似曳动薄翅的蝴蝶,在我瞳仁里渐息远去……终至凝成一团火,熊熊燃起,烧旺了眼前一片朦胧的泪雾……

    我看着她。

    皇外祖母好像很紧张,她老态的脸上竟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慌措。她唇角动了动,嗓音嘶哑凄惶:

    “皇帝龙驭,哀家心戚戚,……不及拟遗诏,撂下这么个烂摊子,哀家悲恸……”

    皇太后以手抚心,一哽不能语。

    满朝臣工呼啦啦伏倒,头抢地,素衣孝服竟似天崩一般,连绵而动。白虎殿顷刻间只剩下一片肃穆的白,入天入眼,皆是茫茫一片白……

    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场景。

    老臣们痛哭一片:

    “皇太后节哀!佑我大汉福祚绵绵!皇太后节哀!”

    “咚咚咚”,额头抢地,满殿室,只剩这样节律悲怆的回音……于耳前,绵绵不绝。

    “皇帝既无遗诏,储君年幼,”皇太后老木一样干冷的声音在白虎殿回响,“……梁王正当青壮,当可倚重任,大行皇帝治内,海晏河清,江山稳固,康泰之君当续建大业,匡扶汉室,任重道远,梁王实可当此大任!况先帝素与梁王兄弟情深,亦曾有约:百年之后,当传位梁王!”

    “如今启儿已入椁,储君年方十六,依哀家的意思,当立梁王为皇太弟,丧仪一过,继位称帝,万年之后,当传位皇子彻,——诸卿何议?”

    殿里鸦雀无声。

    群臣无一人敢出言。

    我悄悄瞧母亲,她脸色并不好。她着一身重孝素服,与王皇后并立一侧,母亲极美,即便不施脂粉,亦难掩风姿,端的这么立着,如出水之青莲,灼灼耀目。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亦是被我捕捉到了,母亲是不开心的,至少这时,她仍与王皇后栓在一条草绳上。皇外祖母突然对彻儿与他母亲发难,连我母亲都唬了一跳。

    “先帝既无遗诏,全当太后做主。但……先帝果无遗诏?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料先帝缠绵病榻数久,脑蒙心糊,不定拟了遗诏,但寻不见置放何处。……此事还须从长再议,望太后明鉴!”

    是窦婴说的话,但却极谨细,虽一言一行妥为汉室着想,亦是不敢得罪姑母皇太后。比之数年前劝阻先帝醉言“欲传位梁王”,勇气乏匮。

    但这样,亦是难得了。

    至少他还敢说话。哪怕言微,亦是一番为汉室鞠躬尽瘁的心意了。彼时皇太子刘彻年方十六,羽翼未丰,虽为储君,继立帝位名正言顺,然先帝龙驭宾天,太子刘彻已失庇护,皇外祖母便是恃权拿捏他,他亦是无法。

    如此,窦婴有言在前,皇太后便顺水推舟,亦算退了一步:“启儿若留有遗诏,——哪怕是口谕,哀家谨遵上谕,若无,哀家自当为汉室江山社稷着想,太子彻,乃上封储君,继皇帝位,原是应当,哀家此番便将话儿搁下,这上统大位,从来都是彻儿的,上宣明德,既无废太子诏,汉室千秋,当传太子彻。哀家意主梁王继皇帝位,亦是权宜,待彻儿羽翼丰满,已通帝王之术,梁王……到底是要退位的,归政于皇子彻,晓明上道,方是正当。此议,待先帝归地宫,再当决断。”

    彻儿没有说话。甚至连哭,都没有哭出声来,我知他难过,或者,并不为帝位,只为他君父。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皇慈、皇叔却在计较皇帝位归于谁,这天家骨肉之情,当真薄凉啊。

    他微垂下睫,连眼泪都不肯流,眼眶却是红透的,大抵帝王之材,多将心事归于内,不肯外露的缘故罢。他生来有大材。

    耳旁却似有风声,裹挟着雪片呼呼啸过,我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时辰前的雪地里,彻儿抬起头,这么看着我。我只听他说道:“阿娇姐,彻儿失言了,也许……也许,你永远成不了皇后啦。”

    我从未想过要做皇后。

    自刘荣哥哥归于江陵,罢储君位……

    我便再也没有想过要做皇后。

    可是那一刻,我真希望彻儿能做皇帝。隐忍,狠戾,又善藏心事,我知,假以时日,彻儿必成明君。

    他与刘荣哥哥是不同的。

    荣哥哥谦善敦厚,若能成,亦是治世仁君。但这心怀“大仁”的储君,如何能在险要非常的汉宫中,平安度过龙潜时候?

    所以荣哥哥,只能是临江王。做个闲散逍遥的王爷,于他,甚或是个好。

    “皇阿祖,我有陛下遗诏。奉上谕,先帝龙驭后,当传位皇太子,彻。”

    白虎殿乍然间哭声骤止。

    我不知究竟是何种勇气驱使我当众触忤长乐宫圣慈,我咬紧了牙关,只忍着泪,不肯教它落下来。白幡和风而动,满殿里,一片死寂。死一样的寂静,就像芜冗荒原上燃引的熊熊烈焰,烧成连片。

    母亲看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似有成片的桃花瓣消落,瞳仁里攒起一丝惊疑,在逐渐消散的泪雾中团簇起来,就这么看着我。好久,母亲才说:“娇娇,莫胡说,大人的事儿,你且别管。你还小,说错了话,皇太后娘娘必是肯宽容的。”

    那后半句话,母亲是说与皇外祖母听的。我知,她所做一切,皆是为我。但这一次,我该让她失望了。

    皇外祖母毕竟老练成精,她只微微抬了抬眉,因笑道:“娇娇声言,先皇遗诏在你手上?如此,娇娇大可拿出来,交予列位臣工辨一辨,亦真亦假,皆有个说道。”

    我腿肚子都在打颤,满朝臣工目光灼灼,皆在看着我,好似不在我口里说出些个什么来,决然不肯放过我似的。母亲常说,娇娇生来胆性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干的,确然如此,打小儿,秋夏爬树掏鸟窝,入冬捏雪球子砸宦仆,没的堂邑小翁主不敢做的事儿,我又确确然敢担保,今朝白虎殿触忤皇外祖母,大概是我打小儿拔地长起,所做最最大胆之事啦。

    我真害怕。

    母亲已膝行至皇外祖母跟前,泪水涟涟,叩头至青琉地板亦“咚咚”有声,为我,她在求长乐宫显贵无双的皇太后:“母后,娇娇年岁尚小,总爱说胡话,您……您莫往心里去。娇娇纵性,全赖馆陶教管不严……馆陶有大罪!膝下这一幺女,每尝骄纵,要天得天,要地得地,这几年来,愈发不得了啦,娇娇在馆陶面前,亦是胡言乱语的,难怪今朝冲撞了凤驾,求母后宽恕、求母后宽恕!”

    “咚咚”头抢地,连我亦听的不忍,我真想扶起母亲,问她疼不疼。

    可我那时吓怔了,全然不知自己所处何境、在做何事。

    却听皇外祖母声如老松摇风,在白虎殿穹顶澈澈回响,声音里,依稀夹着一丝老态与疲惫:“馆陶,母亲面前,何须如此如履薄冰?这份慈母之心,母亲岂会不知?你疼娇娇的心,正如母亲疼你,你这样见生,可叫母亲伤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