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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四章 胭脂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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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宫

    太子见浚被贬为沂王,移居沂王府,已经一个多月了。

    沂王这次出宫只允带出贞儿,伍儿和玉蔓,以及几位年老的宫人,剩下的就是把沂王府包围的似铁桶般的锦衣卫。

    玉蔓,就是当年于谦托贞儿抚养的小女孩,贞儿给她起名叫玉蔓。

    沂王所赐的府邸,沂王府,原是皇城根儿下早已荒凉多年的一套陈旧的宫殿。宫瓦凋碎,雕梁剥落,窗棂残破,宫内蛛网挂梁,烟尘满目,到处是蝙蝠的排泄物。庭院中花束凋零,荒草萋萋。放眼一望,一片破败,一片凄凉,一片灰暗。

    看到这颓败之象,贞儿和伍儿不禁紧锁眉头摇了摇头。皇家亲情淡如水,连一个普通人家都不如,如此的不堪又让小小的沂王怎么居住?

    无奈的贞儿与伍儿亲自动手带着几个老宫人打扫宫殿,尽—个月的辛苦才让沂王府有了点人气。看着墙粉窗亮宫殿,一种担忧又涌上眉头,从宫中带来的粮食和火炭有限,尽管省之又省,这一个月下来基本已是粮尽柴罄,戶部发给的亲王俸禄又杳无踪影。贞儿和伍儿想出去买点粮食和火炭,都被把守在宫门的锦衣卫挡回,名其曰:“为保护沂王的安全。”

    十—月中旬,天气开始寒冷。沂王府的白天还可以勉强度过,一到夜晚阴寒砭骨,广深阴冷的大殿内沥风一吹,室内几乎没有一丝暖气。被褥几乎潮湿滴水,更多的衣服穿在身上仍感觉得冷。贞儿和伍儿看着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心疼不巳,晚上睡觉时把两个孩子放到当中,两个大人把边,四个人挤在一个床榻之上相互取暖。贞儿还怕冻着两个孩子,每晚都把他们的四只小脚丫放入怀中。四只小脚丫冰冷透心,乍然放入怀中,贞儿感到心口的血气几乎凝固。身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嘴唇显现着微微青色。伍了看着心疼不已,含着泪赶紧过来帮忙,却遭到贞儿的严厉的拒绝:

    “伍儿,你身体本来就单薄,不像我练武之人火力壮。再说今后的日子还不知怎样的难熬,如果我们俩人都病倒了,那浚儿和蔓儿怎么办?我如果有福气真病了,孩子们就全靠你了,顺便我也可以偷个懒,享受一下被伺候的滋味。”

    伍儿看着贞儿轻松的表情和风趣的话语,不禁破涕为笑,绽如梨花带雨,清丽秀润。

    贞儿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着伍儿的娇美,不竟一怔,轻轻地说:“伍儿,你真美!”伍儿一听把小嘴一撅,撒娇道:“贞儿姐,你又逗人家。”说完忙给贞儿盖好被子,自己也钻进被窝,从背后搂住贞儿,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取暖。

    贞儿,伍儿带着见浚和玉蔓在沂王府,就这样熬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十二月的京城天寒地冬,今天好像格外的冷。

    冬日下午的太阳,斜斜的像—团黄黄的蛋黄冻在天空上,没有一丝暖阳,陈旧的大殿更是阴冷砭骨。贞儿带着孩子们挤坐在屋外檐下的墙角里汲取—丝冬日淡薄阳光的暖意。伍儿已经出去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未回来,贞儿看了看将近压山的夕阳,不禁有点担心。

    这时,空旷的庭院听到人的脚步声和拖拉东西的刷刷声,贞儿抬头向外院看去,只见,一大堆干草下压着一个穿紫色宫装的宫女,她一只手扶着背上干草,一只手拉着几棵干枯的树枝,蹒跚地向庭院里走来。

    贞儿迅速迎了上去,接过那人背上的一大堆干草,那人抬起头来,正是伍儿。平时的伍儿,是那样一个女子,娉娉婷婷,足不踏尘,步步生莲,端庄秀美,气质婉约,而现在,站在贞儿面前的伍儿,秀美的白皙的脸上道道灰痕,一缕长发散乱在眼前,整洁的宫装,褶皱相堆,粉色的弓鞋沾满泥土。贞儿看了不竟愣了一下,只见伍儿笑着说:

    “没事在后花园转了转,看见遍地荒草和一些枯枝败叶,想来,可以暖炕暖房,所以就抱来了一点。”

    贞儿看见她冻得发紫的手,轻轻的抓在手中想给她暖一下,只听伍儿轻叫一声,忙把手抽了回去背在身后。贞儿心中一惊紧走—步,抓住她的手,借着夕阳的余辉,只见平时白皙的纤纤玉手上布满了—道道血痕和密密麻麻小黑点,再仔细一看,小黑点是一根根尖尖的小刺。贞儿心疼的问道,:“伍儿,这是怎么啦?”伍儿含着泪花微微笑着说:“倒没什么,是草上的刺扎的。”贞儿忙把她拽回殿内,点上烛火,从针线匣中,拿出绣花针慢慢给她一个一个地挑着,挑着。看着忍疼含泪的伍儿,贞儿想不管怎样,明天必须想办法出去买点吃的和木炭,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受罪。

    第二天清晨,贞儿早早起来,给伍儿和孩子们熬了一些面糊,到寝室里拿了一些太后送给的钗环,又一次拉着见浚来到沂王府的大门口,央求守卫看着小沂王的面子,放她出去到街市上兑换一些粮食和木炭。

    那锦衣卫是一个十几岁看着有些面生的小伙子,听着贞儿的含泪的苦苦哀求,看着手与脸冻得红肿的小沂王,轻轻地打了—个哎声,他与对面的守卫对了一下眼神,又看看紧闭的大门,对贞儿轻轻地说道:“快去,快回。”贞儿如获至宝般连忙点了一下头,迅速拉着小见浚走到大门前,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在刚迈出大门的一刹那,一条硕大的身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个四十多岁,一袭蓝色的绸棉长袍,披着一件黑色狐皮大氅,腰上系着一条牛皮玉带,牛皮带上挂着黑皮鞘的钢刀,头戴黑绸梁帽的人,正瞪着一双金鱼般的突眼盯着贞儿和小见浚。贞儿一看,微微一愣,这不是曹公公吗?他怎么会到这里?

    曹公公见贞儿与沂王走出大门,迎面冷冷的一笑:“万贞儿,好巧呀,怎么会在这个晦气的地方见到你。你这么聪明的一个宫女,放着皇太后不好好伺候,怎么会来这儿伺候这个倒霉的皇子?太后也真舍得。不过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而我,曹吉祥,曹公公,从一个下等的太监,升到先帝面前作御前行走,现在又经管京营防卫,管的就是你们这位落魄倒霉的皇子。”说完哈哈的一阵狂笑,

    “曹吉祥”贞儿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微微抬了一下头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昂着头拉着沂王径直走下台阶。这时,曹吉祥看着对他不屑—顾贞儿恼羞成怒大声喝道:“万贞儿,你去哪里?是谁让你与沂王出来的?”

    贞儿刚要说话,只见从大门洞中匆匆走出那个年轻锦衣卫。他一见曹公公,脸色微变,忙上前插手施礼道:“曹公公息怒,这几个宫女和沂王殿下无衣无食,实在可怜,所以,……”

    “所以你就放她出来,让她与刺客会唔。置沂王殿下死地?”那锦衣卫听曹公公如此之说,脸色煞白,忙辩道:“曹公公冤枉,这话从何说起呀!”

    曹吉祥微睁突眼,厚厚的嘴唇抿溢出一道残狠之色,单手拔出腰间的钢刀,嘴里说着:“就从这儿说起吧!”寒光一闪,钢刀已插入年轻锦衣卫的腹部,鲜血溢出,染红了年轻人的军衣,只听年轻的锦衣卫惨叫—声,瞪着双眸吃惊地指着曹吉祥,挣扎地倒在地上。暗红的血水缓缓地从他的身下淌出,悄悄地无声息地渗入黄土地中。

    瞬间的变故让贞儿呆愣当场,见浚“啊”的惊叫一声,转身抱住了贞儿,贞儿忙把见浚抱在怀中。这时听见叫声跑出来伍儿,看到此情此景吓得愣在当场。贞儿忙把受到惊吓见浚放在她的怀中,疾步赶到大睁双目仰面躺在地上的年轻锦衣卫的身旁,蹲下身去,伸手把他慢慢地扶入怀中。

    那—双年轻的眼睛已经黯淡无光,却仍然不甘地望着天空。

    看着怀中年轻的生命渐渐地流失。贞儿抬起头双指成戟,愤怒地指着曹吉祥:“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曹吉祥抬脚用靴底蹭了了一下刀上的血迹,“嚓”的一声,刀归鞘里。厚厚嘴唇顷刻勾出一丝讥笑,狠狠地斜了贞儿一眼,对众警卫冷冷的说道:“此人欲勾结刺客,刺杀沂王殿下,被他”曹吉祥指着另一个锦衣卫说:“被他一刀毙命。咱家这就报上去,以功论赏。”说着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对他怒目而视的贞儿,对把门的锦衣卫说:“此女武艺了的,防备她狗急跳墙,如果让咱家知道沂王府的人出了此门,那就别怨咱家心狠手辣。”说完带着一脸得意狞笑,坐着轿子悠悠而去。

    贞儿他们又被重新推进了沂王府的大门,站在即将关闭的大门边,贞儿看着曹吉祥远去的轿子,心里暗暗说道:“曹吉祥,你记住,这血还是要血来还的。”

    曹吉祥虽然坐在轿中,仍能感觉到那种悲愤如潮的逼视。他的直觉告诉他,万贞儿这样的人,若是今日不毁灭她,有朝一日将会被她毁灭。他不禁回头看一眼戒备森严的大门,这股不安丝丝缕缕缠上心头,令他不适。为防不测,咱家现在冻也要把你们冻死,饿也要把你们饿死。

    贞儿把见浚搂在怀中,望着他受到惊吓后一双惊恐的眼睛,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无奈,第一次活生生体会到权力的威力。它能让忠臣能士奋勇效忠,也可让奸佞小人或俯首称臣,或落井下石。贞儿勾起见浚的下颏,声音如冰:“浚儿,我们以后更要好好话着,活着看他们怎样臣服于你的脚下。”

    天又黑了,这真是一个又一个度天如年的日子。

    刺骨的夜风从薄薄的白草纸糊的窗缝中穿堂而过,裹挟走了白天用乱草树枝点燃后剩余的仅有的一点热气。昏昏燃燃的石蜡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的黑烟呛人几乎窒息。

    伍儿和两个孩子都沉沉睡去,贞儿则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乌黑的天花板,听着街巷中传来的打更的“梆梆”声,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幕幕从脑中掠过。

    太子被废,虽然于大哥为首的正直大臣多加劝阻,但仍以几个大臣被贬外地而告终。景帝册立其子为太子,浚儿降为沂王。但,这对于浚儿也未免不是一件幸事,将来皇位的继承者,如果没有皇帝这个大树的庇护下,是怎样的危险,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现在,浚儿的生命暂时离开险厄之地,对于浚儿,生命诚可贵啊!

    于大哥到边城巡视已五个月了,不知于大哥何时才能回京?汪皇后虽然对浚儿关照有加,但现在她也被废,自顾不瑕。皇太后曾经亲临乾清宫希望当今圣上开恩,把浚儿养在清宁宫,但圣上以封王出宫开府不可在宫内为由,拒绝了皇太后的要求。但圣上当着太后的面,下旨司礼监及各尚监和户部对沂王要多加照拂。然而近两个月过去了,拜高踩低的各监司府及户部仍迟迟没有送来粮食木炭以及沂王的俸禄。听说太上皇囚禁南苑,衣食也堪忧。钱皇后亲绣绣品托锦衣卫到街市换取食物。哎!世态炎凉,少雪中送炭,多锦上添花。更何况是一个已废的无人关照太子呢!

    从宫中带来的一点食物,尽管大人舍不得吃留给两个孩子,但两个月下来早已吃完。这几天还是靠那几个老宫人想办法弄点吃的,有上顿没下顿,只能勉强糊口。大人尚可对付,而这两个孩子呢!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天清晨一个无辜的生命为此消失了,虽说血债要用血来还,但年轻的生命无辜被牵连让贞儿心中充满愧疚和仇恨。难道当今皇上真要置亲人于死地吗?今晚上又断顿儿了,看着伍儿日见消瘦无力的身体,听着饥饿的折磨无法安稳入睡的孩子,贞儿的心如同压着一块沉沉的冰块,不知何时才能将它融化。

    忽然,身边的见浚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贞儿的寝衣,嘴里喃喃的喊着:“姑姑,浚儿,浚儿好饿……。”贞儿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身旁沉睡的浚儿,小小的人儿瘦弱的只能显出一颗大大的脑袋,曾经圆圆的小脸如刀削般地清瘦,泛白的小嘴轻轻地蠕动,似乎在寻找吃的。贞儿心中痛酸交织,一滴清泪挂在眼角。可怜又懂事的孩子,白天即使再饿也从不喊饿,他是害怕姑姑们着急。

    贞儿轻轻地掀起了衾被,穿上鞋,披上了外衣,拿起蜡烛走进了冷冷的厨房。

    阴冷和寒气充绕的厨房,寂静无声。只有贞儿手中的烛火,在夜风中一闪一晃,把贞儿的身影拉长或缩短。灶冷盆光,虽然知道是这样,贞儿还是不禁地四面看了看,才拖着沉沉的身体返回大厅。

    空旷的大厅里,一张八仙桌,两张座椅,一盏昏暗的烛灯和来回踱着步子的贞儿,冷冷的夜风吹起她单薄的衣服和一头乌黑的长发。原先丰润的脸庞,在昏黄的光影下显得苍白而又消瘦。贞儿紧紧咬着唇瓣,想起浚儿哀哀欲哭的模样,心如针扎般一点一点地发着锥心的疼,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血肉掏出送到浚儿的嘴里。

    手无意间碰上了一对丰硕的东西,贞儿不禁心中一动,手轻轻抚上那一对美丽的圣洁的少女的禁区。

    那是一对怎样的玉峰啊!膩如柔脂,洁如白玉,像一双迎风摇曳的花蕾,又像挂在树上的娇艳欲滴的樱桃,然而,此时在贞儿眼中,它可能是让见浚唯一可以果腹的希望。

    贞儿轻轻走进寝室,把见浚悄悄抱到了厅堂。在这个冬夜寒风瑟瑟的厅堂里,敞开了少女的怀抱,把那对美丽的丰硕的带有玫瑰红晕的玉峰塞入见浚正在四处拱动着的一张一合的小嘴里。见浚的小嘴一口叼住了那樱桃般的花苞似乎一下唤醒了幼时甜甜的记忆,本能地死死地吮吸,吮吸着……。

    一阵接一阵的尖锐的疼,像针扎一样从花苞处直达胸口,流向四肢百骸。贞儿的泪,也从一双秋波似的大眼中轻轻溢出,顺着脸颊滴在见浚那娇嫩的小脸上。见浚又使劲地吸了几下放开花尖,小嘴一张“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贞儿的花苞上留下两排大小不齐的乳牙的印痕,一滴樱红的血珠挂在了花尖上,射出了魅人的光泽。

    伍儿被见浚的哭声惊醒,忙忙顺着哭声走到客厅。当她看清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后,顿时惊呆了。片刻,她迅即地扑了过去,眼里含着怜惜的泪水:

    “贞儿姐,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贞儿回头苦涩的一笑:“本想给浚儿弄点吃的,可是好像根本不行”

    伍儿,看着那颗挂在花尖上的滚圆的血珠,又心疼又无奈:“贞儿姐都流血了。人家只有生了孩子的女人才会有奶水,你还是一个女孩子家,血流干了也不会有奶水的。”

    血,那血水不是也可以喂浚儿吗?贞儿看着在昏黄的烛光下依偎在伍儿的怀中仍在抽泣的浚儿,怜惜,心疼,怨愤。谁又能救我们,谁又能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呢?皇家无情真的如此吗?真的连一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吗?

    酸涩的泪珠倾泻而下,滴落在温热丰硕的玉峰上,冰冷。

    贞儿默然无语地从伍儿的怀中接过小见浚,把滴血的花苞又一次塞进了见浚的小嘴中,见浚皱着眉头咂了几下后,终于,展了眉头,一口又一口,把吸出的“乳汁”咽了下去。

    贞儿对传过来的针扎般的疼痛渐渐的麻木了,看着见浚满意的样子,被久久揪着的心开始慢慢放松。此时,贞儿感到一股凉意从后背窜上全身,有点儿冷,又有点晕。四周开始旋转,伍儿急忙抱过见浚,搀扶着贞儿慢慢地靠在床坐下。贞儿的冷汗霎时涌上了白皙额头,伍儿的娇美而心疼的面孔开始在眼前摇晃……

    一阵又一阵地眩晕猛地袭来,仿佛天在翻,地再倒。旋风般的卷走了贞儿的所有知觉,眼前慢慢地由黄转灰转暗……

    贞儿终于疲惫地闭上眼睛,最后一霎那是伍儿惶急的呼叫和流满泪水的娇颜……

    悠悠转醒,天已大亮。冬日的阳光穿过淡绿色的窗帷,整个内室都染上一层嫩草新芽般的浅浅光泽。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只有室外远处可以隐隐听到一些声音。贞儿定睛四下环顾,发现自己仍躺在沂王府那间还算整洁的暖阁中,只是整洁的家具和温温的帷帐又好像不是沂王府,贞儿又眨了一下眼睛,好像仍旧是沂王府。

    屋外传来了许多隐隐地嘈杂之声,贞儿勉强地坐起,拉开帷帘顺着崭新的天碧色的纱窗向外看去。艳阳高照,风和日丽,疏影斜斜。昔日荒草凄凄的庭院,正聚集着一些人好像在那儿收拾院落。

    紧接着,刻意放缓的脚步轻轻地来到廊下,传来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片刻,伍儿满面笑容掀开了厚厚的棉帘,走了进来。当看到贞儿已经苏醒,忙紧走两步,拉过一个引枕垫在贞儿的背后,担心地说:“贞儿姐好点没有?快喝点汤”。边说边从桌子上的一个黑漆雕花的食盒里,端出一个放着小木勺的红枣粳米汤的瓷碗,舀了一勺先放在嘴边试试温度后,送到贞儿嘴边。

    贞儿一边喝着米粥,一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米粥和食盒,用眼神问询着伍儿。伍儿柔柔地一笑:“贞儿姐,刚才太医说了,你这是身上少食,疲劳过度,再加上流血过多.吃点东西好好养养就没事了。”

    “太医?是皇太后过来了吗?”

    伍儿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贞儿仍在发呆的样子,调皮地一笑:“昨天晚上,伍儿梦里捡到一个宝葫芦,只要一念咒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真神奇!你看,今天咱们不是什么都有了。”

    看着,贞儿苍白的脸上透着越发地懵懂和不相信的样子,伍儿不禁开心地笑着。那对长而细的眼睛,宛如天边的柔柔的月牙:“贞儿姐,是于大人。昨天晚上你昏了过去,我要到外边给你找医生,那站岗的拿着刀堵着大门,不让出去,还说上午放你们出去已害死他们的一个兄弟。急得我都哭了,死命往外冲。浚儿和蔓儿听到我的哭声穿着寝衣也跑了出去。看见锦衣卫抽出刀吓唬我,就跑过来帮我。没想到那锦衣卫顺势踢了浚儿一脚。浚儿摔倒把前门小乳牙都磕掉了,血流满嘴。正在这时碰上于大人,才算救了你一命。”

    “浚儿怎么样了?于大人是什么时候回朝的?昨天晚上都那么晚了……,都是为了我。”

    因为话说得急,喝下去的米粒呛着贞儿不禁咳了起来,伍儿心疼的一边给她捶着背,一边说:“不急,于大人现在正在门外,看着兵丁和侍卫打扫庭院,你喝了点儿粥有精神再和于大人说话,浚儿只是受了惊吓,又磕了一下嘴,说话不太利落。”

    伍儿看着贞儿喝完最后一口粥,又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水,让贞儿漱口。一边拿过盂盆一边说:

    “于大人昨天下午刚刚回朝,一直和圣上商量国事到戍时,因得知沂王出宫在外安府,想起太后所托,不放心。所以下朝后特意匆匆赶来,正碰到我站在门口束手无措。于大人进来一看你的情况焦急的脸都白了。马上派人到太医院请来了太医,连夜令人送来粮食蔬菜和木炭。今天早晨,专门在朝堂上禀明圣上,亲督户部,沂王的一切费用都要按王爷的待遇供给,不得有误,如再出现此类之事定不宽恕。这不,宫内也马上就送来了东西,而且还派来了侍候小王爷的宫人和乳母。”

    说到这儿,伍儿“咯咯”一笑道:“光顾着说话了,,于大人还在外面候着呢,不知贞儿姐是否方便一见。”

    马上就见到于大哥了,贞儿一听略见苍白的脸如沐春风,她忙低下头,拉了一下盖被靠在引枕上说:“有请!”

    伍儿走到门口掀起了厚厚的棉帘,冬日暖阳下的一缕清气,随着于谦一起走进房内。贞儿在床上挣扎一下,准备掀开衾被,下床给于谦施礼,于谦连忙走上一步,嗓音柔和而温暖:“不要动,好好的躺着。”

    他让贞儿仍旧靠在淡绿的引枕上,抓住衾被重新盖在她的身上。那种陌生好闻的带着冬日暖阳的强烈气息,瞬间,笼罩了贞儿的全身,渐渐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网把她紧紧地圈在其中。

    贞儿的气息一下急促起来,脸上一阵阵发热,慌忙低垂螓首,不敢面视。

    于谦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看着几个月不见就削瘦了许多的贞儿,那双黑眸中闪过—丝愧疚,这个特殊的时段,特殊的环境,连老于事故的大臣都不知如何应对,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女子。但看到贞儿如朝霞般红艳的脸宠,原来那张冷峻的脸,充盈出—丝脉脉的笑意,如冬日的阳光,暖暖地融化了贞儿身上的冷意:

    “贞儿姑娘,和你说了多少遍,有什么困难,派人找我,我不在,可以告诉我的家人。我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为什么府里断粮也不说,以至……。”

    说到这儿,于谦停顿了下来,眼光里充满了浅浅的责备,深深的怜惜。

    贞儿抬眸望了于谦一眼,低垂着眼眸,轻轻感叹道:“乱世才可看出世态炎凉,太子被贬为沂王。宫女太监都抽走了许多,甚至连以往的乳母也都打发掉了,其他的人更是树倒猢狲散。来到沂王府已经两个多月了,带来的粮食和木炭早用罄,户部的供俸却迟迟没有送来。可恶的是,把门的锦衣卫奉曹吉祥的命令又不让我们出入,为此,还牵连的一个无辜的生命,所以……。”

    贞儿看了一下于谦那张越来越沉重的脸,小心翼翼地说:“沂王是上皇之子,刚从太子位上下来,乃是众矢之的,贞儿经常贸然去找于大哥,会给您平添许多的麻烦。再说,您两袖清风,生活节俭并不富裕。”说到这儿,贞儿抬头看着面前的于谦,于谦沉静着坐着,窗外光枯树枝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的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画,映着于谦的身影如同他的神情一样,肃穆而索然。

    良久,于谦沉沉声音又响在贞儿的耳边:

    “贞儿,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很多事情也不是我于谦可以管得了的。但身为正臣,保护君王,替君王担忧,则是作君王臣子的责任。当今圣上日理万机,总有顾及不到之处,做臣子多为圣上弥补不足,没有什么麻烦之说。户部克扣沂王供给,这种事断然不会再发生了。至于曹吉祥,已报知皇上贬回内宫。他毕竟是圣上亲信之人。”

    说到这儿,于谦停顿了一下,平复了一下语气。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神中关怀之意渐浓:“贞儿姑娘,圣上下旨户部,户部不敢不听,以后,我会经常监督此事,贞儿,无需再为此担心。以已之见,当今圣上还是仁德的,太上皇虽然回京静养于南苑,南苑也是夫妻团聚,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当今圣上已立太子,人民也安居乐业,沂王也会回归平静的生活。只是要对小人多加防范才会万无一失。贞儿,只是这—段时间,我巡视在外,对沂王照顾不周,辜负了太后的托负。贞儿苦了你了。”

    听到这儿,这些天来所有的委屈与悲伤,一股脑的涌上贞儿心头,将她淹没,喉中苦涩无比,眉宇酸胀,一串泪珠像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洇湿了于谦递过来的方形的白绣帕。

    贞儿在接绣帕的一霎,仿佛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抹淡淡的燃烧的耀目的光华。这奇异的神采也是贞儿从未见过的,也让贞儿的心第一次颤抖。

    贞儿低垂着如蝶的睫毛轻轻地说:“于大哥不可自责,圣心难测,谁又知未来。贞儿不苦,贞儿是自愿的。”

    “哎!……”一声长长的无奈从于谦的胸中舒出,溶化厂于静谧之中……

    沂王府的生活终于在于大人的照拂下安静了下来。

    每当夜色降临后,暖暖的地龙,烧得红红的红箩炭的大火盆,温热了曾寒如冰窖的寝室,青铜烛台上明晃晃的白烛,照亮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青铜香炉里袅袅升起茉莉花的清香。伍儿正坐在灯烛下给蔓儿编着压裙缨络。桃红的丝线在伍儿手下穿插翻飞,淡淡的笑妍漾出钩月式的嘴边。

    软柔的帷帐里,绵软的棉被盖在身上,这时的见浚和玉蔓都会安静地躺在被窝里,或依偎在贞儿的怀中,声如蚊蝇般缠着贞儿给他们讲故事。

    贞儿轻轻地抚着两个细嫩的小脸,揉搓着他们发热的小脚丫,温声地讲着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有的是贞儿小时从娘亲那儿听到的,有的是从书上看来的,有的是听孙太后讲的,也有的是宫中流传开来的。

    “今天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爱听不爱听呀!”

    “爱听,爱听。”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着。

    “咱们大明朝,有一个好官。他养清廉正直,两袖清风。”

    “姑姑,什么是两袖清风呀!”玉蔓睁着黑如葡萄般的大眼睛,问询着。贞儿给她盖了盖被子说:“两袖清风,就是不拿老百姓的一点东西,不收别人的不义之财,总之,蔓儿记住是一个好官就是了。”玉蔓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个官不仅是个好官,还审案神奇,公道,人们都叫他‘于青天’。”

    见浚一听,急急地问道:“姑姑说的可是于,于大人?”自从那次磕掉了门牙后,见浚说话总是不那么利落,一着急就更为利害。

    贞儿点了一下头:“还是我们的浚儿聪明。浚儿不着急慢慢说。”见浚看着贞儿点了点头。伍儿抬起秀眼扫了三个人一下,抿嘴一笑。贞儿的脸也如三月桃花灿烂,明媚。

    见浚一边拉着贞儿的衣袖一边急急地说:“浚儿就爱听审案断案的故事。姑姑,你快讲!”

    贞儿在孩子们的催促下,开始讲一段在民间流行很广又耳熟能悉的故事。

    “那还是于大哥多年前遇到的事情。那年,于大哥以巡抚之职,巡抚山西,河南等地。

    这一天,走到山西境地一个村庄,正碰上嫁娶新娘。这新娘家不是喜气洋洋,锣鼓喧天。反而新娘和家人哭哭啼啼死活不同意上轿,新郎因此带了许多人准备抢亲。这姑娘家的亲戚乡里也纷涌而来,准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双方剑拔弩张,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正在这时,于大哥私访民情路过此地,看到这混乱的场面,便命随从上前询问。

    随从打听后忙把事情禀报给于大哥,于大哥命手下分别把新郎和新娘找到跟前询问,又亲自过去向乡亲们打听,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新郎姓薛,叫薛补成。其父是当地一大户,六七岁时家人把他送进学堂攻读,但此子生性顽劣,虽说在学堂混了十几年,但,却学识浅薄,整日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俱全。是这一代远近闻名的浪荡公子。

    一次,他到邻村去闲逛,无意间看见了王老汉的闺女玉兰。玉兰姑娘生的俊俏,面若三月桃花,柔若春风弱柳。回家后托亲找友,硬要媒人去给他提亲,却遭到了王老汉和玉兰姑娘的拒绝。这薛补成贼心不死,仗着其父有钱有势,便安排下人和打手定个日子来抢亲。可他又做贼心虚,怕遭乡里唾骂,就暗自单方写了一个婚约。上面写道:

    薜补成娶王玉兰为妻不能毁约理自当然立此为证。

    这个薛补成在抢亲的当天,当众宣读:

    ‘薜补成娶王玉兰为妻,不能毁约,理所当然,立此为证。’

    以表明他是明媒正娶。这样一来,可怜王老汉父女遭了劫难,呼天喊地直叫冤枉。因此,这才惹了众怒,一场械斗迫在眉睫。”

    说到这儿,贞儿看着见浚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入神地听着。贞儿低下头抚摸着见浚的耳朵:

    “浚儿,此事虽不是一件大事,却影响甚大。如果邪恶之徒得逞,善良老实之人遭难,老百姓就会对大明的官员失去信心,长期聚集,从而引起天怒人怨,必将酿成大祸”

    说罢,故事又继续讲下去。

    “这时于大哥淡然一笑,接过新郎手中的婚约,看了一下后,把薛补成和王老汉招到跟前,并让乡里们都席地而坐一起听审。

    于大哥不慌不忙给大家讲清原委,又把薛补成的婚约,让乡亲们过目后,声色俱厉地喝道:‘大胆奸民薜补成,你强词夺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这婚约纸上明明写道:薛补成娶王玉兰为妻不能,毁约理所当然,立此为证。’白纸黑子一字不差,你还敢抵赖吗?’

    薛补成听后顿时哑口无言,只得叩头求饶。王家父女一听不胜感激,千恩万谢。乡亲们看着狼狈而逃的薛补成和一帮走狗,惊喜的说,真不愧是替老百姓办事的青天大人!”

    “薛补成娶王玉兰为妻不能,毁约理所当然,立此为证。”

    片刻,见浚瞪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贞儿道:“于大人真行,一个断句就断明一个案子,用不着动板动杖。真神啊!”

    贞儿点了点头,让见浚重新躺好,一边给他掖被子一边说:“《孙子兵法》中说‘用兵之道:上策伐谋,中策伐交,下策伐兵。’用兵打仗智慧为上,更何况审案断案。于大哥一个不同的断句救了一家人,平息了一场争斗,惩治了奸佞小人。浚儿,你必须好好读书,有了智慧才可以为国家做大事。”

    小见浚静静地听着,默默的记在心中。

    一直沉默不语的玉蔓,悄悄地问贞儿:“姑姑,为什么玉兰姑娘不肯嫁给那个薛补成为妻呢?薛补成的家有钱有势,去了不要挨饿受冻,就像以前咱们那样。蔓儿那几天,经常饿着肚子,身上非常冷。嫁给有钱人有多好。”

    一旁的见浚,撇了一下嘴:“就,就你嘴馋!”

    贞儿和伍儿不由得对视了一下。贞儿儿借着灯光抚摸着玉蔓乌黑的头发说道:“女儿家,嫁夫婿,不是要看他是否有钱,而是要看他的品性和人格。蔓儿现在还小长大了就会知道了。”

    不一会桃红的连环柳叶缨络打好了,伍儿满意地上下看了看,又捋顺线纹,从箱匣内取出一块蝴蝶形的玉佩,玉佩晶莹剔透。贞儿说道:“那不是太后赏给你的吗?”伍儿看了看玉佩,一边编着一边说,:“伍儿老了,不愿意配这么花哨的东西,给玉蔓吧!”这时,见浚看到,忽地一下从床上跳起,钻进伍儿的怀中,拿着玉佩璎珞撇着嘴看着。玉蔓—见,在被窝叫道:“别动,那是伍儿姐给我的,让我长大了佩戴的。”见浚对玉蔓嗤了一下鼻子,把嘴贴在伍儿的耳朵边说道,:“伍儿姐,我,我也想要。”伍儿笑着,弯起一双似月芽的眼睛:“过几天给我们沂王打一个象耳眼的璎珞,等沂王长大了,挂一个荷包呀,挂一个玉佩呀!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见浚高兴亲吻一下伍儿洁白的脸颊,跳回床上,引来一声声欢快的笑声……

    夜深了,看着两个进入梦香的孩子,贞儿轻轻地从金钩上放下了帷帐,四边都拽紧,回头看了一下仍在灯下打缨络的伍儿,心疼地说:

    “伍儿,你也早早休息吧,你已熬了好几夜了,别累着。今天晚上我值夜。”

    伍儿抬头淡淡—笑:“现在咱们家,你主外,我主内。明天还有事需要你办呢?”

    贞儿也拿出一个绣活边绣边说:“有什么事?伍儿尽管说。”

    伍儿透过朦胧的纱帐看着熟睡的小见浚:“自从那次浚儿受曹吉祥惊吓后,浚儿说话总是有结巴,而且经常夜里做噩梦,吓得哭醒,叫太医看了不见效。我与几个宫人打听了一下,说京城的慧聚寺的普萨治病消灾很是灵验,明天你带着浚儿去—趟,求佛祖保佑浚儿。”

    贞儿看着伍儿流泻着焦急的双眸,点点头说:“伍儿,你不要着急,这一段时间我也看了看医书,书上说,浚儿这是受到外界刺激,是谓外邪侵入身体,在体内随着血运行,引起魂魄飞扬,使人睡卧不安而做梦。浚儿经常作噩梦,是为肾气和肾精受到伤害,咱们多给浚儿补充些茯苓之类的食物,另一方面对他多加抚慰,可怜的浚儿—定会没事的。”

    伍儿眨着—双长睫柔美的丹凤眼,信任地点点头。

    贞儿看着伍儿:“明天带浚儿去一趟慧聚寺也好,让佛祖保佑浚儿平安无事。”伍儿泯嘴甜甜—笑,长长的丹凤眼似冬日树俏边挂着一枚清亮的月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