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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九章 乱花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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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凄迷

    贞儿躺在床上慢慢地醒来,血淋淋的伤口虽然经太医的精心调制,不是那么疼了。然而太医院膏药的清凉之感,只能减轻贞儿背臀上的火辣的刺痛,但,贞儿心还是在不停的痛,不住地滴血。她微微地闭着双眸,毫无血色的面颊衬着淡紫花的锦被,更显得是一种虚浮的苍白。

    屋内一片寂静,空无一人。阴了一天的天空,忽然更加阴暗,一丝丝潮湿的凉气透过绿色雕花的窗棂上纱窗悄悄地钻了进来,静静地吹在贞儿的身上。错金银云龙纹的香炉溢出的袅袅青烟似薄雾般轻笼着沉寂的卧室,滴漏声声,更添加了窒人的凄凉之意。

    雨,终于下了下来。起初只是茫茫细如牛毛,渐渐如倾盆之势,无数的水流,顺着殿檐的瓦当,急急飞泻而下,激起碎玉倾地。

    此时在疾疾的大雨滂沱中,一个杏黄的身形在清宁宫外已跪了两个时辰,大雨从头上直泻而下,化为串串珍珠从乌黑高束的发丝上—颗颗地滴下。浸透了雨水的太子制衣紧贴着那个还不太强壮的身体,青石砖的地上汪洋一片。身旁的不远处则站着手拿雨伞的梁芳,张惶无措地望着清宁宫的大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白茫茫的雨雾中,—顶翠羽软轿匆匆地到来让梁芳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

    软轿落在清宁宫的宫门外,一身家常妆扮的周贵妃不侍宫女过来伺候,亦已撩起了轿帘走出了软轿。轿旁的宫女忙迎上前,给她撑起油布伞。周贵妃看着。庭院内大雨滂沱中直挺挺跪着的皇子,心里不由又疼又恨,急走的脚下被台阶一跘,身子不由向前扑去,身边的宫人急忙伸手相扶,惊魂未定的周贵妃钭依着侍女,微定了一下神,两眼刹那间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自己的皇儿,为了两个宫女,竟跪在雨中哀求太后,说此事只是自己的过错,与伍儿贞儿无关。并扬言是自己有失德行,不易为太子。太后顾虑此事会影响前朝,特派人告知,劝说太子。

    周贵妃稍稍定了一下神,慢慢走下台阶来到太子的身边。雨还在下着,无情的冷雨让见深的脸有些苍白,身体微微地颤抖。周贵妃暗示了一下,梁芳马上把雨伞又撑到见深的头上。见深一看,愤然跳起,把梁芳雨伞—甩,又狠狠地跪在雨水中。雨水飞溅顷刻之间打湿了周贵妃的半边湘君。

    周贵妃望着雨中的倔犟的儿子,长叹一声,凄凉之意从话语中透出:

    “深儿,此事确与你有关,也是你的错,但是你是皇子,又是太子,为了你的将来,为了皇家的颜面,必须牺牲宫女換你的周全。你说你不愿作太子了,想想你父皇的皇子何其多,你并不是皇上的嫡子,母妃还是因“母以子贵”晋封为贵妃,否则……。现在皇上只是顾念你身为长子,过去又受了不少苦,才封你为太子。儿啊,太后与母妃是为了保全你,才不得不出如此下策。”

    “为了保全我,就,就伤害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见深头也不抬地忿忿地问。

    “你……”

    周贵妃—听,头瞬间无限胀大,两眼紧紧盯着地上的儿子:

    “她们都大你十几岁呀!”

    “大十几岁又何妨,只要孩儿喜欢她们。她们就是最重要的。这次孩儿想好了,人死不能复生,伍儿无辜冤死,必给予厚葬,贞儿也是孩儿之人,不许再动她一下,否则,这个太子谁想当就让给谁。孩儿还当我的沂王。”

    “你……,皇儿,你竟如此不懂事,气死母妃了。”

    见深再无言语,仍就两眼盯着清宁宫,跪着—动不动。

    雨渐渐停了,周贵妃看着不爭气儿子,泪水从紧绷的嘴边流下,她抬手擦拭了一下泪水,犹豫了一下,缓缓向清宁宫走去。

    突然间,身后传来急促的脚声,一个东宫的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跑来,在见深耳边低语几句,见深脸一窒,猛地跃起,久跪麻木的双膝—软,又重重地跪下,太子的发冠砰然落地,发出—阵开散的声响。见深低头稍缓片刻,又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奔出清宁宫,留下—院人莫名地发呆。

    半个时辰前清醒过来贞儿正睁着那双红肿却又无神的双眸,呆呆地盯着纱帐上的一个晦暗的角落。心里阴郁仿佛—片暗沉的天空。眼睛不论放在哪里?哪里都是昔日伍儿娇艳的面容:柔柔的眼风,柔柔得笑容,柔柔的话语,又一幕幕鲜活地展现在眼前,贞儿不禁轻展娥眉,开心得一笑,心已沉醉。蓦然间,阴风阵阵,寒气逼人。眼前已换成伍儿直直躺在地上的鲜血淋淋的身形与一双不屈的乌瞳。贞儿的心又如坠入千年寒潭。伍儿走了,贞儿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胸口里陡然发出一种破碎的剧痛。伴着阵阵的剧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了不停的旋转,贞儿无力闭上双眼,想竭力压下翻滚在心口的腥气。然在一瞬间,心头压制的一股带着腥咸之气的液体,不可抑地涌上喉咙,“哇”的一声喷射而出。

    鲜红的血喷射在白白的纱帐上,贞儿的眼前又好像看到从伍儿嘴中喷射的鲜血,似点点红梅朵朵鲜艳,妖冶而刺目。

    贞儿呆呆地看着四溅血迹,顿时悲凉弥漫了她的全身,心绪也跌入了冰点。自己在宫中已二十多年了,看尽了皇家的内斗和外乱,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两位至亲之人,死于皇家倾轧与阴谋之中,而自己却毫无能力。

    于谦,于大哥,为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甘洒热血。皇上为一己私利,听信小人之言,冤死了心爱的于大哥。

    诸伍儿,把自己花样的年华,自己的血肉之躯,都倾注于皇子身上。为皇子担惊受怕,挨饿受冻,以致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皇子的安全,用宝贵的处子之身培养皇子成人。到头来,反顶上一个勾引皇子,妖媚惑主,有损皇家声誉的名声,而把她活活打死。

    天!这个皇帝还是那个曾与自己一起长大,西苑中为救小鸟的性命,冲在最前面的小男孩儿吗?在关键的时候,毫不留情置伍儿于死地的,还是那个贞儿侍奉多年,崇拜多年,心慈手软的吃斋念佛的太后吗?

    想起太后的知遇之恩,太后谆谆教诲与情同母女的感情,太后冷冰如刀的声音,至伍儿于死地的懿旨,复杂的心绪纠结着贞儿,让她心里一时恍惚,—时清楚。“伴君如伴虎”于大哥的话轻轻响在耳边,“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正是皇家的本性吗?哎!皇门本是无情门,紫陌封尘雪早深。是贞儿自己太单纯了。失望、绝望、自责让贞儿迅速从高高的春暖夏炎的山峰,跌入冰冷的山谷,而无力自拔,自救。

    想起了温情脉脉的于大哥,想起善良柔情的诸伍儿,他们无由的惨死。贞儿再也抑制不注心中的忧愤,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想讨回公道。然而,无奈的清泪又涌出了眼眶。像她这样连自己的生命去留都不可知的弱女子,又可与谁去谈“公道”二字?

    乌云压顶,天沉如夜,看着弥漫的黑色,这多么像自己进宫的第一天晚上。鸽子笼似的小屋,烛光摇曳出可怕的怪影,耳边传来小伙伴儿们午夜梦回的抽泣声。

    更像与于大哥告别的夜晚。沉沉令人窒息的书房,空气颤动间传来于大哥妻子的呜咽,于大哥炯炯有神的双眸,刚毅而决绝的神色。自己紧紧依偎在他的怀中,感受他心脏有力的跳动,他的一声长叹,撕碎了贞儿的心。

    ……

    悲凉和无助深深地裹挟着她,那种茫然未可知的恐惧和对未来的失望缓缓袭来。—丝惨淡的笑意勾上了贞儿的嘴角。于大哥走了,已经走了整整四年了。这四年,贞儿用这副空壳熬着日月。现在伍儿也走了,如果能跟随于大哥,伍儿而去,去另一个世界,去过另一种自由的无束的宁和的美好生活。对现在的自己何尚不也是一个心满意足的解脱。其实,死也是一种愉快的事,结束痛苦的过去,追求美好的未来。

    想到这儿,贞儿的心情一下子从压抑中解脱。贞儿慢慢掀起了单薄的纱衾,蹒跚地走下床榻,伸拉之间,腰间包扎好的伤口,又慢慢浸出一道道血迹,刺痛又迅速从后背传遍全身,贞儿咬着牙来到梳妆镜前。

    拿起玉色的象牙梳子,轻轻理了理蓬松的长发,如丝缎般的乌发柔柔地搭在了腰间。从妆奁匣里,找出了母亲亲自戴到自己脖子上的錾银嵌珠菊花项链。银嵌珠的菊花吊坠,这几年在自己手指的摸摩下褪去了灰暗,闪烁着银光。贞儿受惜地戴在自己的玉颈上,从匣底又拿出珍藏的翠色盈盈的玉镯款款戴上玉腕,玉镯晶莹倒映着她单薄孤凄的身形。她环顾四周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已住了四年之久的房间,扶着床边隔着纱窗向外望去。

    帘外,风雨不知何时已平歇。明丽的阳光依旧普洒在静谧的庭院,偶尔可听到重檐上滑落于地的残雨的滴答声。草木清新的气息,伴着阶前玉簪花隐隐的香气弥漫于厅堂内外。贞儿斜倚在案前,满眼的风光再美也不是自己的久居之地。

    望着眼前如山峦般的殿宇飞檐,贞儿仍像以往嘱咐深儿般轻轻地说:“深儿,这是你的家,这里有你的父皇,母妃,有你以后要继承的大明江山。你要好好生活下去,做一个好太子,将来做一个好皇帝,也算不辜负我们对你的看顾之情了。你现在长大了,不需要我们的看顾了,贞儿也算没有辜负对太后的承诺。只是贞儿太失望了,也太累了。对不起,不能陪你了。”说完她又面向东方徐徐拜下:“爹、娘,女儿万念俱毁,形同枯槁,留着这空壳之躯只会更痛苦,女儿对不起二老,女儿走了。”说完转身纱袖蒙头,牙关一咬,向洁白的墙上猛撞过去……

    正在此时,一个紫色的人影掀帘而入,急速间听到一声惊呼:“不可。”那人猛地扑过来,双手紧紧地拽住贞儿的衣衫。但强大的冲力,贞儿的头还是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墙上。墙上血花飞溅,贞儿也沉沉地倒下。血,从贞儿洁白的额头上,汩汩而下。

    贞儿在这一瞬间,听到寒絮带着哭腔的喊声:“贞儿姐!贞儿姐!”,慢慢的陷入了眩晕的黑暗中……

    见深匆匆赶回端本宫时,贞儿已被赶来的太医包扎好伤口,沉沉地躺在床边。寒絮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热帕子擦拭着贞儿脸上的血迹。看到见深忙跪在地上道:

    “是寒絮看护不周,请太子责罚。”

    见深一语不发焦急地走到贞儿身旁,看着血染玉面,气息堪弱贞儿,把贞儿搂入怀中放声大哭。片刻,把昏迷中的贞儿放在床塌之上,紧走几步,从墙上挂着的剑鞘中抽出贞儿的精钢剑,剑身寒光森森让人心惊。见深静静地把剑放在身边,又搂着贞儿恸哭不止道:“贞儿,你要是死,深儿也不愿独活世上”

    此情此景本已让东宫上下一片惶恐,此话—出,整个东宫更是—派荒乱,吓得太医赶忙跪下道:“太子,万主管只是身受外伤,没有伤及头骨,头受些震荡暂时昏迷,并无大碍。

    走啊,走,那是一片又一片相连的旷野,茫茫的无边无际。凛冽的寒风吹来,贞儿只是吃力地渺无方向地走着。她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没有寻找到什么。仍旧低着头艰难向前走,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岗,眼前又是一片黑幕似的暗。忽然,在黑暗中一丝亮点在远处闪烁。她随手去摸,然而脚下一滑。“哎呀!”贞儿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贞儿!”“贞儿!”贞儿姐!”“贞儿姐!”嘈杂声夹杂着悲与喜的叫声,响在她的耳畔。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水珠,滴积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变凉。贞儿感觉到自己已经从与黑幕挣扎纠缠中剥离脱身,抓住了那一缕闪烁的光束,并且让它牵引着自己,来到了这个充满光明的世界。

    贞儿慢慢地无意识地睁开双眼,细碎的光亮开始在眼前拼凑,变大,又渐渐融成一片。憧憧的人影闪晃在她的眼前,呜咽的哭声更清晰的萦绕在耳畔。这不是深儿在哭吗?他,他这是怎么了?谁又在欺负他了?下意识中的贞儿猛地一下睁开眼睛,想坐起。然而巨大的疼痛再次从头上袭来,贞儿又一次沉入无底的深渊……

    看着贞儿苏醒又昏迷的见深,从高兴的极点又跌入悲恸的深渊,他抓起身边的宝剑,拽起仍跪在地上的太医,森森地问道:“你不是说万主管伤不重吗?为何她又昏迷?”太医哆嗦地刚要回话,外面频频传来了太后,皇后,贵妃娘娘驾到的传报声,见深—听,猛然把太医一推,转身把利剑架上自己的脖颈,嘴里高声叫嚷着:

    “你们打死了伍儿,又要逼死贞儿。如果贞儿走了,我活着有何乐趣,我也要随她们而去!”

    宫人连接驾都不顾得接,齐齐跪了一地不住地高声哀求着,玉蔓则跪爬上前抱着见深的双腿放声大哭,殿里殿外哭喊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接到东宫宫人的禀报,匆忙赶来的太后,皇后与周贵妃见到此情景,吓得魄散魂飞。孙太后焦急地跺着枴杖叫着太子乳名:“深儿,哀家的孙儿!你要气死哀家不成!”钱皇后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高声,而周贵妃则两眼垂泪,跪在见深的面前又气又悲地哭道:“皇儿,你要有个好歹,让母妃如何活?”

    看着见深悲痛欲绝的神情与架在脖子上寒气逼人随时可以绝断人之性命的利剑,孙太后无奈地跺着柺杖道:“罢!罢!罢!小冤家,由你去吧!”说完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颓败地坐在长椅之上。

    见深一听“当”利剑落地,双膝—软跪在太后的面前,哭道:“太后息怒,贞儿与伍儿为孙儿舍弃了—切,伍儿为救孙儿身受刀伤,差一点把命搭上。如果不是她们,孙儿也死多时了。今日自己一己之错,枉害了伍儿的性命,孙儿自是后悔不已。救命与看顾之恩,不能不报。望太后成全。”

    孙太后听之,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叹息道:“孙儿仁义,人死不可复生。哀家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身为皇家……。传哀家懿旨,厚赏诸伍儿的家人,拨一块地将诸伍儿厚葬。”

    说到这儿脸一沉道:“孙儿谨记,此类之事不可再发生,否则,哀家照就不会手下留情。”接着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说:“东宫之事不可谣传,否则一经查出乱杖打死。”宫人们想起几天前被活活打死的伍儿,心中—凛,忙齐齐叩头道:“奴才谨遵懿旨,打死也不敢违旨。”

    一场风波过去,见深送走太后等一干人,回到贞儿寝室。寒絮忙又跪下:“殿下,是寒絮看护不周,请太子责罚。”

    见深看着仍然昏睡的贞儿:”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太过自责。赶紧让太医把药熬上吧,本太子在此看护,不要人多打扰。”寒絮答应着微施一礼慢慢退下。

    门轻轻地关上。

    见深轻轻走到贞儿的榻前,贞儿静静地卧在那儿,憔悴枯萎而又毫无一丝血色的脸恰如一朵开到极致的茶藦,正一点点衰败。

    见深上前轻躺在她的身边,慢慢地把贞儿揽入怀中,嘴里轻轻地唸叨着:“贞儿,深儿对不你,对不住伍儿。是皇家伤你太深了,你才舍下深儿而去。深儿已告知他们。你是我的。他们休想再动你半分……。”

    说完,丰润的唇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贞儿略显干涩的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