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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逃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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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王城中,秦王已经歇息。近些年来,随着年华老去,秦王精力越发不济,熬不得夜了,索性将繁杂的事务都交给丞相和亲信官员。

    秦王歇下了,王城中却有很多人夜不能寐。

    就是在这一夜,谋国商人吕不韦以重金敲开了华阳夫人之姊华月夫人的大门。

    华月夫人轻轻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声音慵懒地道:“不知有贵客临门,令贵客久等,贵客不会怨我吧?”

    先前在吕不韦没送进足够的好处之前,华月夫人的门人可是晾了他好几个时辰,连大门都没让他进,的确是一番好等。不过这些吕不韦自然是不能够在华月夫人面前表露的。他只是一介商贾,华月夫人瞧不上他,也是理所当然。

    吕不韦谦恭地道:“不敢,不敢。夫人事忙,吕某纵然稍事等待,也是无妨的。”

    华月夫人捂嘴一笑,捧着手中一枚珠圆玉润的物什不住地把玩着,很是喜爱的样子:“我虽是一介妇人,也曾听人说过‘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愁,楚有和璞(和氏璧)’。随侯珠与和氏璧一道,并称楚国二宝。能弄来随侯珠这般的稀世珍宝,先生当真能人耶!却不知先生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随侯珠原是随国之物,春秋之时,楚武王几次三番地伐随,终致随灭,随侯珠自此落入楚王手中。对于吕不韦一介异国商人能得到楚国至宝,华月夫人感到十分惊奇。

    “现如今闻名天下的和氏璧原也是产自楚国,夫人可知这和氏璧是如何流落他国的?”见华月夫人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吕不韦微微一笑:“正是因楚王不识宝物,错将和氏璧当作顽石,方才失了真宝!随侯珠也是如此。有先人视之若珍宝,便有后人弃之如敝屣。正是因此,吕某才能以有价之金银,得无价之珍宝。”

    华月夫人与华阳夫人皆是当年随秦昭王之母宣太后入秦的羋氏,即楚国王室远支。华月夫人闻言摇摇头:“羋完(楚考烈王)真个不识货!幸而如今是我得了随侯珠,否则,也不知这宝物会流落何方,没得让人埋没了去!”话是这样说,她把玩着随侯珠,面上还是一派欣喜。若不是有这样的机缘巧合,随侯珠还真轮不到她来赏玩。

    “先生特意给我送来随侯珠,我很承先生的情。先生若是有事,只管找我了,若是我能办到的,定会帮先生办得妥妥当当。”

    “吕某的确有些事想要劳烦夫人,可否请夫人屏退左右?”

    华月夫人“咯咯”笑道:“真个神秘,好,依你就是。”对身边的侍婢道:“你们且都退下吧。”

    吕不韦见周围除了自己与华阳夫人外,再无第三人,方道:“如今吕某就不与夫人外道了。吕某听闻华阳夫人膝下荒凉,正巧公子异人是个孝顺的,愿承欢嫡母膝下尽孝,只是如今,公子远在赵国,多有不便。还请夫人劝说华阳夫人,收公子异人为子,迎异人公子回秦。”

    “异人公子?赵国?”安国君嬴柱子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华月夫人早已把嬴异人忘到了旮旯角落里,得了吕不韦的提醒,华月夫人这才想起这个异人公子是何许人也:“你是说那个入赵为质的嬴异人?”

    “正是。”

    “哎呀,吕先生,你这可是给小妇出难题了。阿妹若收子,便是太子的嫡子;再有迎回质子一事,更是国事,唯有君上与丞相能做决定,我一介妇人,怎能插得上手?吕先生,你太高看小妇了。”

    “夫人!”吕不韦放低了声音:“现如今秦王老迈,常年缠绵病榻……夫人与华阳夫人当早作打算才是。华阳夫人没有嫡出之子,日后为了国之大计,必要收一庶子放在名下。据吕某所知,太子虽有好些个庶子,但都养在地位低下的生母身边,与华阳夫人不亲。敢问夫人,日后若是由这些人当了太子的嫡子,夫人与华阳夫人可能安心?”

    “他们未养在阿妹身边,可嬴异人不也如此?况且嬴异人生母尚在,阿妹收他为子也不妥当。”

    “异人公子与那些公子如何一样?因秦赵之战,异人公子在赵国受尽苦楚,若是华阳夫人能收他为子,救他归赵,便是对他有了大恩。在朝中,异人公子毫无根基,只能仰仗华阳夫人,华阳夫人何愁异人公子不孝顺!再说,异人公子重情重义,方能得吕某为其效劳,夫人与华阳夫人若对异人公子有恩,异人公子定感恩涕零,加倍孝顺夫人与华阳夫人。届时,待公子上位,华阳夫人自可以摄政太后之名参与朝政,夫人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眼看着入秦羋氏获得荣耀的时机近在眼前,夫人还在犹豫什么?若是夫人与华阳夫人不尽早做出决定,等秦王或太子硬塞一个庶子到华阳夫人名下,就为时晚矣!夫人,时不我待啊!”

    一番话,说得华月夫人怦然心动。

    自从宣太后去世、太后之弟穰侯被罢职后,入秦羋氏一蹶不振。好不容易华阳夫人的夫君被封为太子,却不为秦昭王所喜,又有下面的弟弟蠢蠢欲动,地位不大稳固;华阳夫人虽得太子嬴柱喜爱,却一直无嗣,为了子嗣之事,华阳夫人不知寻了多少名医,找了多少偏方。华阳夫人不是没有想过将庶子放在自己身边充作嫡子养,可等到她发现自己不育时,庶子们已经长大了,再怎么养,也养不亲了,华阳夫人只得作罢。

    如今,吕不韦所言,倒为华月夫人和华阳夫人指出了一条新路。

    华月夫人思忖半响,掩嘴“咯咯”笑道:“看来,我少不得得替你在阿妹面前好生分说一番了,只阿妹是阿妹,我是我,我可做不得阿妹的主。结果如何,我是不敢跟你保证的。”

    “夫人愿意帮忙,吕某已是欣喜至极。至于结果……尽人事,便足矣。这是宋之美玉‘结绿’,自宋亡后流落他国,就请夫人代吕某赠予华阳夫人把玩。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吕某心里都记着夫人出手相助的这份情谊。”

    华月夫人接过美玉,只觉触手温润和暖,心下便已满意了三分,她和华阳夫人素来对于这些奇珍异宝极为喜爱,只可惜顶尖的可堪称国宝,素来都由国君珍藏,而不是顶尖的,她们又看不上。如今一日之间姊妹二人各得一绝世珍宝,也是意外之喜了。

    华月夫人在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那碧翠通透的‘结绿’后,又透过铜人风灯望见那玉内里的质地,惊呼道:“好玉也!先生果然妙人!此礼阿妹定会喜欢的。”

    吕不韦斯斯文文的脸上露出一抹疲倦的笑。这两样重宝,几乎花去了他大半的身家,且是他命人奔波多时才寻来的。若是华月夫人和华阳夫人的路子走不通,他的筹划便功亏一篑了。

    当晚,华月夫人乘车到了太子府邸前,与华阳夫人谈了很久。其后的数日,两姊妹又多次进行了密谈。

    五日后,面带倦容的华月夫人对吕不韦道:“成了。阿妹说她有把握劝动太子求得君上召回异人公子,只是赵国必然不会放人,君上也断无可能为迎回异人公子而出兵,如此一来,异人公子仍回不了秦。”

    “迎异人公子回秦之事两位夫人不用担心,交给吕某来操持便是。”

    吕不韦也知道,无论是秦王还是太子,都不曾在意过嬴异人的性命,能够争取到秦赵表面上的交涉,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当然,交涉不成,会加强赵国的警惕,使得逃赵凶险倍增,可异人公子是要争那个位置的,身上自然不能带着私自奔逃回国的污名。若是秦王向赵王请求让公子归国,赵王从中阻挠,至少在秦人眼中,那就是赵王的不是,与异人公子无碍了。况且,事先知会秦王,纵然秦王不愿为了异人公子与赵国开战,一旦公子入了秦的地界却也会派人来迎他,这样一来,行动的成功率会更高些。

    当晚,吕不韦快马加鞭地往邯郸驶去,在邯郸,他早已召集了一批死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秦王派人与赵王交涉的时候,就是他们逃跑的最佳机会。

    被吕不韦重金贿赂的人从军营中将嬴异人偷偷放走。彼时,嬴异人已干尽苦活,受尽劳累,又因饮食不济,被折腾得不成人型。

    临走前,他请求再见妻儿一面。吕不韦劝止了嬴异人,并未让他见赵姬,只偷偷把赵政带出来让他见了一面。吕不韦担心嬴异人一旦见了赵姬,便舍不得走了。

    在一处幽静的小院中,一大一小两父子默默地对视着。

    嬴异人身着墨绿色楚服,长而宽大的袖摆垂在身子两端。宽大的楚服套在嬴异人的身上,越发显得他身子颀长消瘦。他的面容俊秀而苍白,看上去像是大病初愈,望着赵政的眼神却十分有神,眸光中充满了温和,他对着站在原地迟疑着不敢上前的赵政招了招手:“政儿,过来。”

    赵政缓缓地往前走着,像一只蜗牛一般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

    孩提时代,男孩子总是会对自己的父亲有着许多的憧憬和崇敬,赵政也不例外。虽然他的父亲迫于局势,常年不能待在他们母子身边,但从为数不多的相处记忆中,赵政知道,他的父亲是爱他的。

    私心里,赵政也很愿意亲近嬴异人,但也许是因为彼此缺席了对方的生命数年,赵政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除了憧憬外,更有茫然不知所措,行动间难免带了分小心翼翼,越发显得父子两人生疏。

    “政儿……”嬴异人再也忍受不住,一把将赵政抱在了怀中。这是他和心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是他的宝贝,可他却几乎缺席了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他…实在是枉为人父!

    灼热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到赵政的肩头。在军营中受着赵兵百般折腾的嬴异人没哭,在面对自己的稚子时,他却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也许是受嬴异人感染,赵政小小的脸蛋也逐渐被酸涩的悲伤覆满,他紧紧地箍住嬴异人的头:“阿父,阿父……”

    一旁的吕不韦见一大一小正父子情深,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不得不出声提醒:“公子,时候不早了,秦王派去的使者也该开始与赵国交涉了,我们得准备上路了。”

    “阿父!”赵政惊慌地抬起头,紧紧地攥着嬴异人的衣襟:“阿父要走了么?”

    “对不起,政儿,阿父没有能力带着你一起走。”嬴异人愧疚地将赵政放在地上,摸了摸他的头:“不过,阿父向你保证,定会尽快接你和你阿母回秦的。”

    在赵政的目视之下,嬴异人所乘坐的车马辘辘远去,不见了踪影。赵政站在树下,看着满地的落叶,良久、良久……

    手攥在了胸前的衣襟上,赵政感觉有点儿难过。

    似乎,他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别离。阿母也好,阿父也好,吕先生也好,亦或是很久以前的那个与他关系很要好的玩伴也好,全都不能一直陪着他。也许连阿彻也是……

    最终,只有他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刘彻见赵政回来时十分低落地垂着头,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默默地走上前去牵住他的手,两手交叠间,温暖的温度似乎要从刘彻的指尖传到赵政的心间。

    他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赵政也许会失落,但总有一日,他必将习惯。

    而在此时,在赵政最为脆弱、稚嫩的幼时,他只要做一个听众,倾听赵政的苦闷,然后,一点一点地引导他变得坚强。

    “阿彻,阿父走了……”

    在房间中跪坐后,赵政果然闷闷地开口。难得的,他的嗓音中带着点哽咽。

    嬴异人和赵政的感情居然这么深厚?深厚到,这个很早便学会了将自己的眼泪掩盖的孩子如今竟为一个还会重逢的暂别这样轻易的失了态?

    “阿彻,你不会一直陪着我,对吧?”赵政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看着刘彻,那双眼睛中还含着水光。

    “政儿,你向来懂事,我不想欺哄你。你是嬴氏子孙,我是姬氏子孙,我们如今在赵国,不过是为了完成邦交使命。你总有一日要随着你阿父回秦国,而我也总有一日要回燕国。”

    “那…是不是邦交使命一日不结束,你就一日不会离开?”

    刘彻虽对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感到有些诧异,仍是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年幼的赵政心底闪过一个更为决绝的念头,如果…如果燕国也像春秋时的那些小国一样灭亡了,那么,阿彻是不是就哪都不会去,只能留在他的身边了?

    赵政被自己这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刘彻的双眼。

    这时的赵政还颇为单纯,并不明白国与国之间并无亘古不变的道义,也不明白,唯有不断的战争与兼并,才是战国之世各大国家的最终归途。他正为自己那个近乎‘邪恶’和‘残暴’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政儿,你怎么了?”见赵政一瞬间像鸵鸟一样将自己的头埋入了双手之中,刘彻不由开始担心:“说话!”

    好半响,赵政才从自己的乌龟壳中钻出来,他低垂着头,几缕细碎的短发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阿彻,你答应我,如果有那一天,你打算离开我了,你要提前告诉我,不要不告而别。”至少…至少要让他知道他的去向:“你答应我,好不好?”

    刘彻并不愿意轻易做出承诺,一旦他说出口了,便是金口玉言,不得反悔。虽然,在他漫长的帝王生涯中,反悔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但多数时候,连他自己,也受到自己的言语所限。

    刘彻本不觉得他需要一直与赵政在一起,他与赵政是什么关系?不过是未来的对手,而且这还是他单方面认定的。他现在竭力培养赵政,也不是为了赵政本人,而是为了不失去一个对手罢了。是的,他和赵政的关系仅仅只是对手,既然如此,他有什么义务和必要对赵政做出承诺?

    可是,看着小孩哀伤而柔软的目光,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也不由开始被柔化,一个“好”字在他还未来得及思考之前,便已说出口。

    说完之后,他愣了愣。恍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对于小孩的底限似乎在不断地放宽,他对于小孩,实在纵容得有些过头了。连同样满载他期望降生的长子刘据最受他宠爱的那一段时光,他也不曾这般纵容他。也许,他该好好想想了,他到底是以怎样的态度,在陪伴这个孩子成长。

    得了刘彻第一个承诺的赵政终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日光骤现,驱散了满天的阴霾。

    虽然阿父离开了,不知何时才能够再见,但是他有阿彻陪着,好像心里也不是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