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绿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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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以后回府,正是冬末,落了一场薄雪。

    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进门,公婆脸上尽是喜色,连跪拜大礼都免了,敬茶时也是站着。

    嫁妆箱笼全都搬进了夫婿所居的绿猗院,雪花落在苍翠的竹叶上愈加静艳绰约。再过一月,小雪初霁,阳春日暖,整日倚窗听风摇竹叶的声音,自己的心思也渐趋清明。

    四月初,她诞下麟儿。

    掩在初为人母的喜悦情绪下,她几乎忽略了许多。

    若非那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她到现在还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那日黄昏,她携了玉瑶去书房给丈夫送羹汤,在门外听到公公和丈夫的几句对话:

    “洛阳侯不糊涂,看来当初你与洛家联姻,这步棋是走对了!”

    “如今藩将把持朝政,随时都有可能反叛,皇上在建康城日夜期盼我父子出师勤王,父亲认为,我们何时出兵为妥?”

    却听公公一哂,“这天下非要姓刘么?”

    片刻沉默,萧城璧道:“父亲的意思是……”

    公公淡淡道:“若真要改朝换代,城儿认为爹爹如何?”

    她猝然间一声惊叫,失手打翻了汤碟。

    房门迅速打开,丈夫一脸冷冽之色,见是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她怔怔地凝着他,惊骇间瞥见公公拔出了挂壁上的佩剑。正不知所措,丈夫突然上前将她紧抱在怀,在她耳边道;“不是说要照顾麟儿休息的么,怎么跑到书房来了!”

    “我……”恍似听到了公公的脚步声,可丈夫将她整个人都抱住,什么也不让她看到。

    “我们现在就去看麟儿,看他醒了没有!”说完拥着她一径离去,丝毫不理会父亲还在身后。

    回到房中,萧城璧遣散所有的人,摇着她的肩膀让她记住自己所说的话:“棠儿,你向我保证,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什么也没有听到,明白吗?”

    洛瑾萱呆若木鸡,到现在为止还不知自己究竟惹下了什么麻烦,喃喃道:“城壁,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我们的麟儿还是个婴儿,你们不要……”

    萧城璧揽她入怀,柔声安抚道:“不会的!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向你保证,麟儿不会有任何事,他会平安长大,会很出色——”

    话音嘎然而止,他的眼神中渐渐有些变化,出色,对男儿而言,什么才是最出色?

    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玉瑶。满心疑惑问丈夫,他只说玉瑶被遣去了芝兰苑。

    她心下明白是为何事,又对丈夫甚是信任,所以虽不曾亲眼所见,却也没有产生怀疑。

    直到有一天傍晚,偶尔路过花园,隔着几株花树听见小五的哭声,“为什么……为什么……公子,你为什么要杀她?”

    他愤怒的哭喊,宝剑一阵乱斩,耳边是萧城璧一声低沉的叹息。

    小五一直很喜欢玉瑶,他很想娶玉瑶,那么,城璧究竟杀了谁令他如此疯狂?

    她不觉后退了几步,发疯似地转过头朝书房奔去。

    慢慢的在蔷薇花架下捡到一只珊瑚珠耳环,似还带着些血腥气,引来几只苍蝇嗡嗡乱飞。心间一窒,立时意识到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否是丈夫将她带走后,公公的剑转向了玉瑶,然后玉瑶就遭到了毒手!

    血腥的画面在脑中层层闪过,她只觉似被人掐紧了喉咙一般,渐渐的全身开始发冷,怔立没多久,昏倒在地。

    盛夏的庭院却是无尽的幽冷,百花纷落如雨,枝上处处都是雪花,她穿过花廊,一直在花园里奔跑寻觅,满眼如雪的圆纸片飞舞。

    她跑了许久,跑到一片蔷薇花架下,凝神一看,地下一滩血迹——

    “洛阳侯不糊涂,看来当初你与洛家联姻,这步棋是走对了!”

    “不是说要照顾麟儿休息的么,怎么跑到书房来了!”

    公公和丈夫的脸在脑中重叠出现,无休无止,纷乱的思绪化成一条条细丝几乎将她绞死,梦境边缘,她惊叫一声苏醒过来。

    “棠儿……你怎么了,怎会突然昏倒?”丈夫坐在床边扶着她,一脸焦急之色。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突然奋力将他推开,自己躲到床脚,双目瞪着她,一脸惊惧与不信任之色,花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玉瑶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父子二人的秘密,才遭到毒手,那么自己呢?他娶自己不过是因为洛阳侯女儿的身份罢了,而今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结局又会如何?偌大的将军府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心腹,天天睡在枕边的人会不会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要她的性命呢?

    惊惧、绝望、痛苦……她无法分清此刻自己的情绪,丈夫紧蹙着眉,似也不大明白。

    那天以后她就病倒了,一个多月仍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隐隐感觉到,这样下去只怕将不久于人世。

    一天午后,睡梦中她端起药碗正要往嘴边送,玉瑶突然出现,对她说道:“小姐,小姐不要喝,这药里有毒!”说完她的身形迅速往后退,最后变成一片白光消失在门外。

    她大骇,药碗自手中跌落,“啪”一声摔个粉碎。

    自梦中惊醒,洛瑾萱失魂落魄,好半晌看着不知何时已回房守在床前的丈夫幽幽哭道:“城璧,我嫁你为妻,不管你对我的情意是真是假,这是我的命,没有什么可怨。可是麟儿是我的亲骨肉,他还是个小小的婴儿,求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即使他长大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个生母,我也不在乎。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

    萧城璧听她说出这等言语来,心下大恸,正待安慰劝解,洛瑾萱却突然张口,喷出许多乌血来,抬眼望去,甚是触目惊心。

    萧城璧无言,揽她在怀,片刻几滴热泪打落在她额头。

    稍时,见侍婢将汤药端进来,洛瑾萱不觉全身狠狠颤抖起来,那真的是一碗要将她送入黄泉的毒药!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爱恋却又弄不清楚是否真心爱她的丈夫,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一切都要失去了么?

    爹爹!爹爹是这个世上唯一能救她的人,可是他离她好远,远到千里万以外。

    她眼睁睁看着丈夫端起药碗送过来,却送到他自己嘴边。

    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半。

    洛瑾萱大是吃惊,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并不知晓早在数日前,丈夫已察觉她病情蹊跷,以长剑逼迫李郎中说出真相。

    回去之后见母亲带着侍婢正要去送药,他遂上前端过药碗一饮而尽,对目瞪口呆的母亲说道:“娘,回去告诉爹,以后送来的药孩儿都会先喝一半。若你们真的想要棠儿的命,就将孩儿的命也一起拿去!”语毕不理母亲的呼喊拂袖而去。

    萧城璧将剩下的半碗药递给她,微笑着道:“别怕!倘若这药里真的有毒,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喝。喝下去,慢慢就会康复,你也舍不得麟儿这么小就失去母亲对不对?”

    自己终是误会了他么?

    洛瑾萱泪落如雨,将药缓缓饮尽。

    此后,她的病情果然有所好转,第十日上已好了大半。

    可是他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差,甚至夜半忽然惊醒吐了血。

    听郎中说他无病饮药损伤了肝肺,再这样下去怕是有性命之忧,双亲不得已,苦苦哀求,他沉默半晌淡淡道:“我想带着妻儿去芝兰苑住一段日子。”

    阔别大半年,一进门,就瞧着满院洁白的荼蘼花发怔,经历了将军府的波诡云谲,过往的一切恍如隔世。

    在此处无俗事叨扰,夫妻二人陪着孩儿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

    过了几日,荼蘼也渐凋零无几,站在树下独自感伤一会儿,丈夫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天出去了好一阵子,做什么了呢?”她微笑着问。

    “只是出去走走,吹吹风,看看夕阳。”萧城璧轻淡地说着,又道:“城里新开了一家珠玉玲珑的店铺,进去瞧见一支精致的玉簪,就买了回来。”

    洛瑾萱瞧了一眼,乃是一支碧玉海棠发簪。

    将她的青丝理了理,斜插上去,端详片刻,不觉一笑。

    “好看吗?”洛瑾萱低声问。

    “好看!”萧城璧想了想,又道:“海棠常开,青春就在你鬓边永驻了。棠儿,你还是那么美,和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洛瑾萱秋水明眸清波微漾,淡淡清愁轻笼眉尖,“我总会老的,只怕再过几年,海棠花依然开,镜中朱颜却已改。”

    女人对于流逝时光的敏感往往比男人强烈的多。

    女人在乎容颜,是否就像男人在乎权势一般?

    萧城璧眸色闪动,柔声道:“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花可以落,人可以老,山河可以变色。可总有一些东西会不变,一如青丝间的玉簪,一如我对你的心。”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间,“我把它给你,从此后,听凭处置!”

    洛瑾萱抬眉静静凝着他,不觉倾身投入他怀中。

    当晚碧纱帘里,她柔声道:“城璧,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那时,怀疑你对我的情,是否是真!当时我好惶恐,发觉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你,不知道在你的心里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明明……明明你的才能可以支撑你去做很多的事情,可是我……”

    萧城璧轻笑,捋着她的秀发,“现在它是你的,你想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说完凝着她,眸色瞬也不瞬。

    深吻有些狂乱,欢好时也比平日多了几分霸道,自己迷乱的喘息恍似刺激了他,愈加肆意猛烈。

    分开时已精疲力尽,青丝绕了他一臂,沉沉睡去。

    夜半,被一阵空庭之风惊醒,月光漏了进来,枕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洛瑾萱披衣下床,满树的花朵被剑气所震,花叶齐飞。

    以前只听说丈夫文韬武略,却从未见过他舞剑,不想今夜会在月色下窥见。

    他的身姿英挺,剑法超绝,影乱江山,气吞日月。

    看了许久,她想,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一样,那么惊艳,那么令她倾心啊。

    她笑了笑,走上前去。

    立秋,将军府的大军终于从平江出发前往建康,夫妻别离,却言归期未有期。

    婆婆乃是将军虎女,在家待了两月,听说建康战事已起,便独自前去助夫。

    隔年春日,兄长自洛阳前来,接她母子同回洛阳侯府。

    直到第五年,当孩儿看着她给丈夫画的像问道:“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眸色一黯,柔声道:“快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海棠花萧萧而落的庭院里,父亲对焦急问询的母亲说道:“夫人,咱们的女儿就要贵为皇后了!”竭力保持镇定的声音仍听出一丝颤动。

    孩儿像一阵风一样跑出去,“外公!”

    洛阳侯将外孙抱在怀里,“麟儿,你和你娘很快就能见到你爹了,不过见到他以后可不能叫爹。”

    麟儿不解,偏着头问道:“那叫什么呀?”

    洛阳侯沉声道:“叫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