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乱世明音 > 第五十四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夏

第五十四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夏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在长安未待满一个月,诸将都纷纷动身回到了自己的驻城。

    宇文泰将如愿派去了洛阳,自己带着军队返回了潼关附近的东雍州①。我与他同行。

    跟随在他左右,心无旁骛,反而不容易胡思乱想。

    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气依旧炎热,宇文泰未去军中,正在家里练字。

    我站在一边,将一颗颗新鲜乌紫的葡萄从翠绿青枝上摘下来,慢慢剥去皮,放在他手边的白釉莲花碗里。

    淡淡的怡人的果香萦绕着我的指,弥散在书房的方寸之间。刚刚洗净的葡萄,经过百天的生长,阳光雨露,颗颗饱满光滑,酸甜润喉。

    不仅可口,还能酿酒。太史公书里记载,博望侯张骞将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技术从西域带到了中原,此后葡萄酒便受到宫廷和贵族的喜爱。从前都是极其珍贵的。据说东汉灵帝朝,扶风郡有个叫孟佗的富人,只拿一斛葡萄酒贿赂宦官张让,当即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到了晋时,葡萄酒已没有那么难得。陆机就曾经写道: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宇文泰也钟爱葡萄酒,说它和中原所酿高粱酒味道迥然,甘甜馥郁,饮后余香满口,飘飘然如入仙境。

    若按照张让的标准,宇文泰喝下的葡萄酒,便是用来换整个长江南北,都绰绰有余了。

    见他写得入神,便用两齿小银叉戳了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

    他依然全神贯注,连葡萄籽都一并嚼了吞下。

    天气炎热,我觉得有细密的汗珠从额头和脖颈上渗出来。便去一边的榻上拿了纨扇,轻轻扇着。

    他受到风,停下手中的笔,打量着我手中素白的纨扇,突然一手抢过去说:“怎么是个白的?我来给你的扇子题个字吧。”

    我急得一把按住扇面,嗔道:“我可不要什么壮士暮年志在千里!”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望着我一笑,撒开我的手,下笔细细写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是他一贯的字体,铁画银钩,收尾处潇洒飘逸。

    他将纨扇递给我,得意地问:“那这个可满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细密青翠的葡萄藤,温柔地缠绕着挺拔的樛木,相依相生。

    只不过——我举着纨扇,看着那上面的字慢悠悠地说:“樛木上岂止有一株葡萄藤缠绕?枝枝蔓蔓牵扯不清的,也不知有多少。难怪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是你们男人喜欢的诗,我拿着这扇子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我不要这纨扇了。”

    说着往书案上一丢。

    他哈哈一笑,捡起那纨扇,说:“就这么害怕我见异思迁么?”

    我拿白眼瞟着他,说:“你便是见异思迁了,我又能如何?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他噗嗤一笑,说:“果然还是善妒的女人最惹人爱。别有风情。”他贴上我的耳朵,坏着声音说:“放心,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心中一动。

    啊,连在他身边,我都已成了故人。

    他看着我,突然话锋一转:“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太热了么?来,夫君给你扇扇。”

    说着一手接过我手上的罗帕给我擦汗,一手给我打着扇子。

    还边说:“你看你,一脸的汗,皆因心起妒念。你再看我,心无旁骛,心静自然凉。”

    这人多大了都改不了信口胡诌。我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捡起白釉碗里的小银叉,戳了一颗葡萄送入他口中。

    正在说闹间,宇文护大步走进来,身上的铠甲哗哗作响。一见宇文泰在给我打扇子,有些尴尬,连忙退后了一步,低下头行礼道:“不知叔母也在这里。宇文护失礼了。”

    我也有些尴尬,连忙一手夺过宇文泰手中的纨扇。

    宇文泰倒是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说:“无妨。什么事?”

    宇文护抬起头,表情严肃:“高欢遣侯景、厍狄干、高敖曹、韩轨、可朱浑元、莫多娄贷文等围洛阳,高欢率军随后。如今独孤信据金墉城,随方拒守,已数日之久。”

    “什么?”宇文泰明显一惊,似是意料之外。他说:“可是皇上不日就要前往洛阳祭拜园陵。他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围了洛阳!”

    宇文护说:“恐怕独孤信一支军马,挡不住高欢这几路大军。前日侯景命人纵火烧城,如今金墉城内外官房民舍十只剩二三。叔父需早做决断。”

    说着,似是无心地,瞥了我一眼。

    宇文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调赵贵、李远、怡峰、李虎,率所部跟我即刻往瀍东进发,去救独孤信!”

    宇文护立刻接话说:“如此倾巢而出,解往西边的降卒会不会不稳?何况至尊还未有诏书给叔父。此时大动干戈,只怕至尊面前无法交代,在朝上又惹人非议。”

    宇文泰面露为难之色。打起仗来,又是前方又是后方,兵力才显得捉襟见肘。沉默半晌,说:“只能赌一赌。若战事顺利,后面便不敢叛乱。如今主上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我必须要去解洛阳之围。”

    听着他们说话,我的心忽上忽下。上一次,他没有出兵去救他,逼得他弃城南奔。现在想来,以如今的兵力要首尾两顾都捉襟见肘,何况当时。原来他当年并不是故意见死不救。

    晚上宇文泰躺在床上一直睡不安稳,辗转反侧,似是心烦意乱。我便起身取了扇子,轻轻给他扇着。片刻,他似是安稳了一些。忽然睁开眼问我:“你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瀍东?”

    他的双眼看着我,在黑夜中分外清澈明亮。

    我垂目不语。心弦乱颤,却不敢说。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闷地说:“想去就一起去吧。”

    我还是没说话,又给他扇了两下风,他忽然心烦意乱地一挥手:“行了,别扇了。越扇越热!”

    那团扇被他的手一打,啪地掉落在席上。

    我的手悬在半空,突然间无所适从。他是那样的恼我。

    我轻轻捡起纨扇,正要下床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跃而起,英气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眼神恁的复杂。没来由的愤怒,苦闷,看着我的眼睛,似想将我看破。

    “你就这么紧张他?!”

    我的心中有无限凄怆翻滚辗转。

    紧张他?我原以为,这隐秘而沉痛的思念,除了天边的月亮,再没人知道了。

    浓墨重染的夜里,突然被宇文泰质问,想到昔年缠绵恩爱的时光,只感伤心欲绝。——

    如今我连为他担心,都成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地上的青瓷博山炉袅袅腾着轻烟,芳菲的香气,如催情的春药,笼着各怀心事的男女。

    我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那瘦瘦的脸看上去却不真不切。是夜色太浓了吗?

    他平静下来,看着我,眼中尽是失望。过了很久,淡淡说:“想去就去吧。”

    他下了床,去书房睡了。

    我凝固在黑夜中,坐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的漫天星辰。

    黯淡无光的下弦月,在云中默默穿行,照不见我灰沉的人生。

    泪凉凉地滑落。

    谁会想到呢?我已不知所措地拥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令我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只有随他出征能够挽回颓势。发生点意外,车马劳顿,伤心伤身,或许便可一劳永逸。

    到了八月,我随宇文泰动身了。

    初三日,出了函谷关,便到了谷城。

    立刻便遭遇了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元。

    听说侯景和高敖曹得知宇文泰出关的消息,本想以逸待劳,就在金墉城下等着。然而莫多娄贷文主动请兵要求击其前锋。侯景不准。莫多娄——用宇文泰的话说,是个痴人。他不肯受命,和可朱浑元带着一千兵马过了瀍涧。

    这天,得知了消息的宇文泰派了李弼和达奚武陈兵于孝水。夜里,他们遇上了渡过瀍涧而来的莫多娄。

    当李弼他们正和莫多娄贷文交战的时候,皇帝到了宇文泰大营。

    我在不远处看到那巍峨华盖下,被众人簇拥着缓步走进中军帐的中年男人。他个子很高,身材微胖,却依旧努力挺着腰板,好使自己在一众下臣面前不那么委顿。

    却仍然掩不住黯淡风霜之色。

    皇帝四十一岁了。民间都在议论他只是宇文泰手里的傀儡。也许他更愿意做一个没有权势,只有富贵的南阳王吧。至少,原配夫妻之间可得圆满。

    二月间他刚听了宇文泰的建议,娶了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长公主郁久闾氏。柔然势大,不愿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妃。为了让公主入主中宫,他只能废了原来的皇后乙弗氏,并命她于别宫出家为尼。后因郁久闾氏仍然嫉妒,又只得让乙弗氏去儿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元戊那里。

    乙弗氏端庄娴雅,同皇帝少年成婚,在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如今全无过失就被废除,不过是出于她夫君的政治需要。——

    不,是我夫君的政治需要。宇文泰要东征,便要防着北边的柔然来犯。婚姻不一定最有效最稳定,但一定是最便捷的结盟方式。何况郁久闾氏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

    于是皇帝不得不为了国家大义驱逐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

    想起如今在秦州青灯古佛的乙弗氏,不禁觉得凄凉。半生爱恋,只换来佛前一盏永不泯灭的油灯。

    婚姻在权势面前尚如此薄弱。世事苍茫,总成云烟。任何一点意外都可随意摧折。

    爱情更是不值一提。——

    我胃中猛的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眼泪逼出。

    帐中闷热,我起身走到外面去透气。

    仲秋的晚风阵阵清凉。觉得好些了。

    不久,一匹快马直冲大营,候骑飞报入帐,隐约听到说,李弼达奚武大胜,临阵斩了莫多娄贷文,可朱浑元单骑逃遁。已将俘虏送解往弘农。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匹快马冲进来。

    侯景得知消息,又知宇文泰将进军瀍东,便连夜撤军。金墉城解围了。

    我怕听得不真切,忙又遣了人去打听,得知确实金墉城的围城之困已解,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被围困旬日有余,他总算有惊无险。顿时,天地都变得无比清明。一弯新月高悬,漫天洒满明亮的星子。连四下黑暗里秋虫的鸣叫都分外清脆悦耳了。

    注解:

    ①东雍州:西魏废帝三年(公元554年)改东雍州置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