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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枝并没想到这么多。这马车并不大,跟外头也只不过隔了一层薄薄的车壁罢了。若是说话声音稍微高些,莫说前头驾车的车夫,就是旁边前呼后拥的商队护卫也都能听到。

    她想跟冷谦好生说说话罢了,所以靠得近些,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而已,哪里会知道勾得冷谦心动难奈呢?

    是以竹枝说了好几句,冷谦只觉得如在云雾间,那声音飘渺,并不曾听得十分清楚。他只觉得感到竹枝在耳边吹气,身下涨热难受,幸亏是坐着,微侧了身子生怕竹枝瞧见出了丑,哪里会去注意竹枝说的是什么,只低了头默不吭声。

    竹枝可是想了又想才问他:“这些时日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事情?这商队人也不少,一路上应该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你若是有事,只管忙去,可别为我耽搁了你的事情。”

    谁知冷谦并不说话,她想了想,莫不是事情叫冷谦为难,所以他才不做声。又做得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莫非,真是让你为难了不成?”

    冷谦还是低了头不答,车内光线昏暗,竹枝凑近了去看冷谦,只见他耳根通红,那热气几乎都能袭到竹枝脸上来。似乎是刚听见竹枝说话,冷谦猛一回头,恰好跟竹枝来了个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虽说捅开了这层窗户纸,相思难抑时也是夜夜见面,可两人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便是夜里坐着聊天,也很少有过太过亲热的举动。这一下隔得如此之近,彼此间呼吸似乎都融到了一处,竹枝只觉得腿一软,眼前就是一阵迷蒙,忍不住便向冷谦倒去。

    冷谦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终是抑制不住地将她紧紧扣在怀中,朝着那一张红唇吻了下去。

    这下什么问题,什么顾忌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双唇相接,思绪也停止了,只由本能主导。不知是谁主动叩开了谁的唇,谁的舌又缠上了谁的舌,谁又在主动,谁又在追逐……待竹枝微微回神,才发现冷谦不晓得什么时候解开了她胸前的衣襟,正埋头深深吻了下去,一手已经爬上了山峦,正要拿捏。

    竹枝又羞又恼,只微微一挣便挣脱了冷谦的桎梏,心底突然浮现一股怒气,背过了身子便不肯理会冷谦。

    她一挣脱,冷谦也回过神来,暗悔自己唐突。又不是毛头小子,怎么就在这马车上动手动脚的?见竹枝背过了身子,以为她是害羞了,便伸手要将她拥入怀中。

    谁知竹枝使劲一挣,甩开他的双手,回头脸上竟带了泪珠:“别碰我!”

    这是怎么了?冷谦不知所措,更不明白竹枝的怒气从何而来,尴尬地缩回手道:“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这样了。”

    竹枝整理好了衣裳,抬手擦了泪,离他远远地坐了,也不说话,也不瞧他。

    冷谦这才觉着有些不对,厚着脸皮挨着她去坐下,竹枝便推他:“离我远些!”

    “你别生气了好不?”冷谦低声下气地哄她,心中却有几分不解,竹枝这怒气来得好没来由,不过女人心思一向难猜,他也懒得去想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归跟自己之前的唐突之举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竹枝定了定神,又有些怅然若失。他的事情自己一无所知,就连他的名字也是自己给起的,说到底,冷谦对自己倒是了解,可自己真的了解冷谦么?真是好笑,那自己有什么好生气的?就因为他动作显得如此熟练么?

    她自嘲地一笑,自己又能好得到哪里去?虽是穿越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可这身子显然已经不是处子,情动时分身子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自己这样,难道有什么立场去责怪冷谦的老道么?

    冷谦见她总不说话,只是脸上神色变幻,也就打定了主意不再提这茬,转而似乎是随意地说道:“待车队过了河,我便要先行离开,待你回了青阳,我再去寻你。我已是寻人打听过了,工部赦造青阳观的主事们在青河镇上租了院子办事,你若是不便,就住到青河镇去,想必自然有人会安排你才是。”

    竹枝听说他要离开,刚安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面上不肯示弱,装作淡然地点了头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去。好歹我如今也是六品的探花郎,难道还会有人拿我怎样?你放心便是。只是你的事情,我也不好过问,你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冷谦瞧了她一眼,嘱咐道:“你莫要害怕,往后,我常来寻你就是。”顿了顿又道:“冯家那头,你若是不想理会,就不理他们就是。”

    竹枝心中感觉挺怪,一直以来就觉得冷谦对自己特别了解一样,忍不住问道:“你好似对我特别了解一样,你可记得最初在青阳救我那次么?咱们当真是偶遇?”

    冷谦想起竹枝说的那次,她被几个小混混围住勒索钱财的时候,忍不住扯了丝笑道:“确实是偶遇,我正在隔壁办事出来,恰好遇上罢了。”

    竹枝却又道:“若那次碰上的不是我,你也会出手的吗?”

    这话问得冷谦一愣,差点将“当然不会”四个字说出口来,忙定了定心神道:“顺道罢了,况且我也没出手,只是恰好那几个人挡了道罢了。”

    女人心思实在难以捉摸,竹枝正百般纠结,一时觉得冷谦对自己的了解实在让人有些费解;一时又想起若是其他人身处那环境,冷谦是不是也会出手;忍不住又想自己跟冷谦走到如今到底是自己强求还是顺势而为,反正千般思绪纷至沓来,搅成乱线一堆也不晓得线头在哪里。

    冷谦也是心里忐忑,咬了咬牙道:“竹枝,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可这句话说了半天,也不见竹枝有什么回应,细看她的脸色,她的双眼瞪着虚空没有焦距,不晓得神游到哪里去了。

    冷谦忍不住将这傻女人拥进怀里,竹枝也没说话,只是顺势将头靠在了冷谦肩头。冷谦只好喟叹一声,将满肚子话咽了下去,寻思再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她好生聊一下,这马车上太过颠簸,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连走了五六日,每日皆是午间食些干粮,晚间到驿站投宿,虽然辛苦了一些,但也没有受什么罪。这一日到了一处名为利东的镇子,是商道沿途最大的镇子之一,商队便寻了一处相熟的客栈早早投宿,一行人也可以好生歇息一夜。

    憋了好几日,终于瞧见了一处大些的镇子,两个小丫头都乐坏了,见天色还早,都撺掇着竹枝一起上街逛逛。

    竹枝也一样憋坏了,这马车实在是太过颠簸,整日坐在里头骨头都快散架了,有个机会上街活动一下筋骨,她也觉得高兴。于是两个小丫头迎春、牡丹,还有竹枝,加上易容过的冷谦,四人安顿好了东西,便往街上去了。

    这利东镇也还算繁华,虽是华灯初上之时,不但有不少开着门的店铺,还有不少挑着担子,托着盘子卖小吃的沿街叫卖。竹枝同冷谦肩并肩走着,遇见感兴趣的便上前瞧一眼。迎春自小就进了周府,少有这般自由的时候,牡丹更是很少逛过市集,两个小丫头也忘了之前的龌龊,倒是手拉着手逛得热闹,还要竹枝在后头提醒他们不要逛得太远。

    街边小摊上的东西虽然粗糙,但也有几分当地特色,还有一种当地特色的小吃,用三色面粉揉出来的团子,里头包着豆沙馅,一个不过一口大小,蒸熟了裹上糖粉用叶子托着卖,竹枝吃着也挺不错,买了几个托着慢慢吃,旁边冷谦提着她买的小梳子、小盒子等物,一边微笑着看她吃,一面拉着她怕被人家撞到。

    走到一处茶寮门口,竹枝恰好吃完,嘴角沾了点糖粉,冷谦恰好瞧见,指了叫她自己擦去。竹枝却见两个小丫头跑远了,正扬声招手叫他们回来,没来得及理会冷谦,扭头冲他笑了笑。

    忽听旁边一声暴喝:“贱妇!”一个穿着半旧青色长衫的书生从茶寮里头一步跃出,指着竹枝便唾沫横飞地骂了起来:“还道你死了,叫我暗自神伤好些时候,没想到你这贱妇非但没死,竟还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跟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既然这样,为何不去死了算了?”

    竹枝一愣,冷谦已经拉着她退后了一步,两个小丫头见状也吓了一跳,丢了手里的东西几步跑来站在竹枝身前,叉着腰盯着那书生。

    茶寮里头奔出几个人来,大约跟那书生是一路的,有的去拉那书生,有的望着竹枝等人作揖赔罪,道是大约认错了人,请竹枝等人莫要见气。

    竹枝咬着下唇没说话。天色还没昏暗,她只略一认,便认出了那书生是谁。正是冯家的文曲星冯俊。只是为何在此碰见他,竹枝略一思忖,估计他已经过了秋闱,正准备往京城去参加春闱。

    三月份的春闱就要开始了,算算时日,此处离着京城只有五六日光景,再瞧冯俊一起的那帮人,都是书生打扮,想必都是去参加春闱的举子。

    她还没说话,迎春已经叫骂出来:“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我家夫人是谁,上来就乱骂的么?呸!拿了你去见官,先打上三十板子再说!”

    那群书生都愣住了。一般 女人也不过称太太或奶奶,但凡是称得上“夫人”的,都是有朝廷的品级。他们瞧这女子装扮衣着顶多也就是个中等,头上拢共也就是一支金钗,并没显得多出众,怎么还是位诰命?其中有个当即慌了神,规规矩矩朝竹枝行了个大礼道:“小生等人饮了几杯酒,冲撞夫人了。还请夫人大人大量,莫要见怪才是。”

    冯俊却不肯罢休,跳着脚骂道:“什么夫人!该死的贱妇,又是爬上了哪个贵人的床不成?!”他话未说完,便叫同行的书生捂了嘴,拦腰抱住不叫他多说,任凭他乱跳乱蹬也不松手,只冲着竹枝点头赔笑。

    竹枝本想转身就走,忽想到冯俊既然能认出自己,回了青阳也有这一关要过,回头看了眼冷谦,只见他额头青筋直冒,双拳攥紧,显是气得很了。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又叫住护着自己的迎春、牡丹,对那些书生道:“各位可是自青阳来?”

    书生们点头,竹枝叹气道:“这位可是冯俊?”

    众人傻了眼。竹枝见堵在人家茶寮门口也不是个事儿,便道:“我们倒是故人,只是当中只怕有些误会。还请各位放开他,让我们叙上几句。”

    众人只得放开了冯俊,他拍拍被扯皱的衣襟,瞪着竹枝道:“我跟你这贱妇有什么好说的!”

    竹枝厉声道:“冯俊,枉你读了这许多圣贤书,哪位圣贤教了你口出污言秽语,哪本书上又教了你血口喷人?!”

    冯俊只是一时气愤忍不住叫骂而已,此时叫竹枝一问,犹如当头棒喝,羞惭心起,初春的天气,竟出了一身大汗,看着周遭围观的人,和同行书生眼中的疑问、厌恶,白了张脸说不出话来。

    竹枝领头进了茶寮,要了间雅室,冷谦带着迎春、牡丹两个出来坐了,留了一方清净让他们两个说话。

    冯俊不肯坐,立在竹枝对面,盯着她不肯说话,眼中满是不解和愤恨。

    竹枝倒觉得奇怪,在冯家时日不多,她一直觉得冯俊还算对自己比较有好感,也比较明白事理的一个,怎么今日偶遇,他竟然当众做出这样的事情?

    倒了杯茶请他坐下,他还是不肯,上下审视着竹枝:“你为什么没死?”

    竹枝反问:“难道我应该死吗?”

    “不,不是。”冯俊有些慌,他连忙摆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死在青牛山才对?所以看见我没死,而且活得好好的,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别不痛快?”竹枝笑了一下,这大概就是血脉遗传吧?龙生龙,凤生凤,怎么能指望冯家有好种子呢?

    冯俊定了定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把你送上山之后,我原本想偷偷上山寻你来着,只是家中人太多,实在没法子上山,后来大家上山,不见了你的踪迹,都说你是叫野物拖走吃了,是……”

    他没有说完,可他不说,竹枝也晓得下河村那些人会说什么,无非就是山神发怒,或者青阳仙人显灵收了她这邪物之类的话。

    竹枝微微摇头,嘴角带了一丝苦笑,可看在冯俊眼里,全是嘲讽。

    是啊,她没死,还好好地活着,比之前显得更加健康美丽,穿着光滑的锦缎长裙,插着金钗,一副富贵人家的派头,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人站在一起,谁都瞧得出来关系亲密。

    想到这里,冯俊又来气了,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你可知道我大哥多伤心么?那个男人是谁?你对得起我大哥么?”

    竹枝乐了:“冯俊,你觉得你家跟我是什么关系?回家?那里是我家么?对我来说,那里就是个魔窟,我要是回去,是想要再送死一次么?我是傻还是蠢啊?不对,应该说我要是再回你家去送死,那才是被邪物附体了呢!”

    她那戏谑的语气又一次激怒了冯俊,他一拍桌子喝道:“够了!”

    竹枝斜眼看他:“怎么?觉得我说错了吗?对你来说那是你的亲人,对我可是我的仇人。我总不会把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人视为亲人的,应该说我已经让你们家的人杀死一次了,难道你觉得是我欠了你们家什么不成?可我觉得,”她站起来盯着冯俊,语气森森:“是你们冯家欠了我一条命!”

    冯俊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天真,他只是觉得虽然自家老娘做得有些过分,可是一家人嘛,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难道还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可如今瞧竹枝这模样,这哪里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事情?分明是仇敌见面不共戴天了。

    竹枝回身坐下,看着冯俊脸色变幻,抿了口茶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露骨了。毕竟冯俊还是个孩子罢了,而且冯家人对他来说总是血脉亲人,果然冯俊缓缓坐了下来,苦涩地道:“大嫂,我娘只是无知村妇,她也没有什么坏心的……”

    “所以这是你母亲最讨厌的地方。”竹枝摇了摇头:“冯俊,我原来总以为你是你是冯家最明白事理的人,现在瞧着也不过如此罢了。”

    冯俊有些不解,有些生气地叫了声:“大嫂你怎么能这么说娘……”

    竹枝连忙摆手:“别叫我大嫂!你都说了是你母亲,又不是我娘。我不求她对我跟对冯雪一般,如同亲生女儿,可你母亲怎么对我的?好吧,也许你要说天下所有媳妇都是如此,我也不值当说什么。可天下有哪个婆婆把自家媳妇儿当做邪物一般?大年夜赶出门,烧死不成就丢到荒山野林里头?要不你一路问上京城去,天下可有这般的婆婆么?”

    “什么处置邪物?那是谋害性命!你既然读书明理,岂不可不知律法?若是你往后高中桂榜点了官员,难道也要做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官么?”

    “你母亲非但对我没有一丝慈爱之心,便是对你大哥,也不过如此。本就不用我多说,你只需想想你二哥住的是什么屋子,你大哥住的又是什么屋子,这些差别难道还不明显么?”

    冯俊沉默了,对于老娘一碗水端不平的做法,他一直心里有些不满。可是听见竹枝提起大哥,他又忍不住道:“即便如此,你与我大哥还是夫妻,怎么能跟其他男人公然出双入对,你可还知道廉耻!?”

    竹枝瞪他一眼:“难道我都死过一次了的人了,跟你大哥还有什么关系么?”

    冯俊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只听竹枝幽幽道:“你大哥是个好人,只是太好了,在你们冯家他便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你母亲要整死我,他除了躲着,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因为我,你大哥也让你母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你当我心里好过?我跟你大哥说了,和离或是休妻,由得他随便选就是。今日之事,你要怎么想随便你就是,我已经死过的人,你觉得我还在乎这些么?”

    冯俊从没见过竹枝这般模样,张着嘴不晓得说什么好。

    竹枝叹了口气道:“从这里进京还有五六日路程,你是准备参加春闱吧?那边祝你一路走好了。”

    她站起来欲走,冯俊却在后头叫住了她:“大嫂,你等等!”

    竹枝转身微微摇头道:“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大嫂,你若是不知道如何称呼,叫我一声夫人就是。”

    冯俊只觉得喉咙里头如同哽了一块鱼骨,刺得生疼。忍了忍终是没有用“夫人”这个称呼,而是含糊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娘做得不对,可是子不言父过,我娘也不是我能说得听的, 我知道你受了不少的苦,是我们冯家对不住你。只是我大哥并没有对不起你过,你不能因为我娘的错误所以连我大哥一起否定了。”

    竹枝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抬脚便走了。

    终归是个孩子,要知道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种清晰的爱恨,人的感情,总是会爱屋及乌,反之亦然。当竹枝发现大纲对于自己的维护,是建立在不能与他的父母起正面冲突的基础之上时,她就对大纲永远地失去了信心。

    她只是个女人,即使能够独立地生活,就像人们说的女汉纸一般,可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有个健壮的臂弯供自己依靠,有个人能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在危急的时刻给自己帮助,在寒冷的冬夜给自己带来温暖。

    走出雅间,她看向等着自己的冷谦,深深地吸了口气,希望自己这次没有看错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