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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嬴景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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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到该下雪的季节,这偌大的咸阳城里,竟下起了漫天大雪。

    这是秦庄襄王去世的第二年,三年的丧期还没过,襄王留下的子嗣或是被杀或是被囚,如今都城里留着的公子,就只剩了陆姬所生的两个。

    最近,朝野中渐渐传开了成蛟意欲谋反的流言,宫人们听了只是不语,心想这不过十二岁的小童,怎么会有谋反的心力。城门快下钥的时候,长安君成蛟携家眷匆匆离开了都城,然而逃又有何用,除非他真能逃出秦国。说破了,大臣们都明白,这流言不过是赵太后和吕不韦放出的风声,要借个由头杀了成蛟,好让他们年少的大王坐稳江山。

    只是,这未免有些无情。

    “大王,大王?”

    站在栏前的嬴政着了一身玄墨袍服,衣领和袖口皆以金线镶边,那缎面上绣着的暗红龙纹映着月光却显些许寥落。少年眉头紧锁,一副担忧的样子正望着东边的方向出神。

    一边的内侍有些着急,憋了一会又说:“大王,相国大人在等您呢。”

    嬴政闻言终于收回了目光,沉默了许久才转身点了点头。

    “别跟过来。”

    “是。”那人赶紧低头应声,等嬴政独自走远了才放松的舒了口气。

    少年走得很慢,不变的肃穆神色中透着凄惶。

    嬴政有些绝望的想到,昔时在宫中一起玩耍的兄弟,大多都已经死了,或是谋反忤逆或是**不敬,反正都有各种该死理由。连早年几位出嫁的姐姐,也连同夫家一起被问了罪。今日坐在大殿之上,嬴政才渐渐明白,这满堂的臣子看着的,不过是他身后的相国吕不韦。

    ”大王,他们可都是下旨处死的,不是微臣。”

    ”大王,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的王位,为了你的江山。”

    ”大王,你难道忘了历代先君的宏愿,忘了当初一统天下的誓言吗!”

    是声音吕不韦?是母亲赵姬?还是满朝的臣民呢?随着这些声音在脑海中交织往复,一种越来越深罪恶和不甘也像千万只蚂蚁一样侵蚀着嬴政的理智,然而吕不韦——大秦的相国,他的仲父,却非要逼着自己去见证每一次死亡。

    “仲父,她只是父亲的一个嫔妃,她……”

    “她还鼓动华阳夫人和自家兄长,企图扶成蛟登基呢!这样善于谋夺的女人,决不可留。”服侍在陆姬身边的内侍和守卫都已被处死,此时整个宫殿都空落落的,只有吕不韦的声音在柱间回荡。

    而眼前跪倒在地的女人身体被牢牢的绑着,面对嬴政她几次欲张嘴辩驳,却只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单音,看来是早被灌了哑药。

    “知道了,那就赐以缢刑。”嬴政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握紧了拳头,他面对着吕不韦说:“但是,陆姬的两个儿子必须活着,成蛟和景臻他们和寡人一样,都是先王的子嗣。”

    “笑话!难道大王之前处死的,就不是襄王之后了?现在才来讲血脉亲情,是不是太晚了。”

    “相国难道不知道,这是寡人……”嬴政顿了顿,声韵中带着些哽咽:“不,是我仅剩的两个弟弟了,求你不要逼我杀他们。仲父,求你!”

    吕不韦皱着眉头,脸上不变的冷然似乎也有了一丝裂缝,他应允的点点头说:“这个,自然由大王自己定夺。不过这个女人的命,就请大王自己来取。”

    “仲父!”

    吕不韦随手丢给他的是一条白绫,而后不以为然的瞥了一眼嬴政道:“杀伐决断,对君王来说,不过是言语之间的事,当然说得轻巧简单。现在有机会您就亲自试试,看大王受不受得住往后这留了祸根的恐惧。”

    “我……”嬴政有些犹豫的摇了摇头,他可从不曾,亲手杀过什么人,也从没想过有会这么一天,“仲父,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

    “怎么,大王不敢吗?既然不敢,今日就该让微臣替你斩草除根!”

    “不……不会的!他们,即使留下也不会是祸根。”嬴政说着拿起那白绫,虽然动作缓慢,但还是一圈一圈的绾上了陆姬的脖颈。女人仰头,瞪大了一双充血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绢子越勒越紧,陆姬勉强发出的些许哭声也只能憋在嗓子里,和那剧烈的吸气声一起,化成一丝丝微不可闻的嘶鸣。少年握着白绢的手指有些颤抖,一时间松了力气,竟让女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臂。那力道,食指紧锁的掐入了皮肉中,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道道绽开的血痕。嬴政不敢对视这双写满了诘问的眼睛,不禁心生退却的移开了目光。

    “大王这就受不了了,亏得刚才还信誓旦旦。” 吕不韦的眼神里满是不悦,侧身瞥了他一眼,冷冷开口也还是那一句‘年少无知’。

    “我没有害怕!” 他说着闭上眼睛,用尽了力气的将圈在女人脖颈上的绢子往两头拉。‘咯擦’一声脆响,颈骨应声断裂,陆姬也不再挣扎的躺倒在嬴政身侧。

    杀一人活两人,又有什么不好。何况这陆姬与母亲积怨已深,终是难逃一死的,至于她的两个孩子,时间那么长,反正他们还小呢。

    “成蛟已经离开了都城,那……”

    “大王放心,景臻小公子现在在太后处,微臣还不敢擅自谋害先王的公子。”

    “那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嬴政静静的吸了一口气,殿中的宫灯被打落在地,烛火点燃了散开的幔帐,一时间火势也越来越大。

    “宫中偶有失火,陆姬夫人未能逃脱,不幸死于寝殿了。至于其他的事,大王不用理会,微臣绝不会让您再听到任何流言蜚语。”

    “仲父你,往后可真的能放过他们,不再多做纠缠吗?”

    火光照亮了吕不韦的脸,尽管短暂,但那一丝为难还是落在了嬴政眼中,他说:“江山是大王您的,微臣怎么做,往后自然全凭大王的意思。明日还要早朝,就请您快点回宫歇息吧。”

    嬴政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刚迈开步子就停了下来。他刚才听见了,虽然很微弱,但他分明就听见了婴孩的啼哭声。

    “这声音是?”

    “大王!里面危险——”

    吕不韦有些呆愣的站在原地,他难以相信,嬴政竟真会自己冲进火场中。

    周围都是木材开裂发出的‘噼啪’声,好在殿中没放多少物件,还能找出一条能行的过道来。好在今日下了好大一场雪,屋顶融化的雪水让火势涨得慢了不少,嬴政边跑着便脱了外面的几层衣服,循着断续的声音往里搜寻着。

    自己真是愚蠢!居然会相信吕不韦的话。居然会相信,那个人心中还留着一丝人情。

    窗外响起了急促的钟声,身后逐渐喧闹起来,宫人和近卫们都提着水桶纷纷涌入,扑火的扑火,找人的找人。一声声‘大王’在烈焰中此起彼伏,而嬴政却一言不发的只顾着探路。一定要是自己,一定自己找到他!

    “景臻……”一下抱起了被匿在床榻深处的婴儿,嬴政不禁哭着笑出了声,“幸好你还活着……幸好,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将孩子珍惜的护在怀中,那话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直到很久以后,嬴政才想明白,他当时想救的不是那个只见过数面的弟弟。他想保护的,只是自己心中的最后那一份温情和自我。因为,嬴政必须要做些什么,让他和吕不韦变得不同。

    听母亲说,自己从小就是个会闹腾的孩子,第一次吃奶的时候就把赵姬的奶()头咬得肿了好大一片。往后什么爬墙上树,淘鸟窝掀屋顶都没少干,八岁那年还糊里糊涂的玩了一回抢新娘。在赵国的那些日子,虽然备受欺凌,但的确是如今不能比的自在。嬴政无奈的摇摇头,想着这孩子不可也不闹,可是比自己那时候好对付多了。

    “来,小公子,到奴婢这儿来。”跪在地上的年少侍女摇着手中的拨浪鼓,边笑边抬手变换着位置逗着那孩子。

    嬴政嘴边泛起了一丝笑意,起身放了竹简便说:“青鸾,你收拾一下奏折让给相国送去,就回说……寡人,都已经看完了。”

    “是,大王。”女子欠身行礼,会意的抱了桌案上的竹简,他们的大王,到底也还是个不改玩性的少年。

    “你这小家伙,长得还真快,才几天呢就变重了这么多!”嬴政抱起孩子便躺倒在身后宽大的床榻上。这年纪的小孩,每一天每一刻的变化原来是这么大吗?孩子一伸手,将他整齐的鬓发扯出了好几缕,而那小小的身躯还在不停地往自己肩头蹭。

    “政哥哥,景……景想你……”

    “傻瓜,都教你多少次了,是‘景臻’,要说‘景臻想你’。”嬴政用手背刮了刮他粉嫩的额头,“刚才玩了那么久,原来是等漂亮姐姐走了才会想起我啊。”

    孩子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只是依依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骑,要……骑牛牛……”

    嬴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只能连声应好的躬身跪倒,双手托起那刚满三岁的幼童让他骑在自己背上。只是自己峨冠博带的一身朝服,要是让那些大臣将军看到,不知道他们要气成什么样子了。

    “快,快走,笨牛笨牛。”

    “是是是!走了就走了,”嬴政缓缓的跪在床榻上爬动着,不时的轻晃起身体的逗那背上的孩子,“我们到月亮里面去,把嫦娥的白兔抓下来给我的小景臻。”

    “不要不要!都有好多了。要蓝色,我要蓝色的!”

    “蓝色?蓝色的政哥哥抓不到蓝色的小兔子怎么办,要不然,抓一只蓝色的小鹦鹉?”

    “不行不行,就要蓝色的兔子,蓝色的蓝色的!”背上的孩不满的晃动着自己的双腿,随手扯了嬴政的腰带撒起娇来。

    “真是的。”嬴政笑了笑,只能空出手来拍了拍孩子的手说:“好好好,蓝色的小兔子,没有政哥哥也一定给你找!你这小家伙安分点,掉下来笨牛就再也不给你骑了。”

    “不安分就不安分!”孩子玩性正浓,挑衅的骑在他背上动个不停。

    “好你个不听话的小鬼,看我怎么把你掀下来。”嬴政说完一起身,笑得正欢的孩子一下跌在身后叠好的被褥上,“看你还敢不敢骑在秦王的头上,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他一个转身,压在孩子身上不停挠着身体的敏感处。

    “不……不敢了不敢了……政哥哥,别……别碰那里……”

    “呵呵,小鬼头,知道本大王的厉害了吧!”嬴政微微起身,一把架起了孩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指轻点着孩子的眉眼,最后嬴政捏起那粉嫩的脸蛋浅浅的亲了一口。

    “唔……”

    “我的小淘气,再长大一点政哥哥就要抱不动了,偏偏还要整天赖在我怀里。”嬴政环住了孩子瘦小的双肩,轻柔的语气中满是宠溺。

    在赵国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玩伴,后来总算回到秦国见了自己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可彼此之间总是客气生疏得很,再后来……父亲死了,他们也大多都跟着去了。就连一直跟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变得不像从前,听说她和吕不韦每日都商讨政务直到深夜,听说她曾经和吕不韦还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嬴政有些不明白,他和母亲赵姬为什么会变得这么生疏,她甚至都不想和自己一同住在咸阳宫,不管怎么挽留她也执意要到雍城去。莫非,那些都是真的?那些关于她和吕不韦私通的流言。

    “政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在这宫里,有些寂寞。”

    “寂——寞?那,是什么?”

    “呵,没什么。不过还好我有你,幸好那一天我留住了你,我的小景臻。”嬴政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语声哽咽的闭上了眼睛,说道:“可是,景臻,我现在只有你了。所以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不会的!”年幼的孩子终于听懂了最后一句,他直起身子,安慰般的的用小手抹了抹嬴政的脸,然后坚定的摇了摇头说:“我一定不会的!政哥哥,你不要再难过了。”

    这小家伙也知道什么叫难过?嬴政点头应声道:“嗯。”

    “景,景……”孩子焦急的揉了揉衣袋,“景臻!景臻最喜欢政哥哥了,所以……景臻一定不会不离开政哥哥的!”

    “呵,小笨蛋,终于学会念了名字啊。”

    “景臻,最喜欢政哥哥!”看着嬴政的表情,不明就里孩子像是又来了玩性,语气软糯的念了一次又一次。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就会粘人的小淘气。”

    听到传出的嬉笑声,站在外殿的青鸾没有再迈开步子。相国又派人来催了,她敛去了淡淡的笑意,清澄的眸子里不禁染上了一分忧愁,就让他再多呆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