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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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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光微曳,青纱帐索索的动了两下,帐子里伸出一只软若无骨的手来,施施然的紧扣住了床沿。帐子里头传来人声,似是耐不住的低泣,*至极,软声浪语跟着断断续续的飘荡出来。

    沈淮站在床下听得口干舌燥,光是看见那只手的纤细柔美已经让他心似火烧,哪里还有什么耐力。他随手扯开自己的衣袍扔在脚边,掀开了青纱帐正要抬步上榻,待即将握住床上美人的那只手时,却听一男声道,“王爷,已经到了平阳县的地界,约莫今日下午便能进城。”

    沈淮从睡梦中惊醒,马车左右轻晃,正不快不慢的往目的地进着。

    “知道了,”沈淮烦恼的抬手遮住眼睛,身下的那一小块湿漉他不用手摸也能察觉。

    不过是一个重复做了不知多少回的短暂梦境,每每却都能让他失态至此。光是每天发梦都用不上女人了。

    怪不得在京城时流言四起,说着颇受皇帝宠爱的小王爷是个无法人道的。沈淮向来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行不行自己知道就成,管别人的嘴作甚?更不说,担着个不行的名号,该巴结的还是一个个巴结过来,那些世家权贵照样不是恨不得让女儿守活寡也要百般试探,他行至哪里没有送上来的美人?

    美人、美人。沈淮嘴里轻轻默念了两遍,随即冷笑出来,心里又多了一丝自嘲似的烦闷。五光十色,琉璃多彩也当不了饭吃,他见得美人多了,到了记住的却只有那么一个,留不住的也只那么一个。

    沈淮生为先皇的第六子,是仅一个与当今皇帝有血缘之亲的皇子。那些个二三四皇子、七□□公主的死的死,伤的伤,出家的有一大堆,只沈淮一个打小给他兄长护着,半点儿没扯进权谋纷争之中,一路顺风顺水过来的。而至太子登基为帝,沈淮恰好年满十四,南地战乱,他请缨上战场,一去便是四年。谁也没有料到这受尽荣宠不问世事的六皇子能用兵如神,连连得胜后彻底平息了纷扰多年的南地之乱。皇帝大喜,召回沈淮上京受封。沈淮春风得意,行至哪里都是处处逢迎。两年前途经江南杭城时住了一晚。当地富商有心巴结,将自个儿的儿子偷偷的送了过去。沈淮素来不喜好床笫之事,房里虽然有过一两个丫头侍候,却是少有用得上的时候,更别说一个男子。

    本是要拂袖而去的,可那美人哭唧唧缩成一团的模样,不知哪里戳中了沈淮心头的软肉,让他生生止住了想要转身摔门离开的动作。

    一夜*后,虽百般挂念,他却不得不应旨快马赶回京城,因此特意嘱咐了那富商,将美人好生养着,他不日回去接。

    谁料这一走,这美人竟自个儿跑了。

    沈淮叹了一口气,抬头有些无聊的看着窗外摇摇晃晃的景致,什么平王,什么封地,这富贵荣华一样样的均是没意思极了。

    又行半日,平阳县的城门遥遥就在眼前。车队庄严,行军规整,而那开了一路的窗户骤然落下,将外界的视线严严实实的隔绝开来。

    杨柳青青,河畔,一只大木桶里忽然凭空甩出来一截子白嫩如同藕节的手臂。软乎乎的梅花坑四五个点缀在那小拳头上,又白又软。

    季萧穿着一件素青色的便衫,袖子往上挽起一些,正坐在青石板上洗尿片。阳光斜照在他白透的面颊之上,细腻好看。光是低垂着眼,便明明白白是个绝顶美人的模样。他听见身边的响动,连忙抬起眼睫,关切的向木桶里头看去。

    木桶底下垫了不少绵布,还有一只小枕头,孩子躺着舒服极了。此刻睡梦中醒来,是看看自己的父亲还在不在。

    小家伙生的极好,眉眼之间不知道像了谁,反正与季萧没有多少相似的。他花瓣似的小嘴抿了抿,“爹,爹……”的叫了两声,冲着季萧伸出双手,是要他抱的意思。

    季萧手上还沾着些皂角,湿湿滑滑的一时之间不好伸手。

    “阿元,待会儿再抱,爹爹现在在洗衣服,手上是脏的。”季萧柔声道,又轻轻地用自己的手肘碰了碰阿元的脸颊,以示安慰。

    被称作阿元的孩子却不听,他脾气上来了便要得逞,这点不知道是像了谁。此刻见季萧收回手去,立刻小虫一样的扭动起来,圆圆的眼睛显出一点儿水光,可怜兮兮的,嘴巴要张不张,好似下一刻便会哭出声来。

    季萧有些为难,正犹豫,边上一个端着木盆走来的妇人见状笑了,“季老板,阿元又闹啊,你先洗吧,我帮你抱一会儿。”

    说话的是住河边的刘嫂子,为人和善,是这镇上少有的几个对季萧和颜悦色的。

    季萧感激的笑了笑,他点点头,“谢过刘嫂子了。”

    季萧是两年前到的平阳县,他用几十两银子在这偏西的小县城买了一家小铺子,平时酿酒卖,一年到头有些盈余,也能维持生计。县城里没人知道季萧的身世,只知道他生的细致带着女气,平日里小姑娘小寡妇见了他都要脸红。光因着这一点便有不少人怪着季萧。

    “若是个知道好歹的,该关起门来过日子呢,做什么生意?”县里的人多半都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季萧读过书,会写字,平日里也帮街坊邻里拟一拟字据,写一写家书,怕是流言蜚语也会让他无法带着阿元安安稳稳生活到现下。

    只这些个闲言碎语与他曾经受过的苦楚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季萧蹲在河边,神色平静,并不将周围喧杂的人声与若有似无的针对放在心上。

    “阿元长得像他娘吧?”刘嫂子抱着阿元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小家伙咧开嘴巴露出粉色的舌尖,笑的开怀,十分乖巧。刘嫂子见状,心头更软。

    季萧低着头在水里漂洗阿元的尿片,闻声低低的应了,“恩。”

    阿元长得的确应该像那个人多一些,只不过他此刻早已经记不起两年前那个漆黑的夜里只见过一次的人的长相了。想起这个,季萧心里难免有些不愿提及的波动,他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在心里暗道:以后自己带着阿元,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了,阿元就是他的所有,谁也夺不走。

    场面一时静下,河水潺潺流动,水声轻灵。

    “今天咱们县里可有大人物过来,”忽然,一个爽朗的女声插.入,由远及近的来了。众人一起看去,见来人是街坊里有名话多的王婆子,不少人均是暗道一声触霉头,并低下头去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王婆子笑的满脸横肉,说话时恨不得飞出一嘴的唾沫星子,她卖着关子又耐不住想要夸耀,“我们家的阿川回来说晚上不着家吃饭,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河岸边上的一大半女人连头也没抬,这王婆子成日不是扯皮便是吹牛,还是个泼辣的大嘴巴,这儿不少人吃过她的亏,因而不太愿意与她掰扯。

    刘嫂子为人和善,这时候接了一句,“王大娘,怎么说?”

    王婆子得到应和,便径直向刘嫂子这边走来。

    “说是那谁,平王要来,要请我们家阿川吃饭呢!”

    “平王?”说到这里,有人从衣服堆里抬起头,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太信似的,“我只听过韩王和燕王,哪里又来一个平王?”

    “要我说你们一个个都是只知道钻自家男人炕头的娘们不是,”王婆子哼笑了一声,她放下手里的盆子双手叉在腰上,“平王是刚封的,就是原来带兵打仗的六皇子,皇上赏了他封地,咱们这儿以后都是平王的地界咯。”

    这六皇子是皇帝的亲弟弟,素来得宠,百姓之间早有耳闻。却不想如今不过二十出头便有了自己的大片封地。

    季萧原本静静的缩在角落里,听到这里脸色不知为何转为煞白。他匆匆忙忙的漂了两下手里的布片,拧干了也不管干净没干净,便随手往木桶里一放,另又向刘嫂子要回阿元,而后一言不发的抱着孩子低头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

    王婆子在身后看着季萧的背影,只以为季萧是不待见自己才匆忙离开,不由故意高声骂道,“祸害人的妖精,也不知是不是日日往酒里下毒,不然能将人的魂勾走?”

    季萧不回头也不理人,王婆子更气,刚要追上去再骂,却见季萧怀里的阿元转过一双圆溜溜黑水水的眸子,带着些疑惑似的瞧着她。王婆子那股子呼之欲出的火气一下像是给人堵在了嗓子眼,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阿元趴在季萧的肩头,两只小手紧紧地勾住自己父亲的脖颈,如了心愿甜甜蜜蜜的与他蹭在一处,既不懂别人的叫骂,更不知自己父亲此刻是如何的情绪翻搅。

    第二章:

    前头的酒馆不过是方寸地,窗棱一支再放上两坛酒一碟碗便是整个门面,实在不起眼。不过后头带着的这一处小院子还算便利,父子两人生活恰是够的。

    季萧脸色苍白的匆匆走到自家院子后门,正要掏钥匙,阿元却顽皮的笑嘻着先他一步,伸手将门给推开了,门上的锁晃晃荡荡的挂在那儿,早就没了用处。

    吱呀一声,院门大开,院子里空荡没人,然而主屋的门却径直敞开着。

    屋里有其他人!

    季萧见状心头一惊,其他思绪不得不先被放在一边,他往后快腿了两步,弯腰谨慎地将阿元放在了外头的草垛下面藏着。自己则从一边柴火堆里寻了一根粗重的木棒握在手心,做出防备的态势。

    “爹,走、”阿元不知内情,在草垛里挪来挪去,含糊不清的催促道,他还记着前几天季萧给他买的小木马呢,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想在这热烘烘的地方呆着。

    “嘘,阿元乖,”季萧对阿元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正要再说,屋里却传来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屋里就一个花瓶,那是季萧平日里放钱的地方。回家的路上他已然决定要带着阿元离开,钱是最不能少的。

    季萧听到此处,顾不得其他,一边高声说话,一边往里头走,“谁在里头?!”

    现在天色尚早,周围又不乏人声,这些都给了季萧不少底气。

    里头的声音一顿,须臾钻出来一张猥琐的笑脸。

    被季萧当场抓了现行,孙刘却也并不怕,他是县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因着和县老爷的那点儿亲戚关系,更是无法无天。又怎么会怕一个季萧这样无依无靠的外来人?

    “哎呦,季老板?”孙刘手上拎着一只钱袋子,吊儿郎当的从屋里走出来,他斜眼看着季萧,半点儿不怵他手上的棍子,“我这不是手头有些吃紧么,正好看你这里有些银子,讨来用用不碍事儿吧,等我有钱了准保还给你。”

    “我身上有些琐碎银子,你拿去,那些钱,你不能动。”季萧心跳的飞快,脸色涨红,手上握着的木棍并不平滑,有两根倒刺扎进了他的手心,很疼,可他此时顾不得。

    阿元一个人在草垛后面已然不耐烦,他咿咿呀呀的往外爬,一边爬一边叫季萧,“爹,爹!”

    孙刘听见阿元的声音,更是又有了五成的把握,他道,“季老板,你若是不想你那捡来的孩子出事儿,今儿个就最好别难为我,否则,事情还真不好说!”

    孙刘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狠厉,他是个不要命的,季萧带着个孩子还能不要命?

    却不想这话才说完,季萧脸色大变,他咬着牙用力的抬起手里的木棍,向着孙刘砸去。孙刘骇了一跳,一边躲一边破口大骂,“你个破落户还拿乔,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狗模样!”

    “你把银子还给我,敢动阿元,我同你拼命!”季萧红了眼睛,手上的木棒挥动的没有什么章法,却也有几下是砸到孙刘身上的。孙刘狐假虎威惯了,实际上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没几下便也觉得吃不消,没法子只能匆匆扔下手里的钱袋子,一边猫腰躲,一边冲出了院子。他左右看了一眼,没看见阿元,也只能收起临了踹一脚再跑的念头。

    阿元极聪明,一听见声响也知道事情不对,便顺着季萧头前藏他的地方往里钻,更知道不能哭出声。等季萧扔了手上的木棍将他从草堆里挖出来时,他眼睛里已经是蓄满了泪水。阿元顺着季萧的双手往他身上爬,一边爬一边着急的问,“爹,痛?”

    “不痛,”季萧擦了眼泪在阿元的脸颊上亲了亲,又将阿元紧紧地按在怀里,“阿元不怕,不怕。”

    “不,怕。”阿元见季萧哭,一下便也抽噎起来,不过依旧努力的出声要安慰季萧。

    一院子残局,屋里想必也破了不少东西,隔着两条街迎接平王的敲锣打鼓声已然响起。季萧抱着阿元呆立在原地,父子俩眼睛一个红过一个。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季萧不免心中涩然,对前程后路迷茫起来。

    哄了大半日,阿元终于放下心防渐渐睡了过去。季萧坐在阿元的身边,轻轻地拂过他柔软的发丝。转眼距离阿元出声已经一年多,出生时那么丁点儿大的小人,如今竟也慢慢的知事了。他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换回来这么一个小家伙,在季萧看来很值得。

    无论是如今的平王,还是当年被称作小战神的六皇子,季萧其实都并不憎恨。他本就是季府的庶子,因为一副不男不女的怪异身子惹人厌恶。本想到了二十便带着攒下的银钱悄悄离开,却不想被自己父亲当做一个玩物扔给权贵。

    不过一晚,他便从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成了另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这是压倒季萧的最后一根稻草,第二天他便趁着季家松了防备逃了出来。

    季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两年过去,他有了阿元,对季府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深重的恨了。他有的多半只是不想和从前的人或事有半点牵扯,陪着阿元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