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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威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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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色灰蒙,江面微涌,岸上凄冷,空中无钩。

    我看这时头,心想不会再有渡江者,便将拴绳放长,让小船距岸有五、六丈。虽说这小船不值几文钱,但却是我这种日子的依托。于是小船就随着江水时沉时浮。

    我搭起船上的布蓬,整理好自己的床褥,其实也就一草席垫子。躺在草垫上,望着外面无边的黑幕,新生无趣,打算睡觉。多年养成的习惯,睡前总要摸一下胸前的短刀是否在,以备晚上不测。

    感受到入手的冰凉,心里踏实下来,闭上双眼,随着江流入睡。

    梦中,突然有嘈杂声传入耳朵,我翻了个身,并未打算去看发生了什么,直到我听到有一丝轻微的木质响声,我才睁开双眼,从蓬里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发现有一人影在船头蹲着。岸边黑影涌动,火把燃了一片,火光烧红了天,通明似白天。

    在我发现他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身子明显一怔,显然是没有料到船上还有人。他缓慢站了起来,转向我。是一个中年人,身穿青袍,袍子的颜色在火光中更显深沉。他面样英俊,眉目间狂傲之气尽露。于他右脸处,有一条从颧骨到下巴的弯月疤痕,我心里不免一惊。半月?

    这人注视了我数秒,微笑开口道:“我能不能把绳子切断?”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船体在向岸边挪动,我听见了岸边人的嘈杂声,我感受到那火光中舞动着刀枪的冷森,我知道切断绳子的后果。

    “请便。”我同样微笑待之,同时右手无声无息地伸入了怀中,按在刀柄上。

    回应我的是一道寒光,还有岸边的谩骂。小船一顿,向远处漂去。

    二

    附近只有我这一条船。

    我表面平静,但心里充满了戒备。而他也跟我一样,手中拿着长剑看着我。

    只有风轻拂水面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据我估计这种对峙持续了一刻钟,周围慢慢恢复死寂,他终于忍受不了这般死寂。黑暗中,我听见剑落地的声音,他口中嚷着坐在船头上。“搭乘一下船而已,至于这么戒备吗?”我的小船也就二丈多长,他这一坐带来的力,使小船向他那一倾。

    “换作平常人上来我会感谢他这么晚还来照顾我生意。”我把右手伸出来,“但大半夜在我睡觉时,偷偷摸摸上船的,我可不会欢迎。”

    他丝毫不为之影响,哈哈大笑:“如果我喊醒你,再等你把船划到岸边,那一切就晚了。”

    “你就会被那些人抓住吗?”我问。

    “不,那些人会被我杀光。”他语气中带着狂傲,似乎把嘴角一咧。我隐约看到那弯月疤痕的恐怖和美丽。

    三

    我抬头看了看天,只有几颗很淡的星星在天上挂着,像惺忪的眼冒着无精打采的光。身下的小船因没了缰绳的束缚而缓慢地漂着。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到对岸要多长时间?”

    “我晚上不做生意。”我说。

    他似乎早料到了我的回答,起身走到了船的中间,盘腿又坐下。“那来点酒吧。”

    我没有拒绝他,从身后布蓬中掂出两坛酒,拿了两个瓷碗。走到离他还有两步的距离停下,也坐了下来。我将一坛酒和一个瓷碗抛了过去,他伸手接住,略有不满道:“就这么点?”

    “先喝着。”我从木板下面拿出一根蜡烛,将其点燃,粘在两人中间的船板上。周围的黑暗匆忙退去。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真亮。”

    我拔出塞子倒了一碗酒,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理他。他适应了一会儿,看见我如此喝酒,诧异的看向我。我解释道:“不善饮。”

    他没有说话,也倒了碗酒,一仰而尽,酒水一滴未洒。他放下碗,眉头深皱,不满道:“淡如水。”

    我不语,将双手放在膝上,望着烛焰随微风跳跃。我感到落在我双手上的他的目光,我的双手虎口处有着厚厚的刀茧。他突然笑了起来:“烈人淡酒,好生有趣。”

    “以前的事了。”

    听我说完这话之后,他渐渐收敛了笑容,他深深地看向我,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部肌肉一僵,又迅速地恢复了正常,他伸手倒了碗酒,举到胸口处然后向前一伸,静静地看着我。

    我望着那张脸上的美丽疤痕良久,拿起碗在空中相碰,随后一饮而尽。虽然酒劲很小,但不胜酒力的我明显感到双颊微微烫了起来。

    他大笑,举杯喝尽。“我真的很不喜欢这酒,但我很钦佩你这人。”

    没人了解他。所以我很诧异地看着他大笑,他却因为我的诧异而大笑。

    四

    烛焰轻抖,酒面微动。

    他望着周围黑色的江水,问我:“这要漂到哪里去?”

    “不会太远。”我能感觉到小舟缓慢漂着,方向是东。“放心,不会漂到晋国岸边。”

    “到了又如何?”他随意笑了笑,“我岂会怕晋人?”

    “你会怕麻烦。”我说。

    “这就对了,我最怕麻烦。”

    他抬头看了看天,叹道:“离天明还有好些个时辰。”然后他看向我,没由来地问我:“要不要听个故事?”我掂起酒坛倒了半碗酒,算是回应了他。

    “十年前的那件事你知道吗?”他就这么没由来地问了。

    我想了会儿,不确定地问他:“南晋的那件事?”十年前的话也就这么一件大事了。

    他望着江面,学着我抿酒,问我:“你知道多少?”

    “也就流传的那些。”我说。“南晋承威将军叛国,被满门抄斩。”

    “这事也是被涂抹得极好。”他轻蔑地笑了笑。

    “当年承威将军杨威被赐号‘承威’,数日后,率二十万军讨伐河国,攻占十数城,杀敌十余万,战功鼎赫。不料在返回路上遭遇前来援助的十万大唐军队,交战之后,死伤惨重,仅率五万人狼狈逃回南晋。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打过几场败仗你有什么底气说你真正爬过战场。南晋皇帝虽心疼军队的损失,但也清楚大唐铁骑的强大。能在十万唐军活下五万多人也是杨威的功劳。打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让所有人没有想到却又很容易想通的是,当时的镇国将军陈飞说承威将军叛国,谎编杨威与唐国串通好演了一场被阻截的好戏。实际上杨威已归顺大唐,借此来削弱南晋的实力。

    “杨威的威望如日中升,相信过不了多少年就会成为新的镇国将军。在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陈飞如此说是担心杨威取代自己,他的说辞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威名,但没人敢挑明。杨威只是否定了他的说法,没有作多余的解释。南晋皇帝也只是当成笑话听了过去。

    “但令人震惊的是,第二天清晨陈飞竟擅自率领一千禁军闯入承威将军府,宣布承威将军通敌叛国,满门抄斩。那天清晨全是头落地的声音。

    “只有杨威一个人重伤逃亡,他不再是将军。”

    烛光在我的碗中倒映着血红的影,也似乎是杯中粘稠的血将烛影染红。他大口咽了口酒,似乎在咽着恨意,或是怨意。

    五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猛地想起曾经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找过我,自称是承威。恰恰是在十年前流传承威将军叛国的那天!原来那个人真的是承威将军。

    “最可气的是那个狗屁皇帝,连个屁都没放。”他恶狠狠地朝江中吐了口唾沫。

    我深深地看向他,尝试着寻找他与十年前的那个男人相似的地方。“然后呢?”

    “然后?杨威为了避人耳目,换了身布衣。可血还是止不住地向外流,浸透了衣服。然后他去找了流浪人独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在看着我。看来他已经认出了我是谁。他就是杨威?

    “流浪人独木,江湖上最潇洒之人。一套流浪刀法砍了多少颗头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酒真心像是凉白开。”他又笑了起来。

    疤!弯月疤!我记得当时的那个男人脸上有一大块血痂,他就是杨威!我深深吸了口气。

    “是独木救了杨威一命,让他有了报仇的机会。既然说他通敌叛国,他干脆加入了大唐的军队,但大唐对他颇为怀疑,于是让他跟着军队攻打南晋。”

    “你是什么态度?”

    “我?”他自嘲地一笑,“在大唐铁骑碾压南晋城池,有无辜百姓死在战争中的时候,杨威的心在打颤,在滴血。他有种想杀光大唐士兵的冲动。他曾想过把所有的大唐士兵杀死来给南晋百姓陪葬。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明白了:他恨的是官,是皇帝,是陈飞,是南晋朝廷,而不是百姓。

    “他不想心里感到罪恶。更何况南晋是他的敌人,而在战争中对敌人怀有罪恶感是军人的耻辱。他只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唐人,在他开始融入唐军后,他就真的把自己当唐人了。”说道这里他停顿了,喝了口酒,轻笑着问我,“你了解大唐军队吗?”

    “我只知道他们是天下第一军,打遍了天下。”我说。

    他把酒含在口中,让味蕾感受着那淡淡的刺激感,得到满足后咽下。“知道为什么他们能成为天下第一军吗?”

    我知道他的每一次问话并不是为了“不知道”—这个可以让他继续讲下去的过渡,而是真正的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从他身上可以找到原因。

    他心情平淡的时候学着我抿酒,非常随意地讲述着故事,哪怕是自己的事,他也可以讲的跟自己无关;他说到愤懑的时候是大口地咽酒,他把酒当成了消怒的饮品,貌似大口地咽酒能够浇灭心中的怒火;他讲到自豪处,情不自禁地品起了酒,此时的他嘴角不经意的上挑着。

    “因为他们身上特有的自豪感。”

    他诧异地看着我,随后痛快地笑了。“你说的很对,唐人真的很骄傲。外人根本不知道唐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自我感觉,或许连唐人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自豪感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因为他们的国家是大唐。”

    “但是人人都骄傲如虎的话,那根本打不了仗。”他又摇了摇头。

    他看见我疑惑的眼光,继续说道:“别国的军队,是以军规强行组建起来的。士兵对将军没有感情,他们只把自当成了朝廷的工具。军令说要这样,士兵就这样,但绝大部分都心怀不满与不愿。南晋士兵就是这样。带着他们征战南北,同生共死的将军,说不认就不认了。

    “但唐军是由信仰凝聚起来的。士兵对将军的崇拜和敬仰与对国家的热爱超过了对军令的服从,每一个士兵都骄傲地认为自己有很重要的作用。而恰恰是这种想法,让他们为了将军和国家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了出来。”

    他心满意足地品着酒,完全想象不出他刚才还对这酒深感不满。“试想想,一群老虎结了伙,并有了领头虎会怎么样?”

    “就是大唐现在的样子。”如果天下的国家也像人一样有阶层的话,那大唐就是所有国家的皇帝。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骄傲,像我见过的每一个唐人,甚至比有的唐人更骄傲。夜静了,极淡的星光在江上泛着点白,他脸上的疤也微亮着,像极了夜中的月。

    六

    静夜,明月,骄傲的人。

    “诶,你说偏题了吧?”我出声打破了这片气氛。

    “没有偏。”他说,“我当过将军,所以我知道它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败给了唐军,从这里败了。”他指了指心口。

    我只好无奈提醒他:“你讲到了你把自己当成唐人来去除负罪感。”

    “对,我是讲到了这里。我就把自己当成唐人去杀晋人,但之后却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望向远处的黑暗,轻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唐突然开始信任我,竟允许我组件自己的军队。”

    “半月军?”

    他点了点头,“为了让自己记住南晋带给我的一切,我用这块疤为我的军队命名。“

    “五年前大唐国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新军。新军的将军是新将军,军队也是新军队。新军不强,但它同样具有唐军的特点,就是战无不胜。它打的南晋节节败退,因此声名大涨。人们也知道了这支大唐新军的名字—半月军,将军就是半月将军。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人们就会说‘因为将军的脸部有块弯月疤痕’。半月将军的事让人们不由地联想到南晋的承威将军,人们在为承威将军惋惜的同时也在猜测半月将军会不会也落此下场。”我把五年前听到的告诉他。

    他貌似突然就累了,轻声说,“我打南晋能够没有败绩,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们。”

    “好吧,那之后的事我就全知道了,就是半月将军的事。”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承威是承威,半月是半月。”

    “如果让人们知道半月将军就是承……”我准备调侃他几句,但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严肃的异常,“承威已经死了。”

    “那你?”“我是……唐半月。”

    我沉默。他感叹道:“有的时候你做得太多反而是个错;有的时候你的忍耐反而会带来加剧的刁难;有的时候明明过的明明白白反而会遭到灭顶之灾。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但事实证明我们败了。”

    我看着他喝酒,听着他说话。我不明白一个彻彻底底的晋人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眼前的他始终认为是南晋背叛了他,事实好像也的确如他所说。我没参过军,但我能够理解国家的荣誉对一个士兵有多重要,它就像刀对刀客,剑对剑客。他曾身为将军,相信让他为国捐躯他也在所不辞,如今却领着军队打自己的国家。说心里话我不太喜欢这人。

    但也的确是他受了无辜的伤,或许他对南晋的恨不仅是因为国家没有信任他,还有满门皆被斩的愤怒。这样想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了。他同时在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看着妻儿满是泪痕的脸突然就溅满了血,看着门人的头从青石阶上滚落……

    “从那天起,我感觉我的手上全是粘稠的血,仿佛家里的人都是我杀的。”他呼了口气,随即轻松起来,“现在我觉得手上净了。

    我眉头一挑,问他:“夜前你在南晋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朝我伸手要酒—他的那坛已空。我把我的酒给了他,他直接举着坛子往嘴里倒酒,咽酒的声音很响。他痛快的干了,然后痛快的笑着。

    “我第一次喝酒喝撑。”他又满脸抱怨。我只是将酒罐与碗收了起来,并没有抱怨他这一夜喝光了我两个月的酒。

    “睡了。”他直接向后倒了。我没有管他,将蜡烛吹灭,然后默默的回到我的布蓬里。因为喝了点酒,尽是睡意。半睡半醒间,我听见他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夜再也无话。

    七

    天明后,我将他送到大唐码头。他上岸后,扔过来一个东西,然后大笑着离去。我接住一看,是个刻有半月的令牌。

    “有什么事可以找半月将军吗?可你真的是半月吗?”我嘟囔,将它扔入了布蓬里,然后将小舟拴在木桩上。

    我走到码头周围的一个面摊,这是我常来的地方。老板看见是我,招呼旁边正下面的丫头:“面片儿一碗,葱花蒜片各八粒。”

    “好嘞。”丫头应和,开始和面。

    “诶,为什么他比我们的多三粒啊?”有人听见老板的话,大声叫嚷。

    “五粒还不够你吃?”老板朝那人喊,周围人也跟着起哄,那人不怒反笑,显然都是常客。

    我冲他们笑笑,找了个地儿坐下,在等的时候,我听见从码头那边传来了惊呼声。“南晋的镇国将军昨晚被杀了!”

    “真的假的?”“真的!听说是在自家院里歇凉儿的时候,突然被人通了个透。”……

    “给,您的面片儿。”老板给我端上。

    我接过面片儿,怔怔的看着之前那人离去的地方,然后我笑了。“这样你才真正成半月了。”

    吃完后付了钱,我回到我的小舟上,将布蓬中的半月令牌找出来放入了怀里。然后我躺在昨夜畅谈处,闭眼等着下一个过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