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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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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胭脂早早被冷风吹醒,睁眼时看见窗边背立着一人,雪青色的常衣披在肩头,娟秀乌黑的长发侧搭在肩,像一把上好绸缎,只是背影已够光彩照人,她小心唤了一声,苏如仕转过身,正面里衣穿的不怎么平整,这样一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公子哥,自然不会照料自己。他走上来,摸了一把胭脂的发梢,“哪里沾来五颜六色的汤汁?”

    胭脂瞟了一眼方才头靠着的地方,一片灰褐色的菜汁,她恶心,却还是将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忍住,苏如仕兀自用衣袖在她头上乱擦一通,“快起来,陆公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今次陆千芊亲自来接,要带苏如仕在青城中游玩一日,见二人走近,她抿嘴打趣:“如仕,我的人将你招待的可好?”

    苏如仕一步跨上马车,淡淡道:“一如既往的好。”

    此中似有别意,不知宋胭脂从前是如何“招待”客人的,胭脂想入非非,耳根一下烧红了。

    陆千芊掀开侧帘瞧了胭脂一眼,嫌她今日打扮的不够体面,垂下手给了一些打赏,“辛苦了,今日你便独自回府,换身干净衣裳,白日里好好休息,夜里府上设宴,你务必打理陪同。”

    她点头,低声问:“小姐,这位苏大人是个什么身份?”

    “你忘记了?”陆千芊显然一愣,又觉得府上客人来来去去,记不住也是必然的,便暗瞧了苏如仕一眼,声音压的更低:“你笨死了,是董贵妃身边的红人啊。”

    马车绝尘去,胭脂回程路上忽的想起一些旧事,那年她好像在京城看过这样一个人,那人妆后艳绝四座,水袖如云,一腔曲儿绵长悠扬,台下众人无不叫好,那个人乌眉微曲,眉清目秀,口鼻就像被摆在宣纸上描绘许多遍,越描越深,那人好像姓苏。

    董贵妃的红人……三成是戏子,七成是面首。

    回到陆公府,小松正在门口扫落梅,看见胭脂回来连忙拉住她,嘘寒问暖的,“姐姐昨夜怎得没随小姐回府呢?难不成将你留在那里了?难不成你陪了客人?没受欺负吧?你这脸色……该不会是……是……”

    这丫头本性是善的,可惜在老宅里学的太机灵,言多不免显出几丝浮夸与虚伪。

    “是是是是你个头。”胭脂抓来扫帚,与她一同扫着落梅与雪,“小姐安排下来的事,就是被欺负了也不能说成是欺负,会被掌嘴,知不知道?”

    小松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昨夜我伺候小姐的时候,听她说皇后娘娘给府上赐了一位管事,大约这几日便到,小姐本不想要的,但盛情难却,何况这事全因皇后娘娘疼爱小姐,不想她一人太累,小姐觉得收了恩赐才妥当。”

    胭脂停下手:“管事?府上一向都是小姐打理的,对方什么来路?”

    “没多说,小姐也不清楚,不知道这御赐的管事来了,我们这些下人要如何。”

    两人正说着,从长廊西头走来几人,为首的女子是陆因茵苑里的姑娘,那日胭脂被泼冷水备受折磨时,她立在人群中笑的最欢。

    她走毕恭毕敬叫了一声:“胭脂姐姐。”

    胭脂低头扫雪,视而不见亦听而不闻,对方咄咄逼人的走上来,握住她手中的扫帚,她无奈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哦,是红翎,什么事?”

    红翎幽幽长叹,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姐姐可对我笑了,免得翎儿心里一直担忧着,害怕姐姐记仇。”

    胭脂笑起来,话中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仇自然是有一点,不过大人都不计小人的过,何况自我家小姐将你们北苑染红了一回之后,我便不记仇了。”

    “姐姐可别怪我,咱们各侍其主,难免会有争锋相对之时,有些时候我也是奉了主子的命,多半是无可奈何,”她从怀里掏出一根白玉花簪,“姐姐你若真心不怪我便收下我这份心意,免得我夜里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多个事,”见胭脂只冷冷盯着迟迟不动,她看似轻描淡写的补了一句:“都是下人,你要懂我。”

    这个红翎模样普通,骨子里却十分狐媚,本是陆千芊手里的人儿,只是她很聪明识时务,又将美色卖弄的刚刚好,先前府中的来客,无论达官贵人还是皇亲国戚,通通被她攀过枝,仗着八面玲珑又敢于舍身一直得到庇护,每年过春还有几位达官显贵专程给她稍来大礼。

    陆千芊看得透,曾透露过要除去此人,却因为崇西王曾到府中做客一次,走前留了一句话:“小翎儿乃可塑之人。”陆千芊早已从两人眉来眼去之中瞧出点猫腻,自然知道崇西王这番话的深意:本王爷要这个姑娘,陆公府得好好养着。

    陆千芊知道丢不掉红翎,只好借个理由将她丢去北苑送给陆因茵,陆因茵更是不敢动她分毫,自此,她便成了宅子里唯一一个闲养的人。

    而针对胭脂,仅是她的个人癖好。

    “多谢你。”胭脂将白玉花簪收进袖中,红翎心里满意,便眉目微挑转声道:“翎儿还有一事,两日前来府中的那位客人……姐姐你很熟悉?”

    她散漫道:“我不熟。”

    “二小姐说你从前伺候过他,昨夜难不成也是伺候他才没回府?”

    胭脂觉得讥诮,□□便是如斯,总以为人人与她一般。

    “是伺候了一夜,苏大人生的俊俏面白,黑发如绸,身形更是矫健,倒是值得回味的一夜。”

    “什么来头?”

    “宫里的人。”

    红翎眼底有光,嘴角不住微勾,心里有着打算,谢过之后带着一群趋炎附势的下人走远了。胭脂心底冷冷笑着,如若心狠手辣的董贵妃得知一个不自量力的下人竟在千里之外打着她面首的主意,必定要亲自过来扒掉她的皮罢?

    小松见胭脂将白玉花簪丢在墙角,不住有些心疼,上去将它捡起来往怀里揣,胭脂在旁匆匆收拾完院落,边离去边道:“把它扔了,没准是她从北苑偷来的,你又想给自己找被揍的理由了?”

    午后胭脂一直在安排晚宴,从挑选丫鬟到挑选菜色,心里每一分都记着陆千芊的喜好,其实来客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主子称心,她能混到这个地步,是因为唯有她最清楚这一点。

    酉时,府中正堂内裘毯已铺平,案桌也一一摆设,胭脂安排了数个颇有几番姿色的丫鬟在厅中跪候着,左右看去都很满意,她便绕道堂内一展巨大的屏风后歇息,这屏风上有九十九棵小翠松,每一棵都是完整的翡翠雕琢,用金丝线封边,工艺细致,针叶分明,屏画的远处是直至云天的高山流水,绘图材料却是不同色泽的细珍珠。

    这是帝君赏赐的,屏风曾是一对,一幅赐给了八王爷,一幅赐给了陆德。皇帝他老人家对太傅是如斯敬重及在乎,仅从一副屏风便可小窥,以至于一直以来陆公府的一举一动都能在宫中牵扯出点风云,宫里宫外的众人在讨好皇帝之前,总要先对陆公府示好。

    但是胭脂知道,这世上的人物无论如何光鲜显赫,总有没落的一日,没落后人情尽成灰,史诗也鲜少歌颂,毕竟能被记住的只是少数。

    她太累了,听着耳边响声,抱着双膝便睡了过去。

    片刻后小松赶了过来,原本是为晚宴披上的百花绸袄也褪下来,夹在腋下,她抓来一个伺候晚宴的外围丫鬟,“胭脂姐姐呢?”

    丫鬟们方才全在聊天打趣,一时安静下来四处望,“没瞧着呀,怕是回东苑那头休息去了。”

    “那你们起来吧,小姐传话,今夜晚宴不安排了,她与苏大人去河堤夜船上看名妓跳反弹琵琶去了,深夜才回。”

    “反弹琵琶?是花不如姑娘吗?”

    听说主子明日午后才归,外围丫鬟们纷纷打听去了,堂内案桌也只待明日清早来收,桌上摆着点心与酒水。

    堂内灯火灭了,黑漆漆一片,直到烛心冷透,才有两人推门进来,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柔声问男子道:“天寒地冻的,大人来此怎不通报一声?”

    男子拍去肩上飘雪,道:“本来也不打算通报,有人无人都要来的。”

    女子噗嗤笑出声,轻摆腰肢点亮了离屏风最近的一个落地灯笼,偌大的堂内亮起小小一圈光晕,她斟了一小杯酒水,递过去又收回来,将酒壶抱在怀中。

    男子奇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天寒地冻的,给你暖酒呀。”女子嘤嘤笑起来,声音像刺耳的风铃。

    胭脂被尖锐的笑声吵醒,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暗暗大喘,眼前堂内没有笙歌艳舞,陆千芊与苏如仕也并不在,她透过半透屏风,隐约看见一些光,光里站着两个人。

    她分辨出女人的声音,是红翎,不知她又在与府中哪个男子私下里偷偷摸摸,胭脂急于得知为什么晚宴不在,又不愿因撞破红翎的烂事而惹事上身,只好立在屏风后听着。

    一阵杯酒声后,便听红翎道:“公子到府上是找谁呢?”

    “找你们大当家的。”

    红翎似乎觉得对方有些来头,便试探道:“老爷在京城,难道公子不知吗?”

    “陆德早将家安在宫中,陆公府的大当家应当是陆千芊。”

    胭脂在屏风后一愣,这个声音……

    红翎心里估摸这又是宫中来人,顿时比方才还要热情十二分,四肢化作春\水,恨不得都流在他身上,那男子端坐着不动声色,却也不反感,望着她眯起眼,几杯酒下肚微醺中念着她的名字:“红翎是一种羽毛,长而硬,毛纹通红细腻,姑娘可见过?”

    “我房中就有几支,是友人从鸿雁身上取下来的。”

    “可有巧用?红翎可以做成发饰,戴起来必然叫姑娘更出彩。”

    “如何戴?如何戴漂亮?”

    “你若能取来我便教你。”

    “那太好了,公子在这等着,我这就去取来。”

    红翎走了,四下太静,胭脂不敢动,连喘息都细细的,那男子又饮了几杯酒,突然捏着空酒杯往屏风处走,立在屏风另一面不动,数起屏风上的翠松,“三十五……五十七……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他似乎觉得不对,又踱步到右侧往左数,数来数去:“九十九……一百。”他反反复复的数,终于下了结论:“原来是百松图。”

    胭脂已从声音分辨出此人,心中带着一点无从说起的惊心动魄,却又觉得他算术十分差劲,与那几日的精明完全不同,他确定似得数了最后一遍,还是念到一百。

    胭脂终于耐不住,轻声喃喃:“笨。”

    他将手按在屏风上,贴着半透的蚕纱,正对着胭脂的脸,那手的影子细细长长,指尖圆中带尖,指骨微弯,像在抚摸女子光滑的蝴蝶骨。

    “加上你这棵一动不动的松树,不就刚好一百吗?”

    胭脂一惊,原来从他进门便已察觉到她,但她身后无光不可能有影子,莫非此人连呼吸声也听得见?

    那人在那头叩起屏风木:“出来出来,还躲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探出一对眼睛,低头望着一对嵌着金丝的黑绸鞋,随后是系在腰间一块无字无画的白玉玉佩,往上是胸口刺着的花藤纹。

    燕南风今日容光焕发,那泪痣多了几分俏皮,他见她呆呆木木,便抬手手指从她耳下过,捏起一丝长发放在鼻下嗅,“桂花香膏的味道还是这样浓,和你被我捡到的那日一样。”见胭脂皮笑肉不笑,他轻叹:“这么吃惊做什么,莫非我没说过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