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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知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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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德元年,当朝八王爷慕途被赐封地朔州、景阳州连同边关十九州,成为朝中被获封地最多的王爷,慕途所获封地遍布吴国西北一片,他有所得并非因他有所功德劳苦,而是因为两个女子。

    坊间流传,当年圣上还只是世子时,固爱游山策马,一日途经朔州八王府作客,见后院天色湛蓝,池水清幽,而池岸边跪坐着一个描妆美人,掩面一笑便作飞花似雨,已是叫他痴迷不已,他暗中打探才得知原来岸边美人是八王爷刚纳的妃子,他只好叹息作罢,自此回到京城便茶不思饭不想。

    而慕途很识时务,得知此事后在三日内将爱妃赠予了圣上,圣上自是欣喜,在酒后怀抱自家兄弟的美人,手指院北一角的八棵名贵金桃树道:“如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都是你的了。”慕途借酒承了意,待圣上酒醒后才知就此划了八块封地给他,明知是慕途介意装糊涂,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以捶胸顿足收场,自此慕途被称作九州之王。

    而他得到余生中另外十个州,却是因为自家独女。

    送走美人的第二年慕途便纳入正妃,在朔州生下一女,取名慕挪,慕挪生的可爱机灵,六岁时已通诗词歌赋,在皇太后寿辰大宴上自作一篇菩萨蛮,词中一句“青鬓残雨碎朝前,琵琶声响第四弦”惊起四座,满朝文武皆赞她是个灵童,皇太后对她更是无比宠爱,不时便遣人远去朔州接她入宫陪伴在身边,待到她长到十二岁又自通琵琶古琴,在上京途中自谱了一曲琵琶仙,又将歌伴舞,揉入西域敦煌飞天之舞姿,手持紫檀琵琶衣袖随风,舞的生生动人,在大明宫的孔雀台上一展倾国姿与倾城容,一时间满朝女眷纷纷效仿,慕挪很快在京城名声大作,被圣上封为晋安郡主。

    皇太后瞧着她越看越喜,给她指了一门婚,又劝圣上择十州封于八王府,表慕途教女有方,一段时日中晋安郡主也被唤做十方郡主。

    直至三年后,开春前皇太后崩,夏令后圣上远去天山续命,隆冬刚至朔州,大火便蚕食了八王府,而后那十九州封地,除了朔州,其余十八州早已在朝夕之间被各王爷瓜分干净,八王爷到底死于谁手,无人说起无人念,连带着百来个怨魂也无人问津。

    不过三百多个昼夜,世间风雨催花,再无琵琶仙,十方、晋安,总之美人自然不再。

    十方,晋安,慕挪。

    胭脂在心中默念,方觉得唇舌间叹出的名都陌生,再回首往事,迷雾重重里只看见一座庭院,一片假山砌在流水上,一个丫头从假山石洞里探出头,面颊红润,傻呵呵的对路过的人喊:“带上我带上我。”

    她认不得,或是她认不出,或那便是她自己。

    她蹙了蹙眉,从迷幻中清醒过来,长发因薄汗粘在颈脖间,又被阵阵清风激的瘙痒,她缓缓睁眼看见燕南风在身边阖着眼,一手撑头,一手正给她打着扇。

    还未拂晓屋中唯有一点天光,他的棱角被朦胧的天色揉抹的轻柔隐忍,一派风雅,他低垂的眼帘向着她的脸,倘若他一夜醒着便是将她看了一夜。

    胭脂分不清自己是何心境,自言自语般道:“公子如此待奴婢,奴婢真是无以为报。”

    燕南风睁开一点眼缝,瞧了她一眼又闭上,“你醒了就好,别再因为热踹我便是报恩了。”说着摇扇的手垂下,脑袋垂落在她肩头,转瞬间入睡了。

    他贴的太近了,发间弥着浅香,不知那是什么味道,她垂目细细看着他窄而直的鼻骨,呼吸也不觉轻了些,片刻便觉得身轻似风,梦中回魂一般又睡了过去,这次睡的沉,待再醒来时天未亮起,但是身边那人又醒了,依旧是一派姿态,一手撑头一手给她打着小扇。

    这一回她觉得面上温润凉爽,小风徐徐不同往日,但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异样。

    “公子你到底睡是没睡?”

    他轻声道:“没睡,想看看你。”

    “看我作甚?奴婢没什么好看的。”

    “要看的,我已很久没有看过郡主你的脸了。”

    她猛然睁开眼,终于明白有何处异样了,她的人\皮面具已经被揭掉,被燕南风摆在她枕边,她捂住脸起身要跑,手腕却被他懒洋洋抬起的手扣住。

    他冷笑不断:“你要跑哪儿去?只要你出不了宫,去了哪儿我都能找到你,找打了便就是我的了。”

    她惊慌失控,手脚并用,却听见耳畔传来女子的尖叫声,这才猛然睁眼,彻底醒了。

    是梦。

    此时耳畔蝉声鼎沸,帐内热气腾腾,小松趴在床边,一手握扇一手捂嘴,见她醒来立即委屈道:“什么呀,睡个觉也不安分,把我的嘴都给挠破了。”

    她惊魂未定,不免为方才噩梦缓上一口气,又将一碗凉水饮尽后,才喘道:“这是哪里?”

    “自然是太傅府,你睡糊涂了?方才同百里大人进府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屋中挂着陆德亲笔一字“善”,确是太傅府,“与百里扶桑一起?”她动身欲下床,动作拉扯着背上的伤口,轻轻一摸竟摸出一片血,她起身去推门,“我怎么了?”

    小松用团扇挡住倾在眼中的烈阳,不明所以道:“咦?你倒是睡昏了头,昨日你我同世子与百里大人一同上京,途中在茶铺遭到埋伏,你忘记了?你替我挡箭这事也忘记了?”

    她猛然转身,惊道:“昨日?昨日?”小松郑重其事的点头。

    明明已过去一月有余,难道这三十几日都不过是她幻像中的一刻,莫非她与那几人均无交集,梦中的事只因为她惧怕?还是说都是预兆?如此。真是太好了。

    “你可还好吧?”小松一脸不明所以,将她按坐在桌边,又去拿菱花镜,边拿边道:“小姐近来为何喜欢装糊涂?就好像你分明欢喜嫁给燕大人,却要假意倾慕世子来醋他,好没意思啊,现在又假装什么失忆。”

    她大惊,上前夺过小松手中的菱花镜,昏黄的镜中印着陆千芊的脸,一时间吓得她从椅上跌下去,这一跌便醒了。

    方才还是梦,而彼时这一醒大概才是真醒,她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掌心真切的有湿热感,这才在心跳渐平中抚了抚眉心。

    怎会一梦外还有一梦?

    好在此刻屋外是她熟悉的院落,老乔木尚在,院中立着几个华衣少年,背手望树不清容貌,她将浅浅窗棂推开了些,终于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见如冠的树枝中坐着一个姑娘,七八岁的模样,面容被一团枝叶挡住,彼时大风一阵乱刮,她摇摇欲坠,嘴中一阵惊呼尖叫。

    树下少年们无动于衷,乐呵呵看好戏,那丫头恼羞,“你们就徒手看着吧,我现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索性在树上老死算了。”

    一弱冠少年终于笑出声来,“是个妙计,也免得我们劳力费神爬上树,”说着挥手作势要走,“我们会常来瞧你的。”

    “你们可别来了!我不稀得见你们,狼心狗肺的。”

    风刮的参天大树动了动梢头,树上的丫头便撕心裂肺的哭,哭的好生凄惨,树下贵公子终于道:“好了好了,哪里敢让你受半点委屈,否则你爹可要来绞我了,你好好抓稳,我们这就去找竹梯。”说着几人急匆匆走了。

    几人匆匆去寻竹梯后,院落中唯有风声还有那丫头的啜泣,胭脂没瞧见好戏,乏了,趴在桌上又待睡去,忽闻屋外传来轻轻步声,一男子正停在窗棂外,背屋朝树,看不见容貌。

    男子对着树冠看了片刻,缓缓道:“怎么不哭了?你在看什么……我吗?”

    树枝间传来羸弱的求助声:“不管你是谁,快过来抱我下去,好不好?”

    他立在屋檐下不为所动,声音略带冷漠,“不大好,现在这样挺好,修修你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

    树上那丫头闻言一愣,半响问道:“你是谁?”

    他沉默着不予回答,只是转过身欲要离去,丹凤眼却透过窗棂花格在胭脂脸上凝住,他猛然留步,不解道:“这是……”

    胭脂一时看清他的容貌,又突然想起什么,昂头去看那树冠,正看见那小丫头垂头看过来,脸颊粉圆,眼似紫葡,是她自己!

    一旁棉帘被风吹动,挂落一旁铜烛台,烛台滚到床下。

    她睁开眼睛,第三重梦方醒了。

    屋内闷热,天色尚暗,但能分辨是在冷宫中,身侧的燕南风阖着眼,一手撑头,一手正给她打扇,棱角被朦胧的天色揉抹的轻柔隐忍,一派风雅。

    与第一重梦一模一样。

    她抬起手毫不客气的给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声响带着十足疼,但视线丢出去,燕南风的脸似真似幻,她抬起手准备再来一下,却被他抓住手掌,“别打了,你已经醒了,真的醒了。”

    她扶着额头起身,一眼看见对面桌上立着一根三指粗的紫香,那香被燃了大半,可屋中却唯有一丝白雾,嗅不可闻,毫无气味,她一眼便认出,那是知骨香,是宫中秘香,由人骨、鲛珠捣粉制成,此香会使人被困于多重梦境之内,旧年头里宫中一旦有人重病垂危便会在枕边燃知骨香,患者会在无法醒来的梦境中直至离世,减轻濒死的恐惧,因此早前是藏于御药房的。

    但由于知骨香致人昏迷的效果优于迷香,几年后便在宫内流入地下交易,不久后此香被大理寺作为别用,因大理寺察觉闻香人在睡梦中处于醒与不醒之间,只消耳边催眠,便极容易被套出秘密。

    桌上一段知骨香是谁燃的不言而喻,燕南风迟迟不睡,莫非是套了她的话?她一时觉得他心思缜密难测,心中七上八下。

    燕南风下塌将半截知骨香捏在指间,用力一摩便成粉末,“小池。”胭脂一时无所反应,他这才道:“还是叫你胭脂吧,起来了,我送你出宫。”他独自出门去,神情有异,眼含疑虑。

    登了马车出了深宫,日光明艳,浮云万里,胭脂虽有留宫的心,却难免贪恋外头的日子,一时觉得燕南风阻止自己是对的,这般想着回头看去,却见他在身后望着她,直勾勾的,神色凛冽。

    “庄生晓梦迷蝴蝶。”

    胭脂眨了眨眼,不解他的心思,“所以奴婢现在醒是没醒?梦是非梦?”顿了一顿,方豁出去,“你我吻是没吻?”

    他眨了眨眼,“不是你我,是我吻你。”她又眨了眨眼,别过头去,却听他问道:“那年晋安郡主被皇太后召入宫,与众皇亲在宫中紫斑湖边嬉戏,却失足跌入湖中,昏迷三日才醒……这一事你可记得?”

    分明没有这回事,他到底是何用意?

    她冷静道:“那时候奴婢怕是还没入王府,因此不曾耳闻过。”

    “推她入湖的是陆千芊。”

    “公子你的意思是……”

    他双眸迷蒙,似隔了浓雾,有些失神,他扭头望向窗外,沉默着,久久不语,直到马车停在太傅府府门外,才看也不看她的轻声道:“你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