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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寒门藏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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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牛振华家百十来米,就到了方正山家。这是一幢红砖瓦平房。单个看实为高大,只因它被左右两楼夹住而显得低塌。

    方正山和他老伴齐秋菊曾是封建观念极浓的一对堡垒:早年不信神佛,不信某些政策,只信一句“有人就有世界”。因此宁可迁出安土,外逃至附近一军垦农场为吊作户,就图那里山高皇帝远,可以敞开肚子生儿育女。

    先后生得大平、二平、三平、秀琴、四平这四儿一女,终于功成名就寡裤溜穷回到原籍。又以土砖、楠竹、茅苫、彩条布等,在老屋坍圮之处围成一房,一家子闹闹嚷嚷过起了正规日子。

    如今除三平入赘他县、秀琴外嫁邻村,其余三个皆守在本乡未动。大平在区镇当协警,四平入住大平前年所盖的那幢砖瓦房,二平仍与父母窝一块住。

    兄弟几个各有优点,皆在本村有了相好,只是家贫无钱迎娶。

    所以那句“有钱就有世界”的话,直到如今还是村里人握着的笑柄。

    吴立家和香妹日近落山才尽兴归来。

    到方家禾坪停车即卸下几小袋新鲜猪排、猪肚、牛腩、冰鸡爪、佐料及水果时鲜和一些老人所用的补品,分一部分让四平提回去进了冰箱,另外就是送给俩老之礼。

    方正山因自幼习武骨骼粗实身板硬朗。丛杂且硬挺如刚毛的华发,好似一把没洗干净的墨笔毛。看到客来,也没个声响就抄起把鱼叉去屋后塘了。

    垛子间被一道木栏间开作上下两截:下截又间为鸡埘、猪栏,鸡在门口争食,栏内几头肉猪或哼或拱或走或揩痒。上半截为厨房,红砖灶连着水缸、泔缸。

    灶头呼隆隆的在煮饭,大锅热火,尘飞烟闹。屋里挤塞、闭闷,空气里弥漫着泔水和鸡猪粪的馊臭。

    惨淡的光线中有一团模糊的身影,时而弯曲、时而直立在那里挪动着--那就是这家主妇齐秋菊。她熟练地、幽灵一般地在那些零乱的物什间移着步,刚泼下大量滚水烫过蚂蚁的一大片烂泥地上响起她“渣滋渣滋”的脚步声。

    齐秋菊斟茶摆凳之后,便蹲在厨房门口的鸡食钵子旁边择一大篮子蕹菜。

    这时香妹才看清她是一个黑丑老者,稀发散乱,扣子没对位的上衣已溻湿,混浊的双眼闪动着真而善的笑。

    她说吴立家:伢崽何又客气?来了就来了,叫伯伯早已叫亲了,一家人随便点,何必每次送东西?!

    接着她像望着太阳那样仰视香妹,鱼尾纹有力地辐辏起来,吞着咽着用迟缓有力的语调大夸香妹抢眼:个子高还葱根一样挺!脸上无疤无点更白里透红!两条古气的扫屁股大辫子也是好多年冇见!

    “你这一来把我满屋子都照亮了!”说着那双择菜的手就不自觉地僵在了篮子上空。

    香妹一笑莞尔:

    “还有,这妹子性格也好,又守规矩又勤快,还谙事,您看--”她说着即蹲身帮着择菜。她这几句把齐秋菊逗得仰脖子哈哈直乐!

    从齐秋菊那没藏下一点心机的嘴里,香妹惊讶地听说了“茅厕屋换大住屋”的故事。

    “那真是几块钱就换得了五万块!”齐秋菊咧动的嘴角上闪过一丝凄凉的笑。

    原来那是早几年的事。牛振华坐小车回乡捐建沿湖公路时,嫌湖堤上方家那一个突出路中的茅厕将会碍车碍路又不雅观,请方家将它搬迁走。

    方正山性倔,又无故有些蔑视有钱人,更兼看不惯牛老板那纤尘不染、根纱不皱的“二流痞子”衣着,当下劣头眯眼看住他道:

    “你是哪条毛虫?你说搬就搬?今天在场哪个叫我搬都听他,你说搬,我就不!”

    在场人无不惊骇笑劝,牛振华也软语笑笑,当即要车里人递过包来,一甩手要给他两叠红百块。

    方正山平生恨硬怕软,见对方下气,自己早已消退尽心间的无名业火。

    在众人一再劝说下,方正山接过那钱来,抖抖地捏在手里一大阵后,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然地抛在了地上。

    牛振华以为他嫌少,看看他家那房子样儿,笑笑又添上三叠,连同地上捡起来的一并递向他手里去。

    方正山溜了那大把钱一眼也不接,紫涨个脸哼了一声,一个转身就晃回屋里去了!

    当下,正懒洋洋靠在小车之上的齐秋菊咳了一声,她一直密切注视着老倌的一举一动,更生怕人家一个冷颤缩手走人--而她已经盘算好,正缺这么一坨子钱来盖房子娶儿媳妇呢!

    因此就满脸客气、满嘴下作迎了上去。

    忍不住次日就来个买砖搬瓦,紧后请泥木工盖房。

    当时秀琴电话来说,这种白坯平房早已过时,要凑来十多万换盖楼房,齐秋菊素以为女儿那钱来得不干不净,断然拒绝。

    四平将叉来的一条大草鱼掐去厨房拉片时,立家带好奇的香妹向一间有声音的房间走去。

    只见紧邻一房摆着几件洗得格外干净的锄、耙、蒲滚等已过时的农具,大约是因缺少家具把来凑数的。

    靠西北角一张打了个“绑腿”的旧床即是两老人睡床。床下新开一鼠洞,洞边两堆碎土足有一箩筐。

    隔壁堂屋正上方是一神龛,内置先祖遗像而无香火,定是主家埋怨祖上未曾荫庇富赡后人。

    神龛旁边有个由水泥板组合成的四方谷囤,谷囤前码着一堆磷肥、氮氨、尿素。

    香妹窃窃感叹:这家和我家简直一个调子,甚至连那股子土腥、霉味和潮暗气息完全一样,看着如此熟悉亲切!

    立家接口:还真是。只是不如我家收拾得那样干净整洁。

    再过去又连两房,眼下这间的门框挂副白坯子杉木板,其上红漆隶书对联云: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羹香”。

    此为二平房间,只是房门已掩。

    最先车停屋坪时,香妹已听得有断续的男女声争执得热切,至现在略有平息,唯有一男生舒缓拉长的吟咏: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国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

    香妹虽凭前几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已知这是《诗经》的句子,却不知它原来接着这么一大篇--尽管她平时古诗文成绩在班级拔尖,此时却如闻天书,全然懵了头!

    更叫她惊到的是:这对男女难道一直在争执学问妈?如今这个讲“热钱”的社会--尚且又在农村--哪里还有人作兴这种本属书呆子的东西?!

    她饶有兴趣要进房探个究竟,里面一女人的声音立时就给她解了惑:

    “现在的社会和谐稳定,主潮流是如何发家致富,决不是要你去讲那个阴冷的阶级对立。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撑着呢,你要庸人自扰就应该穿越到民族危难的某个年代去!你的当务之急是要改进自己所占的jdp!”

    “你尾巴一翘,我就晓得你又要屙屎了!你今天真是有备而来--一步一步紧咬题目,上纲上线。看来你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你现实一点好不好?难道我错了码?我已经交五万块钱了,这两年不搞装修都还要交十多万。我如今已山穷水尽,靠什么来填上那空子?那房子将来我们两个都要住——你也有业务多少去捞几个子儿来补洞是吧?!不给你紧把火,你还真以为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历来劝你要多多回想从前,早早回归本我,要防微杜渐地主动去减轻些生存压力,你总听不进去,偏要去自找苦吃!哈哈,现在怎么样?骑虎难下了吧?!分明这里住着好好的,你怎么非得要进城?城里会给你口糖吃吗?那里不清静,空气又不好,--要想跟那些坏的差的东西扎堆你一个去,莫尽拿些俗事来烦我!”

    “好!我看你就再能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城乡一体化来了,明天土地城镇化,又有‘移民建镇’一条政策,好多地方开始在执行:将来大家一窝蜂搬进城里和乡镇去,看你一个孤魂野鬼能在这荒野里浪荡多久!”

    香妹已料知那男的是二平。

    又因齐秋菊在厨房时已念叨过她那两个“宁可在家当老女,也不肯早点过门来”的未来儿媳妇,还推测出此女应是睡莲之妹丽莲。

    好奇心再一驱使,香妹随即敲门求进。

    但见各式书本或摞或散乱于床柜之上,一张大圆桌及一老式书案毫无道理地挤占了房中央之位。丢放其间的笔插、笔架、调色盘上胡乱搁着些硬笔及好多或圆或扁笔头的大小毛笔。

    桌旁飞转的落地扇搅得墨臭阵阵。

    那墨臭来自一方简素砚台,砚台旁有只指骨如竹节的秀才之手,正在舞弄一支毛笔。下边白生生的书画纸上应笔锋而生醒目图案。

    另手指间还夹着好几支或濡或干的毛笔待用。一个面善儒雅带几分老成的青年男子,正在娴熟和胸有成竹地操纵这双非同凡响似蓄仙风道骨的手。

    但见一件皱旧不堪且溅着些泥点的红衬衫很不熨贴蒙在他身上,两个随意卷起的裤脚下,各露一截没来得及洗净那土红色水锈的小腿。而他乱发之下剑眉紧攒有力,两道深邃的目光在向下穿透!

    原来此子不仅吟诗,还会作画!!

    他身旁一骨感女郎穿着朴素,亦很规则地卷裤挽袖。黝红的油质皮肤见证她的勤劳,馥郁的香气没能遮没她头发里的些许汗味。通身看去可以想见她有一种非凡的灵动和冲劲。

    她立于二平身侧内行又认真地审看那幅未成将成的画作。

    见门开人进,竖一食指拦唇“嘘”了声,示意其画已到□□,大家不要作声打乱。

    众人静观十来分钟,方二平画毕:乃是无边清水之央,有根青生带叶的竹篙,系插一小舟于稀而有韵致的一聚落红莲碧叶之中,舟舱间板上斜卧着的一□□瘦汉,在一大皮伞形如轮盖的荷叶荫中熟睡不醒。睡汉对面几根蓼草菰叶间,忽来了只母野鸭朝他探头探脑,半张其觜似趋似嗔似问……

    二平审完画,见有客人,方如梦初醒。随即腾出几摞书吓的两把椅子叫“坐、坐!”

    “这张画可以卖个好价钱!我好想买下来收藏。你肯不肯?”立家见画,兴趣盎然。

    “卖什么!”二平朝立家掀了一下眼帘,又把珍爱的目光电到他那张画上:“我往常在激情之下画的画,因太过冲动,多是片面不周到,往往要改画多次才能好。但运气来了也有画得超水平的时候,比如这一张。笔墨不多不少,主景鲜明突出,从景渲染恰到好处,是一件心到天成的好东西!冷静时就莫想画出来。像这种画我就想把它好生留着做个念心,将来哪天一想起它马上翻出来看个一两眼。”

    “那,柜子里那些画得次的总可以卖了吧?”

    “凡经不起久看的,我一概把它烧掉,免得贻笑大方。”

    立家笑了:

    “好的收,坏的丢。所以在旁人看来你一事无成!其实一件好的艺术品就应该拿到社会上去流转,让大家去分享传唱。这样才利己利人!”

    二平赶快把那张画卷起:

    “总的来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吧?包括对这张画,包括对我向来的主张。”

    丽妹敲桌子道:

    “你才听他狗屁!人家看得起你才问你要,趁哪阵来了激情,你画一幅送他什么要紧?其实今天这画完全是我的功劳:幸得我使激将法把你窝着的那团火点燃。你理应把画归我!”

    香妹独晾一边,老想着□□句话去,终于逮着机会:

    “平常看惯了卡通动漫,再看这画,我就觉得一下子长大成熟了似的!”

    丽妹盯她嘴好半日:

    “你个洋娃娃晓得什么!‘大人讲话小孩子听’,赖在妈妈怀里去要零食吃才是正经!”

    香妹说:“孩子的眼光是最准的。现在不是提倡用孩子那天真无邪的眼光去看世界吗?你硬充大人什么好?!”

    二平傻瞪她惊了一句:

    “这小妹妹!人小心不小,说话蛮有水准!”

    立家很感兴趣地看丽莲说:

    “你说刚才使激将法,愿闻其祥。”

    一句拧开话匣子,丽莲将二人争得起劲的事情爆料出来:

    原来区镇为响应国家“新型城镇化”,正在启动一个针对本镇农户住房的改造及迁居工程。因为是首批试点和重心扶贫,加上国家部分减免及区镇的优惠和建设方的让利,一套一百七十平米的房子仅时价就能便宜下来五、六万元。

    而且那些房子邻近商业区地段极优,将来前景无限!故刚始启动就被知内情的快足长牙人士预订一空。丽莲她爸利用他是两届村长的身份兼与其前、后台老积人脉的关系,四处做手脚搞到了两套房子的名额。

    丽莲则用她早些年干畜医和近年做母猪保险项目所赚的钱,已交了其中一套五万定金,余欠十来万准备邀二平一同出去打工以抵分期支付。

    而二平偏是个老安故土逸散惯了的人,不愿为那点鸟屁事改变初衷去紧张奔忙。当然,事先丽莲也料准他会反对,才先斩后奏地交了住房定金好叫他覆水难收

    ------当下二平听了一如电击!

    丽莲还兴冲冲地告诉他那房子是如何抢手:她爸爸不久前将其中预订的一套房子通过内部交易,悄然一转手落得五万元。

    不巧,二平即刻给了她当头一棒:

    “不要贪!他既然得了冤枉钱,你就应该知足了,你们退步抽身才是明智!你趁早让出那个名额——自有迫切需用的人去顶!那原本是上头下来的一个扶贫项目,活生生叫你们侵占了份额--能一趟手拿出五万块钱来,一转手又赚得五万,那叫‘贫’吗?!”

    丽莲听得一楞!哽了半晌之后还是摆出了理由:

    “我爸赚钱是他本事,你莫把我和他扭到一起。你这样高风亮节,人家怎么不选你去当村长呢?再说,我不贫困你贫困啊!莫忘记那可是我们的婚房,刚需!”

    二平满眼轻蔑:

    “总之我的事不要他来管!他一个混混级的蛮子村官,没个本事把村里搞富,挖村里墙脚倒是厉害,算个什么货色!”

    丽莲急得冷泪一滚:

    “我爸不是昨天下过雨今早长出的菌子,他历来这个样子,有分热发分光,工作尽心尽责不比别个领导弱!他可是这最后一任了,你还在这里要清算他似的耍弹琴!他好不容易搞到这套房指标,还不是怜恤我们两个年纪这么大了却鱼没动水没挪的?他没得儿子,是真心在把你这个毛脚女婿当亲崽看!”

    及此,丽莲用一种简直是渴求的眼光望着吴立家,希他对这位老相识来几句劝导。

    立家笑看二平:

    “丽莲姐所讲句句实在!二平哥向来是个明白人,超智!如何在这种大事上犯糊涂了?难道连买个房子也用得着怀疑吗?男子汉做事要雷厉风行,莫婆婆妈妈的!”

    二平本就不入流俗,好些想法仅只是放任真性情,兴许不一定是真理。即便那份本无所谓好坏的真性情,他也唯恐俗人诟病宁可深埋心内烂掉,平常私下里拿它去跟丽妹敷个衍或赌赌气也倒罢了,哪敢拿得上桌面来?!

    故他只好对立家之语置若罔闻,红了脸只是低头去弄自己那张画。

    丽莲深知二平思想此时皆封禁脑内,再好的道理也将对他无效,便只得窝着满腔伤感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