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临商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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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第二日下午,钟承止、成渊还有景曲、卫书水这对门神,加上快爆炸的平安,便一同去往了丰乐楼。

    丰乐楼在临安的地位就等同于白矾楼在京城,是临安最大的一间酒肆。位于涌金门外,背靠城门,正迎西湖,就好如城门外的一座照壁。虽然不像白矾楼是建筑群那般庞大,丰乐楼亦是占着颇大一块地儿,圈了老大一个院子。楼高三层,而仅台基就已经相当之高。临安也无下视禁中的问题,在丰乐楼三楼往外看,一面极目西湖全景,一面鸟瞰临安全城,这好景好城都尽收眼底。

    为了不要太惹人注目,钟承止要景曲与卫书水就坐在丰乐楼一楼散座相候,自己与成渊俩人去那新科进士的荣归宴。

    丰乐楼内自然同白矾楼一样,珠帘绣额,雕梁画栋。不过因为在城门外,涌金门半夜是要关门的,若是吃饭喝酒弄到太晚了,那要么得绕个路回城,要么就只能在楼内过夜了。所以这荣归宴的时间,倒不是很晚。

    丰乐楼三楼有一间大雅间,其他都是小酒阁子。钟承止与成渊上到被包场的三楼大间,就被门口的侍从拦下,须查看请柬。钟承止便把黄博厚的扇子拿出来递了过去。这侍从看了看皱起眉头,没让直接进,说去问一下,就叫了个小二往里跑了去。看着钟承止面带微笑等着回话自得其乐的样子,成渊在一旁直摇头。

    没多久,小二跑回来,将扇子还给钟承止,同侍从耳语几句,就带着钟承止与成渊往里走,把俩人安排到了大间内边角的一席上。

    钟承止环顾一圈已入场的人,这席位的设置明显是跟着身份来的,靠近中间最上那小舞台的,坐的人气势明显比后面的要足得多。而那小舞台上,又放了牧恬淡的古琴——“曲流潭渊”。

    虽然牧恬淡与钟承止他们住在同一家客栈,但牧恬淡基本都是下午出门,半夜归来,上午都在睡大觉,前面两日都没有撞上面。

    那新科进士与黄博厚正站在舞台不远处,与进来道贺的人一一寒暄。这场面钟承止看着熟,就同传胪后归第回到重府那半日一样,停不了的客道与场面话。只是当时在重府,钟承止与重涵接待的多是朝廷官员,不乏五品以上的大官。而给这位新科进士道贺的人,钟承止仔细瞧了瞧,似乎都是商贾。

    于是钟承止似乎明白了为何黄博厚说换地儿就能换个地儿,也明白为何明明是给新科进士道贺的宴会,这黄博厚却站在中间。其实这无非是个打着荣归宴招牌的生意人聚会。

    其他人都是一进来就去给新科进士道贺,只有钟承止与成渊进来便坐下了。

    钟承止没有去过白矾楼,但成渊自然是去过的,此时与钟承止说道:“这丰乐楼的布局、摆设与白矾楼确实很像,不知道是照着白矾楼来的,还是两家真是一个东家。”

    钟承止忍不住又打趣了:“真是一个东家的话,不知成大人昨儿有没被下春|药啊?”

    “为官又不是钟大人意中人那般的大红人,何来有人下春|药?”成渊话到这顿了下,又说道,“不过说来,为何要给重公子下春|药?”

    “你说为何有人要刺杀涵儿?”

    “这点我也不太明,所以当时章明问及此事的时候,我也挺纳闷。”

    “我知道一个原因,不过同花鸟阁主其中一重身份现在不能说一样,这原因现在也不能说。若一直没有就当他没有了。但我想这并非是唯一的一个原因,这个棋手,做何事都有几个目的。”

    “这下□□能想到的目的,无非是让承止你与重公子相忘于江湖。”

    钟承止听了笑了笑:“倒是说得通,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巧合的我与涵儿一道回京城,这事儿到今天说不定就完全不同了。”

    成渊也笑了笑回道:“这便是真正的缘份吧。”

    钟承止与成渊这桌开始有其他人入座,俩人便停下了这些话题。

    这时黄博厚从前面舞台旁快步走了下来,到门口,拦住刚刚走进门的一人:

    “哎呦,吴公子,你可来了,我可是等候多时了。”

    钟承止望过去,来的这位正是前日放生金钱龟的高粱乙。

    高粱乙一副不耐烦的面孔:“干嘛?有话说。”

    “吴公子可知今儿我请了谁来伴奏助兴?”

    高粱乙显然已经事前得知,此时又看了一眼舞台上的“曲流潭渊”,回道:

    “吃饭助个兴而已,请谁关我何事!”然后无视王博厚直往一旁走。

    黄博厚赶快跟上拦住:“诶,吴公子。难不成是忘记了我们先前的赌约不成?”

    “……咳,我可没与你赌什么。你不要在这自说自话!”

    “呵呵。”黄博厚笑着,拿着他的新扇子敲敲下巴,“吴公子,这可就不大好了。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你与我这小赌约临安城也不少人知道了,还想赖掉不成?”

    “哼,我与你赌的,是谁能把恬淡公子请到家里。这儿是丰乐楼,可不是你们黄府。”

    “你……你这是耍赖!”

    “我可没耍懒,明明当时赌的就是谁能请到家里,你难道想说不是?!”

    “你……”

    ……

    这两位高粱又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一屋子人就这么看着,也没个劝阻的。也不知是大家就想看看热闹消遣消遣,还是这两位高粱吵架就是家常便饭,全都习以为常了。

    钟承止十分有兴致的观赏这俩高粱吵架,正好奇着他们到底赌的啥。结果还没吵出个结果来,门口进来两位一看就是主子的男人。

    这俩人约莫都是不惑之年上下,有着一种特别的高位之人气场。说白点,就是带着一些掌柜管事的味道。明显是掌管着不少人,但是既非官僚士大夫的官腔与儒雅,亦非樊可然那种大帮主的江湖快意与洒脱,透着的是一股子精明与计较,又不缺把捏人命脉的权势感。

    这俩人身旁还跟着一位老妇人,就是钟承止前日在花鸟阁见过的有缘人之一——陈家罗锦疋帛铺的东家陈夫人。这陈夫人同样如此,一看就是精明至极,谁也没法忽悠的。

    “博厚,吵什么?!”俩人其中一位胡子挺长的身材也稍高大的对着黄博厚严肃地说道。

    黄博厚与这高粱乙刚还吵得面红耳赤,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黄博厚稍见了小礼:“……爹。”

    另一位胡子稀薄个不高又挺瘦的则对着高粱乙问道:“为光,你与黄公子吵什么?”看来这高粱乙的名字便是吴为光了。

    吴为光有点吱吱唔唔的,黄博厚先说道:“爹,吴公子早前与孩儿打赌,谁能先请到恬淡公子便答应对方一事。孩儿提的要求是,要吴公子把吴家生意银钱汇兑的,都走到我们银庄。而孩儿今日正请了恬淡公子来演奏,可吴公子却耍赖。”

    “什么耍赖?!明明就没请到家里去!”吴为光赶快地反驳。

    “为光!不得无礼!”这吴为光的爹也正色吼道。

    此时黄博厚的爹眉头皱着厉声说道:“这种事情是可以打打赌就决定的?!而且这难道是你们就可以决定的事?!”

    黄博厚与吴为光赶快都低下头。

    黄博厚的爹继续厉声说:“我要你办理宴会这些杂事就是练练你的能力,不是给你闹这种无聊事的!过几年你还是这幅扶不起的阿斗样,别以为自己以后会是荣鼎钱庄的东家!”

    黄博厚的爹目光从黄博厚身上移开对着全场的其他人说:

    “我就在此当着临安的各大行东家之面说了,我这小儿若是过两年还是如此顽劣,死性不改。荣鼎钱庄定不会交到这不肖子之手!大家尽可放心!我黄壮行顶着这江南钱庄的半边天,定是给各位子子孙孙都会有个好好的交代!”

    说罢横了黄博厚一眼,往大间里面走去。

    而门口的吴为光他爹对着吴为光也训斥道:“这种事是可以拿来赌的吗?好好的反省下!不然你一样别想接手吴家的生意!”一甩衣袖也往内走去。

    一旁的陈老太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最前面自己席位上了。

    黄壮行走到那位新科进士的旁边说道:“元敬,恭喜金榜题名。你看,若是博厚过几年还是这幅烂泥样,你就别当官了,回来接手我们荣鼎钱庄。”

    钟承止听了这句,再看了看那新科状元的样子,想起来好像确实有点印象有一位二甲的进士叫黄元敬。而这黄元敬此时对着黄壮行见礼,还客客气气地说了谢谢。

    钟承止这下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士农工商,商居末。自古以来抑商歧商都是传统,历朝历代为了政权稳定,对商人都有各种打压与辱践。虽然到了本朝,这种情况大为改观,农商分半,也废弃了“工商之家不得预于仕”的老规矩。但是最起码,商依然是民。而这位新科进士再怎么也是被授了官了,就算一芝麻官也是大于民的。可不单这黄元敬却对黄壮行客客气气,丝毫不怠慢。黄壮行也丝毫没有一点拿这进士当回事的态度。

    如果黄元敬的客气还可以说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黄壮行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若自己儿子不行就要黄元敬辞官回家接手荣鼎钱庄,那意思就是发自心底认为这当商人比当官还好了?

    这世间早就在慢慢变化了,谁说如书中一般呢。钟承止不禁如此觉着,同时又不禁想,这俞掌门,可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黄博厚与吴为光两位高粱,还站在门口各一幅不服气又没法说的表情,可怜兮兮的。然后互相瞪了一眼,吴为光走到自己爹旁边的位置坐下。黄博厚又站到了那新科进士黄元敬旁边。

    这大间其实也不是很大,估计坐满也就只能容纳个五六十人的样子,与那日重涵他们新科进士曲江会的场子不能比,闹腾了这么一会,到此时人已经差不多都到齐了。

    黄壮行站在那小舞台下面对着全场人说:

    “诸位临安各行各业的东家掌柜,今日借我们家的晚生金榜题名之喜,邀请诸位来此一聚。正好春过夏至,相信大家一年该交代的也忙到一个段落,顺便进行一次额外的临安商帮大会。大家先听听小曲吃个饭,然后我们就对近日几桩事进行一些讨论。”

    钟承止与成渊俩人面面相觑,这本是来想要个鬼蛋的,没想到意外进了人家临安商帮大会中,钟承止笑了笑,有点意思。

    黄博厚又走到中间说了点场面话,接着颇为得意地说道今儿请的抚琴之人可是临安人人皆知的恬淡公子。牧恬淡原来是出了名的不接受私请,只在固定勾栏表演。这今日能来,被黄博厚说成是看着江南第一钱庄荣鼎钱庄的面子。丝毫没在意这钟承止可就坐在角落里呢。

    钟承止倒是觉得,牧恬淡估计多半是知道黄博厚与吴为光两个高粱赌约的具体内容,故意说在丰乐楼,如此就给了吴为光一点耍赖的漏洞。于是自己也可以免于一些麻烦。可是个相当机灵的人。

    钟承止想着这会,牧恬淡已经从舞台后方走到琴后坐下。这人一坐在琴后,气场立刻与平常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完全不同,仿如这“曲流潭渊”之名一般,让人想到高山峻岭,飞瀑直落,气势磅礴,而瀑下深潭,沉静无底。

    这次牧恬淡弹的是《梅花三弄》,区别于一般艺人弹这曲子多是冬日梅花,傲雪凌寒,笑弄风霜,娇柔百媚的感觉,牧恬淡弹出来则是一股子风吹雪打,我自孤寒,万般寂寥,暗香依旧的苍凉无畏。

    人家优伶给人弹曲都是助兴欢腾下场子气氛,而牧恬淡这手指一动,次次都是全场寂静,只有琴音流转。

    一曲《梅花三弄》时间也不短,全场就这么听着牧恬淡弹完了,下场了,鼓掌了,才开始有人开始举杯动筷子喝酒吃饭。都不知道是来助兴的,还是来找场子的。

    约莫牧恬淡又去坐了个小阁子暴饮暴食,钟承止也拿起了酒杯,品品这丰乐楼出了名的眉寿酒。又动起了筷子,尝尝这临安第一酒肆的佳肴。

    同桌还坐了数个人,钟承止与成渊也不好随便说话,便闷头吃菜喝酒。

    钟承止发现,这宴会,与普通的宴会完全不同。大华尚酒,各种筵席都离不得酒。可这整场几乎没有敬酒的人,最多也就是意思一下,一两杯同饮而已。而且在丰乐楼这种声色地儿,除了牧恬淡下去后又换了个艺伎弹着琵琶,居然一场子人没有请一位优伶作陪侑欢,仅仅是同席的互相聊聊天。

    据说晋商在外出班,都是不近美色美酒,以免泄了各种机秘,或者在温柔乡里晕了头,又或者被人捏了把柄。现在看来,何止晋商,估计全天下的商人,做得大的,都是这般。

    钟承止这趟入世,到目前接触的多是官家士人,然后是江湖武人,这会儿第一次深入接触到富贾商人,感觉又是一番天地。可这个个天地,都是环环相扣,谁能离得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