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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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503年春,虒祁宫。

    妍姬几乎从椅上飞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姬云飞,看看他摔伤的腿,又用手戳了戳他脸上的淤青,忍不住笑了起来,惊喜地叫道:“公子黔?你说是子黔把你弄成这样的?”

    姬云飞还是个龀童,从马上摔下来后一直忍着没哭,看到妍姬的反应,霎时抽搭起来:“阿姐,我被那落难吕黔所欺,你不心疼,还笑我。”

    妍姬亦知自己失态,眨巴眼睛,睫毛忽闪,拉着云飞坐下:“子黔来晋已有四年,向来都是你欺他,你今日干了何事,惹他对你下此狠手?”

    “没干什么呀!”姬云飞有些发恼,急着站起来,扭到了摔伤的脚,一个酿跄又坐了下去,“阿姐,我这次真没做什么。今日醒得早,想说上次赛马输给吕黔,心有不甘,卯时刚过便到马场练习了,结果吕黔也在,还牵着一匹小红马。那小马极像他的赤云马,体态和我恰好合适,我便向他讨要,可那吕黔死活不干。我趁他不备,夺了马,结果他直接把我从马上拽了下来,你看,把腿摔成了这样。”

    当年云飞拿刀砍子黔,他不躲也不还手,放蛇咬伤了他,也没追究什么,四年的隐忍,如今因为一匹小马和云飞生气?妍姬不解,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叫了仆役朝那小马扔石子儿,吕黔不仅把他们打伤了,还对我动手,将我打成这样子。阿姐,云飞真的好无辜啊。”

    妍姬笑容依旧,想起子黔作为质子刚入晋的时候,云飞只一个五岁孩童,却也和宫里其他人一样,想尽办法让子黔难堪,那行为处事毫无幼童的纯真善良,若不是及时发现并处理了他身边那些心术不正、挑拨是非的仆役,这孩子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不过那些人虽然处理了,云飞行事也端正了,可这一直和子黔对着干的毛病却改不了了。

    她用秀娟沾了水小心擦净云飞的脸,不紧不慢道:“嗯,和你以前干的那些事比起来,的确是没干什么。”她又看了看云飞的腿,道:“比我想的严重些,仲喜,去请医师来给公子仔细瞧瞧,再让亨人准备些点心送过来,公子辛苦一早,该是饿了。”

    姬云飞自小便讨厌医师,平日身体有点小毛病总是藏着掖着,生怕让人发现了去请医师,听了妍姬的话也顾不得腿疼,跳起来一把抓住向门外走去的仲喜,看着妍姬道:“阿姐,不用请医师,我休息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你若去请医师,叫大哥知道了,他肯定再不许我去马场了。”

    妍姬知晓姬云飞的脾气:“你若是自己主动上药,答应近日不乱跑,在房中好生休养,这医师便不请了。”见姬云飞乖乖点头,又道:“仲喜,你留下看着公子。云飞,一会儿点心来了自己吃,阿姐这会儿去找公子黔,帮你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姬云飞还想说点什么,只见妍姬已经冲了出去,叔喜紧跟其后,忙唤房中还未反应过来的婢子们:“还不快跟上。”云飞看着并未掩上的门:“仲喜,阿姐喜欢那个吕黔似乎甚于喜欢我,她这会儿并不是替我讨公道去的吧。”

    仲喜好似没听见,只安静低着头站在一边。公子们的话是不能随意接的,他们看得起婢子肯唤婢子一声名字,但婢子们却不能不知身份。此刻姬云飞唤自己显然不是真的询问,自小待在宫中,仲喜早已有了分寸。果然,不过片刻间,姬云飞话语又起:“齐国庶子,配不上阿姐啊。”

    马场在虒祁宫外,诸侯养马成风,晋国和狄戎通婚几世后更是学了狄戎御马之术,围了马场,供公子大夫取乐。妍姬祖母原是狄人,对马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五岁之时便能骑上小马在场内奔走,引来晋顷公大喜。要知道,虽有缰绳和马鞯,但骏马奔起之时,许多已骑马三五载的及冠君子尚是容易摔下。

    宫内到马场,两地之间妍姬往日得半个时辰才到,今日只用了一半时间,本是神采飞扬,不想却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心里暗念倒霉。

    八人抬一木质伞顶肩舆迎面而来,肩舆上一年逾半百之人肃然危坐,眼神凌厉。灰白的胡子,配上略微褶皱的皮肤,竟毫不折损他的精神。一对鹰眼望过来,扎得妍姬浑身不自在。

    士鞅下了肩舆,向妍姬行礼,问道:“听闻公子妍明日要出发远行,怎不在宫内收拾,却来了马场?”

    妍姬少坐肩舆,今日为了赶时间才乘了四人肩舆而来,看到士鞅的八人肩舆,又看到他满带讥讽的笑容,心中甚为不悦,也不直接回答问题,只道:“范子贵为中军将,事务繁忙,又怎不在府里,也来了马场呢?咦,这肩舆倒是精致得很呢。”

    士鞅跟着妍姬边往里走边说道:“君上的赏赐之物自然是好的。老臣年事已高,又有恶疾缠身,君上眷顾,故特赏了八人肩舆用于出行。老臣本不敢使用,但君恩不可负,若是坐了这肩舆引来街头小儿胡言乱语也只能受着。老臣现在一心只想加紧强健身体,希望多为君上效忠几年,以报君恩。”

    可恶的老狐狸!谁人不知八人肩舆乃是诸侯御驾,你若真不敢乘,当初又怎会称病,故意索取?现在竟还堂而皇之地说君上赏的。妍姬双手藏于袖中,指甲已快嵌入肉里,忽然莞尔一笑:“我竟忘了,自昭陵会盟后,范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云飞说大人已是药石罔顾,本以为只是黄口小儿的戏语,可这一病竟达三年之久,是妍姬疏忽了。大人为晋国操劳半生,乃国之肱骨,莫说小小肩舆,纵是要吾辈抬大人出行,也是该的。只望范子万事以身体为先,若能多撑三两年,那可真是我晋国之福啊。”

    好个公子妍,连其他五卿都不敢拿昭陵会盟的事问责于我,小小丫头竟如此大胆,还公然咒我药石无用、活不过三年,这般心思,不愧是顷夫人的女儿。士鞅面不改色,道:“公子言重,这病起于昭陵会盟之时,但早已不是当时的病状了。老臣只是偶感风寒,又因修缮灵公台,重任在身,不敢怠慢,这才拖到了现在。请公子放心,君恩似海,老臣有生之年定当全力辅佐君上,重振我晋国霸业。不过听说公子明日远行,是要去齐国,一路上山水险恶,公子金躯,恐难以适应。加之齐国这几年来并不安分,公子此番进齐,若被齐人得知身份,叫人拿了去转而胁迫君上,后果堪虞啊。希望公子此行务必处处小心,外面不比公子久居的虒祁宫,狼虎成群,切莫一时贪玩丧了卿卿性命。”

    “公子和范子都来了?”妍姬一直憋着闷气,正要发作,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来人身长八尺,龙骧虎步,正是上军将赵鞅。妍姬顿时松了口气,三人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来到马厩,四处寻不见吕黔,倒是叔喜找见了姬云飞说的小红马。

    叔喜围着那马转了两圈:“公子,这马浑身赤红,看着像是赤云去年产的小马。不过这一年婢子跟着公子来马场都没看见过那小马,怎么突然牵出来了呢?”

    自公子黔的赤云胜了公子林的惊雷,晋国便有“宁御电雷,赤云莫追”一说。连着三年赛马,赤云都是第一,也怪不得姬云飞不服气,总是闹着要挑战公子黔。可是子黔人呢?正愁找不到人,公子黔的仆役江子便出现了。

    “拜见公子妍。”

    “公子黔呢?”

    “公子回离宫了。”

    “离宫?走了多久了?为什么要回去?你怎么还在这?”

    “启禀公子妍,公子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为什么要走公子没说,小人也不敢问。不过公子让小人留下,说是公子妍若在午时前来了,想要寻他,骑上这小红马定能追上。”

    当年把你从离宫弄出来,你现在一声不吭就回去了?为这马儿出手伤了云飞,这下又让我骑这马儿去寻你?子黔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妍姬上马,一骑向新绛城门奔去,喧闹的晋国国道旋即掀起滚滚烟尘。

    不时,日当头,一路奔来妍姬有些发晕,虽在暮春,算不得热,但衣衫已经湿了大半,停下马又有些发呕,只得策马继续前进。她每年夏末都会通过这条路往返铜鞮宫,但骑马却是第一次。

    出城约三十里,妍姬终于望见了熟悉的身影。昂藏七尺躯,青衫绿袍,身骑赤云,不是公子黔又是谁?

    赤云马像是察觉到了小红马的到来,本来就在慢跑,后来干脆停了下来。妍姬加紧追上,喊道:“该死的子黔,再追不上你,我就没命了。”

    公子黔笑若春风,递过水囊:“你可来了,渴了吧。”

    妍姬见他面若冠玉,齿如编贝,墨眉星眸,神骨秀异,风貌更胜往日,不由一惊:日日相见,自己竟未察觉当初的少年将军如今已成了个翩翩郎君。喝过水想起一路奔来的狼狈样,妍姬嗔道:“君上命你授我与云飞马术,你一声不吭跑了是怎么回事?”

    子黔又将包裹里的糕点拿出,递予妍姬,道:“公子云飞坠马,你出晋入齐,我还需教谁马术呢?至于一声不吭跑了,我明明留下江子传话了,此次回去也获得了晋侯首肯,下军将的人马就在前面,我只是稍慢一步,在这儿等你罢了,又何谓跑呢?”

    他竟知道了。妍姬看向子黔,眼如秋水:“入齐的事,我本想今日教习马术之时告诉你的。”

    “马还习惯吗?”

    “啊?”妍姬不知子黔怎么突然提起马来,“这马......”

    “及笄之礼。”公子黔御马缓缓前进,道:“我为质子,没法送你其他的。这马还小,体型和你正合适,我训练了一段日子,你再练它一段时间,定是好马。”

    及笄之礼?就是因为这个和云飞动气?妍姬跟在子黔身旁,咽喉间有一丝甜意。

    见她沉默,子黔接着说道:“这一路山高水长,让丫头们多用点心,该备的东西只怕少别嫌多,尽量多带着。既是及笄向晋候讨来的恩宠,私下入齐,身份莫让他人知晓。我没法阻止你更没法陪你去齐国......”

    “纵然身份被人所知,又怎样呢?”妍姬打断公子黔,面色桃红,笑靥如花,“两国在休战当中,齐人难道真会无耻到扣押我,又愚蠢到梦想用一个女子来改变这天下的格局吗?看你就知道齐人还是有脑子有风度的,不会有事的。不过子黔,你知道我此行要去哪些场所、见哪些人的,可有话让我帮你带回去?”

    公子黔蹙眉如山,一把抓住妍姬的手,瞪着她,声音有些颤抖:“我倒真想从未和你讲过那些事,灭了你这好奇心。不用替我传话,路上照顾好自己,离那些人远一点,平安回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可子黔严厉眼神中的温柔却烧红了妍姬的脸,赶紧又羞又惊地把手抽开,这一幕恰好被掉头而来的韩不信看在眼里。

    “我还以为赤云马病了,这一路上也没见它跑起来过,原来是在等公子妍,不过公子若是再耽搁的话,入夜前怕是到不了铜鞮宫了。”

    韩不信是妍姬生母顷夫人的哥哥,曾经的中军将韩起之孙,现任下军将。四年前妍姬将公子黔带出离宫,便一直安置在韩家。如今公子黔回去,自然也由韩起护送。

    这个老顽固素来见不得我与妍姬交好的,早晨因为不要马车直接御马的事已经闹了不快,我再待这儿他只怕要迁怒妍姬了。公子黔再嘱咐妍姬两句,便御马先行,留他二人在后说话。

    韩不信沉着脸:“他是齐国来的质子,五年期满便要回去的。我晋齐两国又必有一战,你二人身份有别,要说多少次你才能离他远点呢?你把他带回绛城,安放在韩家,让君上同意他教习马术,这些我们都应了,可你该知道,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别的了。”

    别的?不过是两个惺惺相惜的人交往谈话罢了,我可曾奢求过别的什么呢?妍姬手心冒出了些细汗,憋出并不自然的笑容,叫道:“伯父放心,我明白的。”

    “明日出发,一切可准备好了?欲带谁前往?”

    “都准备好了,仲喜、叔喜和采兰会跟着去。”

    “仲喜稳重知分寸,叔喜伶俐讨人喜,采兰剑术是一流,她们跟着在旁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伯父明日来不及赶回送你,记着路上勿要大意,速去速回。时候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韩不信目送妍姬离开,回到队伍中时,公子黔已策马奔出十余里。他叹了口气,命队伍加快速度,阵阵马蹄声直逼铜鞮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