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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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紧紧握着衣摆,心跳也跟着飙升至一百,仝则呼吸着床下一地尘埃,听见门被人推了开来。

    两个人的脚步都不算沉重,旋即门上落锁,二人无声地坐在了床边的圈椅中。

    金悦先开口道,“贵上联合了吏部、礼部、大理寺,可还有些不够。我以为更要从兵部再争取些支持者。待这件事捅出来,让他们自己人接手去查。届时再由礼部另指派几个外边的使臣去站队,切记要他们一边倒的支持裴谨,专为他说话。”

    那人唔了一声,语气轻浮地笑问,“将军是想要让皇上看看,裴谨在洋人那里也已是树大根深?”

    金悦痛快说是,“乱,要自兵部先开始,之后直指军中人以裴侯做靠山,枉法贪墨无视朝纲,多少人都在借机发朝廷的财。还兼有外人搅合在里头,究竟得了谁的指使?最后悉数要落在姓裴的头上。”

    那人啧啧笑道,“你们该不会是想拉他下野吧?只怕这一局,却没那么容易。”

    “不容易也要做,事在人为。”金悦斩钉截铁道,“这一回务必先脱住他。将军很快便要部署和朝鲜开战。大和帝国征服掉这个小国,就会和其融为一体,这样才更好和大燕结盟。无论是将军本人,还是贵上,最终的心愿都是合纵联合。大燕与大和联手,让北方的沙俄也对我们俯首称臣。”

    他说的慷慨激昂,顿了顿,又道,“倘若战事爆发,裴谨一定会出兵援朝鲜。咱们就是揪住这件事不放,以查案为由,暂时先解了他的兵权。只要拖上个把月,再在朝中造出足够舆论,事情便可成就一半。你看,就这一点其实并不违背大燕国策,而将军嘛,也不过是希望能为贵国扫平障碍,做个先锋军而已。”

    那人笑了下,“你们将军倒是深谋远虑,我会将这番意思转告鄙上,争取全力配合,至于……”

    “至于这回的矿产,有三处在西北,两处在辽东。其中又以辽东那处最大,最蔚为可观。”金悦含笑接下去,“开采矿权所得之利,和日后清剿追赃回来的钱款,该由谁来享用?贵上大可放心。我们办事,向来是以让朋友觉得满意为标准。”

    “好,有金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你晓得口说无凭,总不好我一张嘴,红口白牙去给大人描述金兄番话吧?”

    金悦沉默片刻,站起身来,“这个自然,我这就写下字据与你,烦劳呈交贵上就是。”

    耳听得窸窸窣窣的铺陈纸张声,其后有笔尖落在纸上的轻响,除此之外,房内安静得连多余的呼吸声都不闻。

    蓦地里,一阵风刮过,窗纱被吹起,摇曳着浮在半空,月光如水,一半流淌在地下,另一半穿透纱帘变得时明时暗。

    仝则一颗心也跟着帘子忽起忽落,暗道自己百密一疏,居然还是忘记了去关窗户。

    金悦果然停笔,回身看看,似在自语,“这些个人,总不记得关窗。起风了,今晚恐怕要落雨。”

    接着便是阖上窗地砰砰两响,其后一切安静如初,忽听那人道,“金兄这卧房里,怎么好似有些烟气,莫非你也有这个嗜好不成?”

    好灵的鼻子!

    仝则登时连喘气都抛在了脑后,此时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地里,埋在土中,全身上下再也发不出任何气息才好。

    金悦却态度如常,只笑笑道,“偶尔为之。凡能令人上瘾的东西,我轻易是不愿涉及的。家父曾教导过,人生在世切记不能沉溺于外物,要做到无人、无事可牵绊,方能将自身立于不败。”

    那人微微愣了下,随即也笑道,“令尊有大智慧。”

    金悦淡淡颔首,“不过在社交场中,总还是要从善如流,我这里刚好有从海外新运来的烟草,比本地出产味道更纯正,要不要试试看?”

    对方显然是个烟鬼,当即笑着说好。金悦从抽屉中取了烟丝出来,不多时只见亮光一现,白色的烟雾很快在房中弥散开。

    这可和游恒给的劣质烟草不同,光是闻着已能感觉到醇厚,入口过肺的滋味想来错不了,绝对称得上是佳品。

    仝则咽了咽口水,彻底把那点馋嘴的念头打压回去。这会儿他背上的汗消了不少,愈发凝神静气,继而便听见纸笔摩擦之声再起,是金悦开始继续书写那份,不能公开的协议。

    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仝则背上肌肉难免绷紧发僵,只是他不敢动,生怕衣服摩擦会带出一星半点杂音。

    心里不禁琢磨起,那金悦背后的势力自然是幕府,他们要出兵朝鲜,发动侵略战争。一旦成功,不啻为有了筹码,日后可和大燕分庭抗礼。眼下金悦在做的,则是勾结朝中反对裴谨的势力,诱使他们对侵略坐视不理,更借此一役来发战争财。

    而对于这些人来说,裴谨合该该算作一个挡他们财路之人了。

    ——裴谨决计不会听凭日本出兵大燕附属国而不理,势必要为朝鲜解围。反倒是后续那些征服沙俄,称霸“东北亚”的计划,在他那里却是要停摆的。

    仝则记得,裴谨说过要休养生息,要革君权,更要革吏治。可惜官员中不少都是巨贾,个个眼巴巴在等着借军饷给朝廷,于是才有了裴谨和这些财阀官员之间的矛盾。

    他们最终目的当是让裴谨下野,足见无论什么时代,只要反贪便最易树敌。那么无论如何都该竭尽全力,万不能这起阴谋家诡计得逞。

    仝则于是对金悦正在书写的东西,燃起了十二万分地兴趣。

    不多时只听金悦撕下那张纸,递给那人,那人看罢笑道,“金兄这一笔字写得真是漂亮,只可惜用的不是毛笔,却是西洋人的水笔。要说你这屋子建的也是西洋风格,可见你觉得他们是有可取之处的。”

    “不过是为风格统一罢了。我是个生意人,做买卖,其实不必讲究那么多。粗人用些粗物而已,让你见笑了。”看看时辰,金悦道,“时候不早,咱们先回席上去吧。”

    “好,”那人将那页纸揣好,起身笑道,“金兄请。”

    二人打开门,脚步声渐远。仝则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确定走廊再无旁人,才敢露出头来。

    略微松口气,仝则再次手脚并用地爬出去。被金悦突然闯入这么一耽搁,他所剩的时间可就不多了。

    心里还惦记那份书面协议,却又不可能去那人身上盗取,仝则脑中灵光一现,记起前世在电影里见过的,那些书写时用来垫着的纸张上总会留有痕迹。他迅速从书桌上找到那摞纸,扯下前一张,忙不迭塞进怀中。

    等他回到适才歇息那间屋子,方才在榻上摆好姿势躺下,金盛业已敲门入内。

    “您好些了?我这叫人过来服侍,您净面之后便回席上去吧。”

    金盛站在门口说道,他一步都不肯再靠近,直截了当地把所有嫌弃,大喇喇堆在脸上。

    仝则睁着一副“睡眼”,自去架子上的银盆里盥洗手巾,慢悠悠擦了把脸,跟着抻起懒腰,“眯一觉果然舒坦,就只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眼睛上下瞟着金盛,他故意笑得花枝摇漾,“走吧,可别叫你家主人等得急了。”

    说完抬脚往外去,只觉得身后人呼吸猛地一窒。

    金盛此时一定在心中暗骂他是个婊/子——不过无所谓,这群人迟早是要被驱逐出大燕的,一个都不留,一个都无须再见。

    宴席散时已快到子夜,仝则陪金悦送完宾客,不出意外地听他说道,“今天累了吧,我瞧你面色还发红,想是酒没醒彻底。这里离城中还有段距离,路上奔波辛苦,不如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宿。”

    面色泛红,那是因为兴奋。

    虽然过程堪称提心吊胆,可最终他还是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仝则现在正是满心澎湃,急切地想要和人诉说这段经历,特别,是想对裴谨诉说。

    仝则自然不肯久留,待要出言搪塞,却见游恒慌慌张张跑过来,垂着手道,“小人方才回了趟店里,那几个小的说,来了位什么大主顾,点名要后日要成品,小的们已接了单,怕忙不过,想请您快些回去。”

    这人真是及时雨,仝则心中暗笑,却做摊手无奈状,“怎么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了,平时让他们多学多练,结果还要我亲自上阵,一群废物点心。”

    金悦听他这般抱怨,也不再纠缠,只温声道,“也罢,咱们来日方长,你千万别累着就好。这样,我后日再去看你。”

    仝则本想露出些不舍,可一想到以后多半不会再见,也就懒得和他多费唇舌,装出一脸烦躁,匆匆告了辞。

    深夜之下,天光暗淡,是以仝则便没能注意到,送别时金盛站在金悦身后,做了个拉他衣袖的动作,更没能留心金悦的脸上,由此现出了一抹狐疑之色。

    一路之上,游恒将车子驾得是飞快,仝则被颠得头晕脑胀,按捺不住撩开帘子想投诉一句,忽而一阵妖风刮过,吹得他是眼冒金星。

    还真让金悦说中了,看样子是要有一场豪雨将至。

    “至于这么飞奔,后头又没人追咱们。”喘口气,仝则问。

    游恒没吭气,半晌才道,“你不是已经得手了?”

    难道又被看出来了,仝则自嘲地笑了下,“真有这么明显?得,我知道,全在我脸上写着。不过你看得出来,那金悦不至于也能看得出来吧?”

    “不好说,”游恒道,“我总觉得没那么顺。嗳,你坐稳当点,我再跑快些,搞不好等下真有追兵。”

    仝则心里倏地一跳,急忙撂下帘子,强忍胃液翻滚沸腾,闭目专注做起深呼吸。

    突然间,车速降下来,前方似有马打着响鼻的声音,仝则一惊,撩开帘子一角,见前方月色下有着一人一骑。

    马背上那人穿玄色披风,九排方金跨代紧束腰身,昂然端坐俯视着他们。

    “是少保。”游恒看清楚了,不由也长舒一口气。

    一条笔直的官道上,月华泠泠洒落,斯人玄服黑马,恍若独立于苍茫天幕下。

    那么,是为何事何人而来?

    待裴谨策马走近,只和游恒道,“你引开后头人,我带他走。”

    游恒利落道是,回眸看一眼仝则,“下来吧。一会儿机灵点,别给少保添麻烦。”

    他是笑着说的,调侃腔调十足,却只有这一句,对裴谨则别无二话。可见这对主仆默契十足,对彼此都很有信心,所以压根不必多讲无谓的言语。

    仝则一面下车,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为着这点默契,他似乎竟有些嫉妒起游恒来。

    而这厢他甫一落车,刚要啰嗦一句小心,那头游恒却已然扬起鞭,驾着车子绝尘而去了。

    站在地下,之前的满腔喜悦一时无的放矢,仝则仰面看向裴谨,不觉疑惑道,“我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裴谨凝视他,朗声一笑,对他的迷茫并不做解答,却弯下腰,俯在马背上对他伸出手,继而微笑道,“上来。”

    仝则也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或许是血液里潜藏的酒精终于澎湃发作了,他便觉得如是和马上人对视,直教人一阵目眩神迷。

    仿佛不小心跌进了一道深渊,周遭云雾缭绕,有轻软似棉絮状,大朵大朵的浮云,将他托在了半空中。

    而那人的眼睛,则像是茫茫云海中唯一的一道光,轻而易举就能荡涤干净他这一晚上所有的情绪,包括紧张、不安、惊恐、还有兴奋。

    此时仝则的心里,便只剩下了一抹平静与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