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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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彦文醒了,意识恢复。只是双眸空洞,望着面前方寸被褥,许久都不曾转一下眼珠。

    看上去,像个万念俱灰的活死人。

    一旁桌上放着吴峰喂了一半的药,小伙计弄不清这位衰弱俊秀的人同自家主人究竟什么关系,惟有兢兢业业小心伺候。

    仝则让他先去忙,自坐在床边,端起了药碗。

    他默默地喂,谢彦文乖顺地喝,彼此都不说话,房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良久,谢彦文开口,唇齿间散发着清苦的药香,“多谢你。”

    气息微弱,好在吐字尚算清晰。

    所谓大恩不言谢,仝则并不希望他感激自己,最好什么都别说,两下里反而能自在一些。

    “好好养身体,你这么年轻,不用几下就能养好的,等能下地活动,咱们再从长计议。”

    见他倚着的靠枕歪了,仝则便将他扶起来些,为他调整好枕头的位置。

    “我身上脏……”谢彦文下意识躲闪,神情凄苦。

    其时他昏迷那会儿,吴峰早为他擦洗过,又更换了衣衫,他身上已没有了异味。何况就算真有,仝则也绝不会心生嫌弃。

    “我知道你爱干净,再养养吧,等不出虚汗了,就能好好洗个澡。”

    谢彦文极慢地摇了摇头,“洗不净的,怎么洗也洗不净,脏得太彻底了。”

    仝则一时语塞,觉得这话太重,却又不知该如何化解他的心结。

    “你瞧不起我吧,我是该被人瞧不起。”谢彦文抬眸,下巴削尖,显出大大的双眸,里头水光缭绕,望上去楚楚动人,“我的确是贱,到了现在还想知道,她……她好不好?裴家有没有把她怎样?”

    仝则想起裴谨说过,不会姑息许氏,便猜测其人多半不会有事,只是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不能再留了。

    他摇摇头,旨在安抚,“应该不会怎样,毕竟是孝哥儿的亲娘,裴家又是要面子的,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孝哥儿没了妈。”

    谢彦文垂眸,沉默无言,半晌有气无力道,“你不知道,他们整人,有的是办法。她是被我害了……我总以为,凭我,凭我爱她,便能让她过得舒心些,忘却那些不公平的遭遇,忘记那些玩弄过她的人。”

    这最后一句,大约是在说裴诠?

    仝则心下暗道,合着面前这个倒霉蛋,并非毫不知情。

    可既然明知是泥潭,明知许氏还有别的情人,甚至明知她未必有真心,为什么还要一头扑将上去?

    难道爱情真如飞蛾扑火,会让人生出一种奋不顾身、难以抗拒的自我毁灭力量?

    “她过得苦,我去看过她那个丈夫。”谢彦文喘口气,慢慢说道,“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够糟糕了吧,他比我要糟糕得多,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人的生气。就是这样,她每晚还都要和他睡在一起。那人呼出来的气,全是腐烂的味道。凭你怎么掐他咬他,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可她呢,她今年,也才二十七岁。”

    这话教仝则听去,委实没什么特别感触,除却胃里隐隐有些不大舒服。

    不必要的同情心,他向来都很缺乏,默了片刻,转过话题道,“你想太多了,她今后还要过富贵日子,要靠她唯一的儿子,而不是靠任何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世道容不得她做那样的事,她也绝不可能放弃荣华,你没必要替她担心。”

    谢彦文不甘地挣了挣,眼里倏地现出奇异的光,“不会的,她对我那么好,我就算真用命来报答她也没什么。她说不想再和裴诠有任何瓜葛,是真的,她真的很痛苦。你没见过,那手腕子上,全是她用刀划出来的伤疤,每当她想裴诠的时候……她就划一道口子……她想忘了他,求我帮她……我们原本说好的,等到分家就离开京都,去乡下买一间屋子。我陪着她,就算没名分也无所谓,就这么永远陪着她,让她快活……”

    声音渐渐低至不闻,那道光也随之一点点暗了下去。

    原来,他是想做搭救许氏的侠客情人!

    仝则只觉无奈,真想说个道理给他听——当一个人一无所有,连自保的能力都不具备时,就不要动辄满怀悲悯,妄图拯救旁人。

    那是害人害己,而且于事无补。

    可眼见他现在这副德行,病得像个大眼贼,酸酸楚楚,眸中还执着地,闪动着灭裂冲动的幽光,仝则只好默默地,又将话咽回到肚子里。

    饭要一口一口吃,打击得太狠,让理想主义者丧失了梦境支撑,香消玉殒的速度只怕会更快。

    “能否帮我个忙?”谢彦文忽然扬起脸,眼神哀恳。

    仝则想了想,直截了当道,“她不会有事的,赎你那天,我亲耳听太太说过,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孩子。”谢彦文轻吐二字,眼眶泛红,“她有身孕了,她说她会尽力保住,她要这个孩子。还说有办法让裴家不敢动她。我想知道,孩子还在么,那是我,是我的亲骨肉……”

    仝则强压内心既惊且怒的情绪,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从容。

    谢彦文以为自己是许氏的救世主,实则根本就是个冤大头,摆明被许氏和裴诠耍了。这两个人拿他作挡箭牌,尤其是裴诠,出了事一推二五六,只把千夫所指丢给一个女人,还有一个下人。

    而许氏呢,当然清楚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儿,于是手忙脚乱抓了个痴情人顶包。等事情闹出来,再靠撒泼耍赖混过去,反正薛氏一干人等顾及裴熠,至少会保住她的性命。

    只是这些人未免也太小看裴谨了,仝则平生第一次起了去吹枕头风的邪念,只要能让那对自私无耻的男女没好日子过,他也不介意无良一回。

    想起裴诠至今还没有子嗣,仝则猜测,说不准他还真想借许氏替自己延续血脉。

    简直毫无廉耻,可笑又可鄙!

    然而再看看谢彦文投来的殷殷目光,仝则无声叹息的同时,到底还是动了一点恻隐。

    “我帮你打听着,反正目前为止都没事,听说只把人关在房里。你也别多想,当务之急先养好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彦文迟迟地点头,努力扯出一记勉为其难的笑,“多谢你。”

    这三个字说的,明显比之前感谢他救命之恩还更诚恳。

    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可不知怎么,回忆起这个人是因自己一个流连不去的眼神,才被李明修买下,一并来到裴家,仝则就深悔当日不该有此一举。

    他当然不会把罪过往自己身上引,可人的际遇,有时候真玄妙难言,谢彦文躲过了那时的惨淡,却到底也没能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既说让人安心静养,仝则便好吃好喝地供着,过了几日谢彦文已能下地行走,而一封请柬也在这时送至店中,却是宇田惠仁邀他出席自己的送别宴。

    行将离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相送友人,心头难免泛起五味杂陈之感。

    宇田自然也邀请了裴谨,而此等场合下,仝则势必要装成和他只是泛泛之交,点头微笑,恭敬有加。

    不过对于两个惯会装样的人而言,这点把戏,当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宇田这日装扮得光彩照人,垂缨乌冠,碧色直衣,穿行于宾客之间,笑容仍然轻柔迷人。以至于令仝则浮现联翩——倘若光源氏在生,大抵便会是他这般模样。

    但全场似乎也只有仝则察觉出,宇田其实是在强颜欢笑。

    想着找机会和他私下说两句,偏巧对方心有灵犀,也作如是想。

    过不多时,宇田打发了下人前来,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将他带到卧房静候。隔了一小会儿,宇田便即姗姗赶到。

    那在他面上盘亘一整晚的盈盈笑意,终于淡去了几分,换做自然平和的表情,却也并不见伤感。

    “还没恭喜你,金悦的事干得可真漂亮!他人现在大牢里,这辈子是出不来了。连带他的财产全数充了公,朝廷还小赚了一笔。”

    宇田说着,眨眼笑道,“侯爷有没有给你些奖赏?”

    仝则一笑,半真半假道,“分内之事,提什么钱哪,多伤情义。”

    宇田长长地唔了一声,推着他的肩膀直笑,“你不图钱,那便是图人了?如何,他对你可好?”

    被宇田这么一问,仝则脑海里一下子,只涌出一个好字来。

    近来尤其好,裴谨是越来越敞亮了,呵护人时温柔和煦,恰到好处,一点都不灼人。而他所展示出的耐心、诚挚,亦是真真切切,教人舒心熨帖。

    适才他就站在人群中,被那么多华服俊丽之人簇拥着,气宇轩昂。仿佛再多的人和物,都没法阻挡他的耀眼夺目。

    而他也的确正值,连鬼神都会嫉妒艳羡的好年华。

    每每隔着人潮凝视,仝则都会在暗涌之余,更生出一点热血沸腾之感,因为这样一个人,是注定要站在群山之巅的。

    那么,如果他裴谨想要仝则这个人,也一定可以理所当然,心想事成。

    收回思绪,他转而望向宇田,颔首一笑,慨然承认,“我是图人。他待我好,我回应以诚恳。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是你的勇气鼓励了我。人生短短几十年,想再多不如珍惜眼前,我喜欢他,愿意享受现在的一切,不必庸人自扰,担心不可知的未来。”

    宇田听得拍掌,“早该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烦与愁。来,我还有个礼物要送你。”起身拉着他走到妆台前,拿起一只琉璃彩绘小盒,“这是针线,算不上贵重,不过送你玩的,为的是要你一看见它,就能想起我这个人来。”

    仝则打开看时,只见大大小小银针齐备,更有五颜六色瑰丽的彩线,禁不住赞了句,“很漂亮,我会好好收着。”

    宇田牵起他的手,眼眶蓦地红了一红,“说好了要写信,一定不能食言。还有,你要帮我看好了他。我们商量过了,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算是考验,想着两情若是久长,也就不争朝夕。这话对于你我也是一样,无论如何,就算将来战事不可避免,我和你的心也永远是一样的,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言罢笑起来,眉目顿生艳光,整个人明媚无限。

    “好,一定!”仝则反手握住他,可惜那柔荑太过纤细,弄得他不大敢用力。

    宇田微笑看他,半日略微正色道,“还有,别嫌我多事,给你留下两个得用的人。我知道你有侯爷护着,可也是我一点心意。金悦的人此番有几个逃了出去,迄今为止还没抓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近日可千万要小心。”

    顿了顿,他又笑说,“军机处已成立,往后大燕便是军机主政,侯爷会很忙的,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可得要担待才好。”

    仝则听得侧目,不禁揶揄道,“说的好像我没事可做,成天只等他前来宠幸似的。”

    嘴硬!宇田笑嘻嘻地,直推他道,“知道你也是有事业的人,那便好。我不能久留,该回前头去了,你也该从这里出去,往后院走一走。穿过一座假山,便能看见一小片湖。那个待你好的人,此刻正在那里等你,有话要对你说呢。”

    见仝则惊讶一秒,他愈发笑道,“我叫人看着呢,那里没人会去。你可快些吧,我总算也借出地方,让你们幽会一回了。”

    “湖光山色,月下美人,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年少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