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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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仝则在穷极无聊中,慢慢卷好一支烟。点上火,斜靠在窗户前,对着绵绵细雨开始吞云吐雾。

    虽然身心俱疲,无奈疏无困意,不知不觉抽完了三支,却依然没能把自己给抽晕。

    屋子里烟气缭绕的,游恒进来时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要把自己点了,追随谢彦文一道驾鹤西去。

    “你那肺管子还要不要了?”游恒怒吼,抢上来夺过险些烧到手指的烟头,一把丢到窗外,“让我买烟丝,就是打算不要命的抽?我说你这人,就不能养成点好的生活习惯?”

    仝则对他的絮叨很木然,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回身坐在了圈椅上。

    这便有点怪了,要在平常,游恒说一句,他怎么也得回上三五句,那逗闷子的散德行劲头,每回都能惹得游恒一阵牙痒痒。

    可现在他人好像被抽去了筋骨,整个人散架了,虽然眼神依旧清亮,魂儿却明显不在壳子里头。

    游恒看得心下一紧,期期艾艾地劝道,“哀伤总得有个限度,谢兄这辈子运道不好,与其苦哈哈的活着,倒不如投个好胎,没准还能赶上好日子。既然是朋友嘛,他肯定也不想看着你难过。”

    仝则恍若未闻,靠在椅背上兀自发愣。实则脑子一直在转,并非他想转,实在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这些天他反复思量前因后果,起初会自责没能及时发现端倪,后来又会把自己假象成为谢彦文,猜测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决绝。

    答案当然无解,因为他始终做不到为了“爱情”或是为了被辜负,就自绝于万丈红尘,他缺乏这种勇气。

    但渐渐地,事情的经过还是让他起了疑心。

    皆因李明修来的太是时候,说是看看他有何需要,这理由乍听堂皇,其实根本是多此一举。

    ——反倒更像是专为来传递某些信息。

    他回忆那日在花树下,自己背对着房门,李明修则面朝房门,完全可以看见谁从屋子里走出来。谈话过程中,李明修时而低头喝酒,但余光还是能瞟到门口。明知道谢彦文站在那里,还要把话题引到那个“真相”中去,他究竟意欲何为?

    还有一则不能忽略的信息,裴家二爷裴让病危,不日便可能会辞世。

    在整件事情中,裴让无疑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他好端端活着,裴家或许会放过谢彦文;但形势突变,裴家再想起“罪魁祸首”,是否还能让他继续逍遥?

    而裴谨呢,曾应承过放谢彦文生路,所以断然不会明着下手。然则杀人诛心,这一招却是既保险又实用的。

    至此,仝则也告诫过自己,不可脑补太多!只是一切充满了巧合,耳边犹是不断响起裴谨当日的冷冷言辞——谢彦文不能留。

    越想越是烦躁,待要再卷一根烟时,游恒已劈手将烟丝全抢了过去。

    “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明天还开门做生意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还记不记得!”

    多管闲事,真他娘的聒噪!仝则带着满腔邪火睨他一眼,心里暗骂了一句。

    好在他一向克制,心里清楚游恒与此事无关,自然不能由着性子乱发泄情绪。

    游恒也适时地放软了声气儿,“早点睡吧,眼下裴府也在治丧,少保最近是千头万绪的,你好歹懂事点,别再给他惹麻烦了。”

    仝则漠然听着这话,心头一时暗涌,更加深了他的某些猜测。

    院子里忽然脚步声,原本走路轻捷的人,因踩着一地雨水,不由也带出一点轻微地响动。

    隔着窗户,仝则和游恒都看清楚了来人。

    游恒诧异,“怎么是少保?”

    说完蓦地意识到什么,再看仝则面沉如水,似乎脸色比刚才更黑了些,联想起上一回自己的惨痛经历,忙一个箭步窜出,脚底抹油先跑得没影儿了。

    裴谨特意在丧服外头加了件宽袍,听闻谢彦文的死讯,他便不想在这个时候勾起仝则任何不快。

    进来时,他是一身石青色便装打扮,果然让仝则在晃神间,彻底忘记了裴府此刻也在治丧。

    仝则没起身,双腿叠放在一起时间久了,委实有些发僵。抬眸看时,语气僵硬地问,“你来做什么?”

    来验收一下成果?要不要干脆把谢彦文的灵牌一并捧到他面前,请他亲自验看清楚?

    裴谨站在他身前,望着他的时候,只觉得像是有一层淡淡的迷雾隔在了他们中间。

    事实上,打从一进屋,他就闻到了满室烟气。裴谨对烟草并不反感,毕竟军中有此嗜好的人不少,大多数时候营房中又严令禁酒,老兵们也就剩下抽口烟解解乏这一点子乐趣。

    而少保大人在与民同乐时,也少不了会从善如流地来上一支。

    但绝不会是这种火烧火燎的抽法。看来仝则心情是真的不好,三根烟抽完,眼见鼻尖下头、嘴唇上面的青胡茬又冒将了出来。

    裴谨倏然记起,那时仝则被炸晕过去,陷入昏迷梦魇,下颌也曾泛起青茬,落拓中还带了三分凄楚无助。心里一软,刚刚被那句冰冷冷的问话激起的一星不满,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这厢裴谨缄默着,那头仝则也在沉吟。

    怀疑没有证据,说不准只是自己的被害妄想症在作祟,先给人定罪,未免太过主观。何况无论什么时候,都该保持礼貌和克制。

    反省过后,仝则勉强撑出一记微笑,“从哪儿来?”

    “家里。”裴谨回答,坐在了他对面,“潲雨了,还开着窗户,肩膀上都湿了。”

    仝则伸手一摸,果然一片濡湿。回身关上窗户,随口道,“这雨都下了两天了,也不见停。”

    说完想起家乡曾有讲头,人故去时天若下雨,便算是好兆头,证明此人为人品性得到老天爷认可,来世投胎定会有个好结果。

    希望如此罢,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叹息。

    “谢彦文的事我听说了,望你节哀。”裴谨道,顿了顿,含笑问,“半个多月没见,有没有想我?”

    仝则牵牵唇,选择忽略这个问题,“我托李管家呈上一封信,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有,”裴谨点头,“我原本也在查,朝中官员有人借贷了国库银子,囤积居奇。你信上说的那个商人,正可以顺藤摸瓜,从他身上查实证据。”

    原来他早都知道,这人好处颇多,最要紧一点是会给人留面子,甭管那信是否真有用,反正这话听上去让人舒服,可多少也……透着那么点子虚伪吧。

    “你真打算放弃马六甲?大燕的兵力难道不能支撑两线作战?”仝则接茬问。

    裴谨见他关心,脸上神情也很认真,便慢慢讲述道,“可以,但很勉强。藩属国太多,早晚会成为累赘。我要的是四邻安分,通商往来的同时,增强大燕军备军力。武器再好,打起仗来还是要靠人往上冲,是拿人命在搏。除了必须要打的仗,其余暂且能免则免。腾出精力发展战备,靠实力震慑,他国不敢来犯,再靠出售军需辎重一样可获利百倍。我是既要赚钱,还要兵不血刃。”

    仝则琢磨片刻道,“也就是说,朝鲜是一定要保的。倘若让日本人占去,再加上西洋人扶植,大燕在东海就有可能式微。而保住朝鲜,重创幕府,你可以继续支持天皇,求得和平稳定,届时西洋人见势头不好,也只能逐渐淡出这片战场——所以这才是不得不打的仗。”

    裴谨在他说的时候,缓缓笑开来,“不错,果然一点就透。”

    人情练达,格局通透,是仝则一贯的好处。这样的人,成日拘在缝纫机和针头线脑间,多少有些屈才了。但裴谨明白这是他的兴趣,当然也就愿意成全。

    “军机作何打算?”仝则接着问,“放任马六甲的叛军不管,在朝在野,可还有那么多等着借贷军饷的家伙,岂能袖手旁观?”

    裴谨好整以暇地笑笑,“还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等军备出售时,他们就会知道什么才是最赚钱的买卖。至于马六甲,关乎出海口,当然不能尽数让叛军占据。分而治之,让它变成两个国家,互相制衡互相博弈,便能保证我们的商船在那片海域畅通无阻。”

    这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招数,和后世英国人对待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手法差不多。然而听完之后,仝则心头还是荡起了一阵不小的澎湃。

    国家利益在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这其实和做人没什么区别,生存资源有限,今朝不为子孙后代多争取,他日就只能在眼馋肚饥中艳羡别人的发达。

    为着这点澎湃,仝则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了一些。

    可惜裴谨在此时调转了话锋,“讨论完时政了?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么?”

    仝则满眼茫然,“什么问题?”

    裴谨蓦然蹙眉,心口猛地一沉,在刹那间失去了来时的兴味。

    那问题如同鸡肋,依他的性子,原本绝不肯再问一回。偏巧今夜不一样,他忽然没来由地执拗起来,就是想听到一个答案,哪怕结果并非心中所愿。

    “你想我么?”裴谨深深看着仝则,淡淡发问。

    仝则一怔,此时此刻,心底好容易才压下去的疑惑如同春日青草,倏地一下,蓬蓬勃勃露出了头,眨眼间,泛滥出接天连碧般的壮阔。

    “我在吊唁朋友,没有心情,也没有多余空闲想别的。”

    冷漠的语调,配合着冷漠的表情。

    裴谨凝视他,渐渐发觉那些胡茬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可爱。变得生硬、锐利而凛冽。原来仝则不单单会散发阳光般的温暖,时而也会像窗外秋风秋雨一般,兜头兜面,打湿你所有的希冀与热切。

    仝则却是别具心肠,一径探问道,“你不是都知道,那么对他如何过世,何时过世,还有过世的原因,应该也一清二楚了吧?”

    裴谨脸色微变,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容我提醒一句,我要负责你的安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有人事无巨细报与我,这一点,你从第一天认识我就该清楚知道。”

    仝则又是一怔,半晌泛起一丝苦笑,“抱歉,是我不识时务了。我只是好奇,对于这个结果,你如今可觉得满意?”

    等待他的是一阵沉默。

    漫长压抑的静谧无声中,两个人都在审视对方。心火在对峙中越烧越旺,再辅以缄默,便似又泼上了一层滚油,烈度可想而知。

    “有话直说,拐弯抹角的,我不耐烦答你。”裴谨挑眉,一股子邪性的妖娆再度攀上眉梢眼角。

    起初还犹抱琵琶半遮面,随着他架起两条长腿,眉眼弯弯的浅笑,便愈发彰显得彻底,何况还不忘再补上狠辣的一句,“论猜度人心,你还不算是好对手。”

    仝则咬了咬牙,情绪平复不住,脸色已微微涨红,“那就明说好了,你派李明修来,刻意讲出那番实情,也是要达到兵不血刃的效果,是不是?”

    裴谨神情阴晴不定,心中泛起一种自作孽的淋漓痛感。猜度人心的确不难,可真话依然会很伤人。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一个从不相信自己的人愿意去相信,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只手遮天,那也从来都不是他理想的生存状态。

    答案似乎无解。

    裴谨于是冷漠地回应,“谢彦文么,够不上让我兵不血刃,拿来祭旗还差不多。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他,不用为他耗费心神。”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然而仝则只听清了前半句。简直狂妄得令人瞠目,人都没了,他居然还在这里谈论有没有资格!

    “那就是他该死?”仝则冷笑,“可他到底是我朋友,眼下头七还没出,就请麻烦你不要来打扰,容我安心吊唁。”

    逐客令已下,裴谨霍然起身,来时所有的畅想,业已悉数化为了怅惘。他不得不认栽了,对面这个人不就是仗着他喜欢他,他拿他没有办法?

    他可以包容,却不能忍耐。脑子里霎时转过一阵邪念,如果把仝则丢到床上,堵住嘴,牢牢缚住双臂,他是绝没有能力反抗的。

    可他不能,他太清楚仝则的为人,看似温和,内心却极为强悍,绝不可能接受任何形式的凌驾与摆布。

    患得患失中,他明白,自己已经下不去手了。

    在裴谨不吭声的时候,仝则却刚好在端详他。

    犹是亲眼目睹了,适才徜徉于裴谨眸中的冷酷刚硬一点点褪散干净,在微微垂眸过后,变生出一抹略显哀致的柔软。

    仝则向来吃软不吃硬,如果对方能早一点流露这般表情,他的话就绝不会像方才那样横着出口,绝对不会!

    可惜到底迟了,他忘记裴谨擅长转身就走,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没有犹豫地,打开了房门,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