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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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掩映之下,漆黑的海面之上,七艘敌舰排成横阵,有恃无恐全速袭来。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看清了中间那一艘旗舰,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是在形体被碾压之后,必然会生出的一种感觉。

    仝则作为亲卫,手里也分到一只望远镜,瞄准那艘所谓日不落号,定睛望去,心里不由冒出一个念头,这不就是这个时代的航空母舰么?

    适才得悉敌军夜袭,裴谨立即下达升火、实弹、全员备战的命令,之后匆匆披甲,抬腿欲走,却被仝则一伸手给拽住了。

    “你想跟我去?”裴谨脸上少见的,呈现出这些天以来难得一见的正经和严肃。

    仝则只问,“有危险么?”

    裴谨那时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一眼他,而那一眼,已然明确的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当然有,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高度危险。

    “那就走吧。”仝则言简意赅,辅以一笑。

    反正他连甲胄都未及脱下来。

    现在站在甲板上,炮声隔绝了其余声响,他听着裴谨的每一道命令,都仿佛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看着眼前的海面一排排水柱冲天,掀起的狂浪卷着硝烟,然而溅起的水花依然冰冷刺骨。

    渐渐地,双方距离不过五千多米,东瀛人仍然孤注一掷,每艘战舰都以舰首向前。在此之前,裴谨和对方主帅都预盼过双方弹药的储备情况,彼此也都明白,这是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刻。

    “鱼雷艇全速出动,绕过横阵,重点从后方攻击主舰山狼,还有那个傻大黑粗的家伙。”

    “第一梯队航向右翼,吸引敌军火力。”

    刚刚吩咐完这两句,一声炮响,裴谨所在的主舰辽东号主桅杆中弹。

    “小鬼子这回定位倒挺准……”

    船身剧烈摇摆,淹没了裴谨那半句嘲讽的讥笑,不光如此,连带他整个人都一阵倾覆给甩了出去。

    “大帅……”

    “少保……”

    喊什么的都有,大队人马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向裴谨。

    仝则也让一个巨浪彻底掀翻,手臂将将撑住着地,勉强没摔了那才好没多久的脑袋,可惜不凑巧,这一下刚好撞在麻筋上,那酸爽,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言喻。

    眼见裴谨一骨碌站起来,随意抖落了两下,模样就跟刚出水的大猫抖落毛似的,怎么看都还带了一点点小小不然的嘚瑟。

    “没事,”他挥挥手,“上重炮,咱们大燕是礼仪之邦,要懂得礼尚往来,别慢待了客人。”

    随着一声令下,全体人员再度亢奋起来。

    仝则在近处站着,一面观望着裴谨,这时候似乎浑然忘了再举起他的望远镜“观敌瞭哨”,却在忽然之间有些明白过来,对于一场战役而言,主帅究竟起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被派出去伏击的鱼雷舰胜在身姿灵活,船小好调头,一面展开攻势,一面几度快速调方向,成功绕到山狼号左翼,狠狠地来个那么几下子,而一旦得手又飞速向后回撤。

    至于东瀛人,既然摆出横阵,当然就是要用其余战舰来护航裴谨口中那个傻大黑粗的日不落号。

    那巨舰的抗打击能力相当强,舰载四门火炮横扫一片,不多时燕军第一纵队已有战舰中弹起火。

    “不行啊,大帅,咱们火力跟不上,除了鱼雷艇,其他舰上的鱼雷速度都不如他们快。速射炮也慢人一成。”

    说到这一点,早在裴谨出征前,朝中那帮同气连枝的家伙们就已有了共识:日本充其量不过弹丸小国,野心刚刚有点泛滥的征兆,虽购得了英舰,那已经是举全国之力的结果,简直快把家底都掏空了,其余装备自然是有限的,实在没必要用最好的军备去和他们拼。

    这就是轻敌的可笑可鄙之处,不过主帅可没那工夫腹诽那群人,立即调整开了战术。

    “第二纵队从左翼包抄,各个击破。别犹豫,玩命招呼。大餐留在最后吃。”

    燕军很快形成合围之势,随即只听炮声齐发,海水沸腾,一方水域随即变成为了修罗场。

    鏖战持续有半个多小时,横阵终于被炸开了一道口子。两艘日舰遭击沉,山狼号右翼起了火,一侧船身微微有些倾斜。

    这时,一颗信号弹陡然升空,有侍卫当即大喊,“大帅,咱们的援兵到了。”

    裴谨嗯了一声,继续吼道,“第二纵队拖住山狼和余下的,其余人火力集中对付那傻大个。”

    他还是不肯将日不落这个牙碜的名字叫出口,一边说着,还好像牙花子疼似的,满脸都是鄙夷和嫌弃。

    “援兵是谁?你调了东海水师前来?”仝则贴在他耳边问。

    “朝鲜那两艘还没被炸烂的破船,能拖住放放冷枪就行。”裴谨架起望远镜,不觉啧了一嗓子,“火力还挺猛,看来李洪不光会偷情,偷袭这活儿干得也不赖。”

    原来是成安君李洪,听见这个名字,仝则随即想起宇田。早在开战之初,他就曾问过裴谨,这一仗打过,对天皇一家会有什么影响。

    “放心,小白脸不会受牵连,他们家连兵权都没有。”裴谨当时的语气很有几分不咸不淡,“等着我们搞定幕府,才好还政于天皇。可惜除了贡献点财力,这一家子是百无一用。”

    仝则此刻倒也顾不上多想宇田,继续奋力捕捉远处战况,果然见李洪摆出玩命的架势,短时间内,成功吸引了敌人火力,还很是骁勇的干翻了一艘敌军巡洋舰。

    然而主舰辽东号这边的情况,却是不容乐观。

    东瀛人势如疯狗,不管第一梯队、第二梯队怎样前后左右夹击,山狼和日不落依然只对着辽东号猛烈开火。

    辽东舰上的火势是起了又被扑,再起再被扑,所幸此船跟它的主帅一样扛造,暂时无虞。再看裴谨,左颊已被弹片划过擦伤,右侧脖颈也被流弹击伤,眼看着鲜血流了有一脖颈子。

    混战又持续近一个半小时,裴谨下令所有舰船围攻日不落,成功打掉其三门火炮,那家伙虽皮实,却吃亏在转弯半径大,不好突围也不好掉头。

    “让诸位都悠着点,别真弄沉了。”裴谨抹了抹脸上的血说道。

    他对那艘新式巨轮一直颇感兴趣,如此吩咐,应该是还想着缴获以后,再好好研究一番。

    “你的机械癖又发作了?”仝则扭头看他,调笑了一句。

    然而不等裴谨回答,下一秒,船身突然猛地一栽外,仝则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再度飞了出去。

    稍稍平复几秒,见裴谨回身赶过来,向他递过手去,“怎么样,还能站得住么?”

    仝则借力起身,随手拍了两下湿乎乎的甲胄,笑得一笑,“放心,一定能站着撑到,看大帅是如何让“日不落”改名换姓。”

    裴谨此时半面浴血,双眸兀自含笑,拉过其人站回原处没再说话。

    世上所有的坚船利炮都不会真的坚不可破摧,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群殴,日不落上装载的弹药业已所剩无几了。

    此舰的主将吉田刚过了而立之年,血气犹在,眼神阴鸷,听过部将掉头的建言,当即咬牙道,“不能调转航向,要么胜,要么死,但是我们死,也要拉上裴谨一起陪葬。”

    “开足马力,全速撞沉辽东号。”

    一波又一波的巨浪背后,后翼起火的巨舰以肉眼可见的飞快速度,不顾一切乘风而来。

    “大帅,掉头回航吧。”前哨只望了一眼,抓着望远镜的手便蓦地一抖,已接近大惊失色。

    “慌什么。”裴谨好整以暇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对方主将是条汉子,我记得,好像是他们幕府家的什么亲戚?”

    都这时候了,还有闲情关注人家是谁的亲戚……哨兵直觉,大帅莫不是也被吓抽了吧……

    “可惜了……”裴谨叹了一声,本来还想缴获个战利品,不想人家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肯留下给他,别说,这个吉田还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然则大帅那点子所谓的惺惺相惜,也不过只延续了五秒,随即他下令道,“登莱、两江集中射击,把弹药给我打光。”

    事实上不等他吩咐,包抄左翼的两艘巡洋舰已用不让人喘气的密度向日不落砸去一串重炮,等接到主帅命令打光弹药,那更是逮着了机会——反正现有的炮弹也不是最好用的,干脆一颗都不必给朝廷节省。

    随着那巨舰一点点燃烧、倾覆,让在甲板上观战的仝则,在刹那间,联想起了那曾经也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

    多么讽刺,这世上或许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故,却从来不会有不可能发生的故事。

    熊熊烈焰中,负隅顽抗的吉田被部将打晕了过去,一对人马夹着他跳下救生小艇,还有不想死的兵士,亦跟着纷纷跳入海中。

    裴谨眼疾手快的命令,“包围,捉活的。”

    须臾,前方也传来了消息,援军伤亡相当惨重,那两只一代战舰,如今仅剩下李洪所在的那一艘,虽健在,却已是伤痕累累。

    终于在天亮之前,这场海战落下了帷幕,裴谨返回驻地,命人从速清点伤亡。

    下边人效率颇高,在主将折损不严重的情况下,很快报上各舰情况,裴谨连口水还没来得及喝,认真听完,嘱咐让大家伙先休息,之后又道,“俘虏集中看押,十二个时辰都要派专人盯紧,随身刀具利器全缴,不许有任何一个人自裁。”

    传令小将想了想,“好像他们人人都有短刀,不过有的还没开刃呢,不要紧吧……”

    “统统缴了,”裴谨当机立断道,“小鬼子没事喜欢玩剖腹,回头肠子肚子流一地,再脏了我的大营。”

    传令小将愣了愣,似乎在瞬间脑补了一下那画面,旋即一哆嗦,道声是,领命退了下去。

    屋里终于没人了,仝则打量裴谨那半张被血染红了的脸,提醒道,“大帅,您那血也流了半个膀子了。”

    说着上前给他卸去头盔,他已经很注意动作轻柔了,嘴里还不忘问,“疼不疼?”

    裴谨摆摆手,顺势摸了一把脸,回眸间,蹙眉道,“破相了?”

    仝则一怔,只觉得自己从这玩笑话里,好像还真听出了那么点紧张,虽然不知是真是假。

    “怕什么,反正你有祛疤药膏。”他着重看那脖子上的伤处,心下随之一紧,“你脖子上这伤有点深,我传医官先给你清洗一下。”

    裴谨立马阻住他,说不必,“那么多伤病号要照顾,这点小口子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你不是会弄么?”

    想想也对,仝则只好教人取来东西,就地开始清理血污。待都擦干净露出伤处,他估摸着怎么也得缝上五针,且那地方皮生得薄,痛感应该挺强烈,就要打发人去拿点麻醉来。

    “麻醉也是可丁可卯,压根不够用,就这么着吧。”裴谨被酒精蛰得吸一口气,冷汗从鬓角流下来,可转脸又跟没事人似的笑了笑,“别傻愣着了,赶紧的,脖子上凉。”

    仝则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无奈,“你能撑得住?”

    裴谨瞪着他,当场怒道,“废话,这点伤有什么撑不住的!”

    仝则笑了,也说不上是苦笑还是真笑,及至真下针的时候,却不似以往那么娴熟了,手停在那里,眼望着狰狞的创面,蓦地里只觉得一阵阵晕眩。

    “不是吹牛说自己挺能么?”裴谨等了半天,忍无可忍道,“仝大夫,您这儿等下雨呢?”

    仝则被呛得无话可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迟疑,是所为何来。

    他是很迅速就适应了为陌生人处理伤口,结果呢,却猝不及防地碰上了这个他并不陌生的家伙。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种莫名的共情,甚至在还没下针时就已经产生,一瞬间就疼得他心悸心慌。

    “等出太阳呢。”仝则没好气的应了一句,然后闭眼,深吸气。告诉自己再睁眼时,面前出现的只不过是一块需要修补的面料。

    没什么大不了,他必须专注,像以往对待任何一块料子那样,缝得让人瞧不出半点修补过的痕迹。

    何况……他忽然牵唇笑了笑,心里在想,裴谨又是那么贪靓的一个人。

    窗外渐渐有微光透进,一抹蟹青色的天际显露出来。这一晚,许许多多的人都彻夜未眠,而千里之外的皇城中,也有一众相关人等,正在紧锣密鼓磋商着前线的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