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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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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继远走后,隆绪命内侍去传赵从中。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来了一个中年汉官。他中等微胖的身材,白团团一张圆脸,两只小眼睛总像笑眯眯的。

    隆绪八岁进学,十三岁登基后更增加了课程。太后为他聘了许多位讲官和师傅分别教授经史、诗词、文字、书法、骑射,由韩德让和耶律斜轸两位辅政大臣担总督导。起初隆绪还是个少年,对走马灯似的教授各门课程的讲官师傅们都是一样的礼遇,一视同仁。慢慢地皇帝年纪日长,心智逐渐成熟,和先生们有了越来越多的交流,也就生出不同的好恶亲疏,有的仍是普通的礼貌客套,有的则默契投合。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赵先生。赵从容是翰林学士负责将汉学经史。他学问好,会讲课,把古板的学问讲的深入浅出趣味横生。有时候还比古类今,常常令他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之感。慢慢地话就越说越多,越说越深。隆绪虽然贵为皇帝,可他其实连其他朝代的太子还不如。太子有东宫官署,有一套自己的幕僚谋士,然而隆绪身边只有朝廷命官。这些官员虽然对皇帝忠心耿耿,但也对包括太后在内的整个朝廷负责。隆绪对母后没有二心,然就像所有的孝顺儿子对母亲一样,需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如今在他的小小空间中只有不多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这个赵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赵先生请坐。您看这园子里的秋景一天一个样子,菊花开的更美了。”

    隆绪端着茶盏站在在窗边,欣赏着满目火树银花般的秋色,啜了一口茶,对赵从中说道。

    “是啊,延芳淀一年四季各有紫色,这些年植树种花,越来越景色宜人。但南京秋景最出名的是西山红叶,皇上有时间应该去转转。”

    赵从中站在隆绪身后往窗外看,只见苍松翠柏绿色浓郁、枫栌柳槐金黄银白,满地落叶五彩缤纷,花圃中的秋菊正当花期,尤其抢眼。“醉杨妃”“霓裳羽衣”“孔雀开屏”“碧玉银凤”“粉面西施”赵从中能叫出名字的不到一半,正争奇斗艳,竞相开放。真个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但他知道皇帝请他来绝不是为了赏景。

    “巧了,萧继远刚刚就来约朕去西山打猎赏秋呢。”

    隆绪复述了一遍刚才和萧继远对话。

    “皇上做得对。这个秋景不赏也罢。国舅爷为人轻狂浮躁,皇上要躲他远些。”赵从容道。

    “先生请喝茶,您说他想干什么?”

    “他说北枢密要去,臣估计这事和韩辅政有关。最近两位辅政之间的关系紧张已经不是秘密。”

    “他想让朕帮他向韩辅政争权么?”

    “陛下长大了,现在和过去不同,您身处风高浪急的漩涡中心,一定有人要在陛下身上下功夫,您要万分小心。”

    赵从中饮了一口上好的清茶,慢悠悠道。他的身份是一名讲官,可是却以辅佐圣君为己任,皇帝信任他,他也一心要报知遇之恩。他担任这个职务好几年了,看着皇帝一年年长大,从一个懵懂少年,成为英姿勃发的年轻天子。皇帝名义上是万乘之尊,实际上地位却十分凶险。上有杀伐决断明察秋毫的太后,下有年纪相仿雄心勃勃的弟弟。任何一个朝廷都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这毫不奇怪,可是如今契丹朝廷的内部矛盾更又非同一般。这都因为太后把持大权,宠信奴籍汉臣,引起更加尖锐的嫉妒仇恨和利益冲突。令他欣慰的是年轻的皇帝睿智深沉稳重内敛,这既是他的天赋异秉,也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老师辅佐们精心教导所养成。

    “是的,朕记着先生的话呢,绝不能轻举妄动,诚心尊奉母后,这是两条最重要的原则。”

    “皇上聪慧。最近开讲的《唐书》,皇上有时间可以细细读一读。”

    “朕已经按照先生所讲和布置的功课读到本纪第七的中宗睿宗,掩卷而思,感慨良多。请问先生,对则天皇后的四个儿子有什么评价?”

    赵从中眼望窗外,秋阳透过金灿灿的婆娑树叶照进花园,令人目眩神迷。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凝视着年轻的皇帝,一边沉思一边缓缓说道:

    “以臣之见,代王和章怀太子年不过三十而薨,死因不明,没有什么更多值得评论的,不过是说明生在帝王之家并非幸运儿,而是命运更加脆弱多舜。中宗两度为君,活得窝囊,死得昏寐,是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只有睿宗身处狂涛巨浪清醒驾驭一叶孤舟,最终驶到胜利彼岸。他的明智冷静坚韧隐忍非常人所能做到,所以也立下不世之伟业。虽然他没有太宗、玄宗名气大,但没有他太宗就会绝后,玄宗就不会出现。他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功莫大焉。他的儿孙世世代代继承李唐帝位实乃天命所归。”

    隆绪在花厅中垂头背手踱步,良久抬头,迎着先生的殷殷目光说道:

    “先生独崇唐睿宗,大有道理,其中用心良苦朕能体会。”

    这天天黑之后,一支二十多人的马队悄没声息地来到一座灯火璀璨的营地,一个中年人从后门走进院子,其余的骑手们退到旁边小树林中休息等候。月光照亮门内一条小径,只见这个中年人身材高瘦,穿一件黑色锦缎紧身夹袍,戴一顶青绸两脚幞头,他踱着习惯的四方步,走进一座烛光明亮的华丽小帐。帐中八仙桌上摆着精致的小菜和上好美酒,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自斟自饮。他穿着一身宽松紫绫直身,外套件黄绸团花背心,光着头,几根小辫子上扎着金丝珠串。两个侍女站在桌旁服侍,一对歌妓坐在帐角,一个抱琵琶一个抚琴正在弹唱小曲。只听她们唱到:

    “一夜随风忽入秋,小娘子对镜愁。今日青丝明朝雪,情郎何处觅封侯。好一副花容秀,双泪流,恨哥哥,你无情把我丢!害的我伶仃瘦,。......”

    “国舅爷,真好兴致。”来人道。

    “哎呀,北枢密,我派了人在前面接你,不见来报,你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萧继远站起身,上下打量着耶律斜轸说道:

    “我是打后门进来的。”

    “堂堂北枢密,怎么像做贼似的,到我萧继远府上还要走后门吗?你怕什么?”

    萧继远挥挥手,命侍女和歌妓退下。二人面对面坐下,耶律斜轸端起酒壶给自己和萧继远都斟满一盅,端起来一饮而尽,夹了一筷子又细又白的豆芽伴鸡丝,抬起一对三角眼看着对面说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小人当道,咱不得不防。怎么样?明天去西山安排好了?”

    “去不成了。”萧继远喉节一鼔,吞下一口酒,皱着眉道。

    “怎么回事?”

    “皇上不但不去,还教训咱要好好读书,尽心辅佐朝廷。”

    耶律斜轸愕然道:

    “这皇上人小鬼还挺大,不知在想什么,枉费咱们一片忠心。”

    “你那里如何?宋国王什么态度?”

    “别提了,和我打官腔。我说想和他谈谈对这一仗的想法,他说该说的在会议上都说了。我说姓韩的鼓惑太后,干扰指挥,绝不能再容忍。你猜他说什么?”

    “北枢密倒是爽直,他说什么?”

    “我看在和他是亲戚,大家都姓耶律才对他掏心掏肺。他说姓韩的也是一片忠心为国。真个快要把我给气死了。”

    说完,斜轸仿佛为了消气似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红亮亮的烧肥鹅,鼓起腮帮狠嚼一通,咽了下去,又吸溜溜饮了一盏酒。斜轸和休哥都出身耶律皇族。休哥属于一帐三房的贵戚,斜轸远了一层,只能算是皇族旁支。契丹皇族的尊贵程度都是以太祖耶律阿保机为轴心而区别。休哥的曾祖是耶律阿保机的三伯父,称为仲父房。而斜轸的曾祖和阿保机则多隔了一层,是这位太祖皇帝的堂伯父。换句话说,休哥的曾祖与阿保机的老爸是亲兄弟而斜轸的曾祖与阿保机是堂兄弟。斜轸和休哥的血缘已经出了五服。虽然血缘关系远了点,但贵为皇族,再远也不嫌远,斜轸就总以耶律休哥的族兄自居。斜轸去找耶律休哥是一半是出于笼络人心,套套近乎。另外当然也是希望他加入反对韩德让的阵营。

    “唉,也不知这位宋国王是真傻还是裝傻,他以为那个男宠真的和咱们一条心吗?”萧继远道。

    “宋国王这样的人不少,但最糟糕的是太后,那么精明聪慧的一个女人,被姓韩的蒙住了眼睛,认为他才是天下第一忠臣。”斜轸恨恨道。

    “咱们本想探探皇上的底,我就不信他能对这么个龌龊东西占了先皇的位置、玷污堂堂太后无动于衷。要是皇上清醒明白,咱就豁出去拥他亲政。如今皇上十七岁了,大婚也婚了,儿子也快该有了,亲政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他这么个样子,让人摸不透,咱凭什么出这个头。”

    “国舅爷,亲政的话请慎言。”斜轸打断他,朝门口看了看。

    “慎言个屁。你这个堂堂北枢密难道长了个跳蚤胆。这屋里说话出我口,入你耳,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难道还要藏着掖着猜着。太后是我姐,难道我不护着她。可如今她老人家被一个色字迷了心窍,怎么也醒不了,咱也是没办法。这叫什么来着,想打老鼠怕打碎了盘子,……”

    “投鼠忌器。”

    “对对对,投鼠忌器,没办法只能连盘子请走。”

    耶律斜轸心里暗忖:这个被骄纵坏了的国舅现在是国舅,皇帝亲政,他不但仍是皇帝的舅舅,还是皇帝的姐夫,又是皇后的族兄,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于自己来说,本心一万个不想背叛太后,现在也是只想铲除仇敌韩德让。他想陪同皇上出猎也是为了乘机进言,让皇上反感憎恶姓韩的,他不信年轻天子会对与母后公开秽乱的汉奴无动于衷。而不是像这个国舅爷不知深浅,上来就想鼓动皇帝亲政。如果不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伙伴,真不想和这种人共同谋事。说道:

    “国舅爷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太后大权在握,天下十分兵权七分都在她的手里,归不归政,何时归政全由她说了算,别人操心也没用,只能惹祸上身。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铲除奸佞,亲政的事只能顺其自然。”

    “找耶律休哥不就是为了军队。你这个北枢密本应掌天下兵权,现在就是个空心大糠萝卜。军队虽说都听太后的,但除了那三萧一韩,并不是铁板一块。我就不信耶律休哥那样的契丹贵胄,心里真的没有一点对那狗汉奴的反感。我想他还是不信任你。他功成名就,正在得意,你就是他亲哥,那老狐狸也不会轻易上当。看来还得慢慢来。”继远摇头叹气。

    “不过,今天我倒有个意外收获。”斜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