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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谁是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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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修葺寺庙,晚上研磨御神刀,这就是雪千代现在的日常。

    来到这座不渡寺已经快两个星期了,雪千代负责研磨的御神刀也已经接近完成。只是,对于自己的外祖父将自己送到这里的原因,他还是没有头绪。

    ‘大师说,我觉悟了之后,自然就会知道。等我知道来这里的原因之后,就是我离开大阪,重回京都的时候。’雪千代一边细细地打磨着眼前的刀身,一边看了眼正在一旁假寐的色无坊真照。一心二用,手中的动作自然会有一些微小的变化。

    对于色无坊真照这一类人来说,再微小的不同,都很容易被捕捉到。雪千代那边稍有松懈,他这里就能立即感觉出来。

    “雪千代,紧守心神!”

    “啊!抱歉,抱歉!”雪千代一个激灵,赶紧收束自己的思绪,再次将中心放到了御神刀上。

    色无坊真照这时却睁开了双眼:“怎么?在这里呆了两个星期,想家了?”

    “唔,是有点。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雪千代到没有准备隐瞒自己心中所想,他知道在色无坊面前,再怎么隐瞒也是徒劳。

    色无坊真照站起身子,走到了雪千代面前,伸出手,示意雪千代将御神刀交到他的手上。雪千代恭敬地将御神刀递了过去。

    “切,磨了那么久,也就磨出了这个水平。”看起来,色无坊真照对于雪千代的工作结果并不是很满意,“罢了,这种程度的话骗骗那些外行人也勉强够用了。毕竟也只是一把供奉在神殿的御神刀而已,又不是放到人来人往的大博物馆里。”

    雪千代扁扁嘴唇,心中有些不服气:“但是,这确实是我按照心中所想,用心去磨的。”

    “按照你心中所想?”色无坊真照好似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哈哈一笑,“那又怎样,有谁会在意你心中所想的是什么吗?这把御神刀会在意吗?或者说,你心中所想的,就一定是这把御神刀想要的吗?用心去做的事情,就一定没有错吗?说到底,这跟你梦见鹤姬那件事情一样,都是自我欺骗、自我陶醉的鬼把戏罢了。”

    雪千代霎时间愣住了,虽然色无坊真照说得非常尖锐,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但是仔细一想,他所说的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没有谁的意志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想法,即便对方看起来是一件没有自我意识的‘死物’。

    “那大师呢?研磨的时候是怎样考虑的?”雪千代艰难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色无坊真照淡然道:“当然是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心中的构思去研磨的。”

    “……”雪千代知道,色无坊一定还有别的话要对自己说。

    “雪千代,你自以为自己对这把刀了解多少?”

    雪千代犹豫了一会,才道:“我亲眼见证了它的诞生,也亲身去了誉田八幡宫。”

    “但是,你没有亲自锤炼过那块玉钢,没有亲自给它锻型,没有亲自给它烧刃。你只是见证了而已,你不会知道在它诞生的过程中,锻造者在它身上投入了怎样的情感。你还敢说自己了解这把刀吗?”

    “……知之甚少。”雪千代微微低下头。

    “锻刀之前,我在誉田八幡宫住了一个月,每天白天跟着鹰司政平在神社里转悠。每天晚上都会去研读誉田八幡宫的纪实。而你只不过是走马观花,在神社里转了一圈而已。对于誉田八幡宫到底是怎样一座神社,想要怎样的御神刀,你心中有十足的把握吗?”

    “……没有。”

    “所以,雪千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色无坊真照停止了狂风骤雨般的反问,神色平静地问起了之前他经常会问的问题。

    雪千代深吸一口气:“匠人将心中所想付诸于实践,显现在器物上,本身并没有差错。差距在于,匠人对于器物到底有多少了解。一知半解,做出来的只能是残次品。”

    “你现在一定很奇怪,我明明知道你对誉田八幡宫和御神刀都只是一知半解,却还要让你去研磨。”

    “是的。”

    “雪千代,你觉得怎样才能真正地了解一个事物?”

    “朝夕相处,共同经历。”

    “这样就够了吗?”

    “可能还差点什么。”

    “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想去了解的话,永远都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事物。如果不跟对方站在同一个海拔高度上,是不可能得到真心的交流的。没有想法,就不能产生真正的交流。没有交流,就不能建立互信。没有互信,谈何敞开心扉,谈何真正的了解?”

    “所以,一切的起点,都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了解对方,你想以怎样的姿态去与对方交谈。”

    “以旁观者的姿态与人交谈,在对方眼里,你就是个陌生人。以骄傲的姿态去审视事物,在对方眼里,你也就是个自以为是的恶客罢了。”

    “雪千代,你平时都是以怎样的姿态去和周围的人接洽的?”

    雪千代张张嘴:“我……”

    “听你外祖父说,你天资聪颖、性情温和、坚韧好学。确实,在你这个年龄段里,你已经远超同侪。再加上家人给你提供的环境不错,确实有些恃才傲物的资本。不过,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雪千代,你现在应该已经上小学了吧,可曾有一个相熟的同学?”

    雪千代刚想遍数了一下班上的那些同学,突然发现,即便只是区区39个人的名字,他居然都没有记齐。‘是了,当时感觉班上的都是些小孩子罢了,所以根本就没有去和他们交流的欲望……班上真正和自己偶尔有交流的,似乎只有白君、风居爱未、久我绚、绫部悠真这几人而已。’

    看到雪千代沉默不语,色无坊真照便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听说你有一个从小青梅竹马的邻居,你跟她可称得上是密友?”

    ‘白君吗?自己一直都把她当做是幼稚的小女孩吧。白君做的很多事情,其实是很符合小孩子的身份的,但是在自己看来,却有很强的违和感。’于是,雪千代又沉默了。

    “雪千代,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你可曾真正地以一个家人的身份和她平等相待过?”

    雪千代无言以对,对与薰,他似乎都在扮演着一个保护欲过强的角色。一直以来,都想把各种保护的措施施加在薰身上。而薰因为对自己的依赖,也从来都没有反抗过。反而很多时候,对方为了能够追上自己的步伐,不得不付出和她这个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年纪所不相符的努力。

    “以你现在的年纪和资本,便已经自视甚高到这种程度了。之后的话,又会达到怎样的极端?你会不会连自己的好友、家人都舍弃掉?因为他们在你看来,也是极度的幼稚可笑?难道你真想和印度教里的湿婆神一样,每天住在高冷的喜马拉雅山上,蔑视众生?年少开慧是上天赐予你的财富,但并不是让你用来堆砌高墙围困自己的。”

    自色无坊开始说话以来,雪千代基本都是保持沉默的。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嗯,我知道了。多谢大师的教诲!”

    “你准备怎么做?”

    “追问自己的本心,对方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自己到底想把它摆在怎样的位置。然后以应有的态度与之相对。重要之人,则倾心相对;陌路之人,则泛泛待之。另外,对于所有的事物,都谦然相待,不可存骄纵之心。”

    色无坊真照点点头:“嗯,雪千代,千万不要忘了你今天所说的话。戒骄戒躁,不要让温良只是流于表面文章。对于重要之人,莫要再失却了本心。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剩下的工作,明天应该的就能研磨完了。”

    还是熟悉的位置,雪千代很自然地抱着绸袋倚靠着柱子。不过这一次,他拆开了手中的绸袋,将姬鹤一文字握在了手中。眼睛的余光看到这一幕的色无坊真照,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

    “虽然很早之前就已经自认为很了解你了,还把你当做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以一个正确的态度来试着了解你。一直以来,都把你当做是一件器物。以对待普通器物的姿态来俯瞰着你,这又怎么能说得上是真正地把你当做自己的一部分呢?”

    雪千代对着姬鹤一文字喃喃低语,然后一手持刀柄,一手持刀鞘,缓缓地抽出了刀身。“现在,给我个机会让我重新了解你一次吧。”

    天外那并不完满的冷月投下几缕清光,幽幽地附在了姬鹤一文字那光洁的刀身上,仿佛是一汪静谧的水潭。雪千代轻弹刀刃,在水潭上激起一道波纹。‘叮……’,似是那声千年前的轻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时空旅途,来到了她本应存在的天地之间。这声刀鸣在雪千代耳边久久未曾散去。

    雪千代又做梦了,梦到了姬鹤一文字。梦境里,雪千代终于知晓了姬鹤一文字这近千年来经历。或许这又是一次他自己编造的自我催眠,也或许,这就是姬鹤一文字想让雪千代看到的故事。不过雪千代已经没有分辩欲望了,是姬鹤一文字进入了自己的梦境,还是自己进入了姬鹤一文字的传奇,已经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若得回应,又何必在意是真是伪。须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雪千代亲眼见证了一堆砂铁如何在一名衣衫褴褛的工匠之手被炼成玉钢,百炼而成的玉钢,又是如何在脸色清苦的匠人之手,被锻成武士刀的形状。锻造完成的刀,又是怎样在一名矮瘦卑微的老人手里被逐渐磨去毛边,展露锋芒。研磨完成的刀,又是怎样在皮革匠手中被装上刀柄,封入刀鞘的。

    直到这把刀被送到它的第一任主人手中之时,“这把刀确实不错,就是太过秀美了些,你瞧,刀刃的宽度比其他的刀要小不少。果然,它还是不适合上战场啊。”

    于是,这把刀被贡在了神龛面前,远离了战场的尘嚣。流年渐逝,即使没有上过战场,这把刀也换了不知道多少任主人。有时候是因为被转赠他人,有时候则是因为主家被灭,成为了胜者的战利品。

    不过,好刀毕竟是好刀,虽然屡被风尘,却总有人会注意到这是一把值得一看的刀。所以,虽然总是辗转流离,但是每一任主人都会细心地养护这把刀。给它缠上漂亮的绕绳,换上奢华的刀鞘,甚至连刀柄都换过了好几次。不过没变的是,它还是没有机会上战场。

    终于,历史指向了扶桑一等一的战乱时刻——战国时代。这个时代,诸多名刀借着战场上风云儿之势,名扬天下。鬼丸国纲、三日月宗近、童子切安纲、大典太光世、数珠丸恒次,这‘天下五剑’的威名,即便是身居高阁的‘它’,也有所耳闻。还有那些极具传奇色彩的宗三左文字、大般若长光、千鸟一文字、波泳兼光、大包平、人间无骨……

    不过,这一次,它仍旧没能进入战场。因为这一次,它的主人是越后之龙——上杉谦信。上杉谦信是一名爱刀的大名,自然也是一名收藏丰富的刀藏家。菊一文字、竹俣兼光、小豆长光、德用守家、山乌毛、谦信助宗等等,上杉家有太多的名刀,根本不需要它出场。

    或许它曾经是有机会出现在战场的,但是因为研磨不顺利,所以被谦信放弃了,还因此,被冠上了最终流传于世的名字——姬鹤一文字。虽被人称为名刀,但实际上,甚至没有被那名名震扶桑的主人佩戴过。所谓名刀的誉称,大概也是看在这一任主人的威名的面子上,才混到手的吧。

    上杉谦信即逝,其接班人上杉景胜也是一名爱刀之人,闲暇时最大的乐趣,便是擦拭自家的藏刀。而且,景胜之世,天下大势基本已经底定,虽偶有冲突,但也已经不再是纷乱不休的世道了。自然,也不会有姬鹤一文字出场的机会。

    于是,姬鹤一文字就一直待在上杉家的藏品室里,一待又是数百年。直到近世,被上杉家的人售出,几经辗转,到了雪千代的手中。

    “原来如此,明明已经过去快一千年了,姬鹤甚至还没有见过血……”半夜因为梦断而自然醒来的雪千代看着手中的刀笑笑道,“所以说,有时候连长得好看,都是一种过错。不过,这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吧。血渍污秽什么的,少沾一点也挺好的。以当今之势来看,姬鹤你估计也不再会有那种机会了。”

    雪千代的玩笑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这座不渡寺里能讲人话的,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沉睡中的色无坊真照一人了。看了看天际的皓月,雪千代自嘲地摇了摇头。

    “既然爷爷已经将你交到了我的手上,终我一世,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的。”雪千代重新将刀插入刀鞘,放入绸袋,抱在怀中,重新闭上了双眼。“鹤姬,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和我说吧……”

    第二天清晨,正在庭院里练习的雪千代一看到色无坊真照从房间里走出,便停了下来。色无坊真照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着惫懒的呵欠,不过看到雪千代的动作之后,也知道对方有事情和自己说。

    “嗯?雪千代有什么事?”

    雪千代先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捧起了手中的刀:“大师,可以请您在这把刀上打上新的刀铭吗?”

    色无坊真照睁开了迷离的双眼,深深地看了雪千代一眼:“你可想好了?”

    “嗯,我们都想好了!”雪千代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用的‘我们’。

    显然,色无坊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收回了那满是深意的目光,咂咂嘴道:“那啥,你知道,我收费可是很高的哦,而且不保证成功率。”

    雪千代摸了摸自己脑后杂乱的马尾:“那啥,我爷爷不是已经付过钱了吗?一千万,应该够了吧。”

    色无坊真照嘿嘿一笑:“看样子,你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雪千代收起自己随意的表情,朝着色无坊真照肃然一拜:“大师的教诲,永世不敢忘。”

    “停!停!停!别搞得跟干什么似的。你们京都人还有一个别扭的地方,乱七八糟的仪式礼节太多了些。”色无坊真照摆摆手,“既然已经想好了,那今天就不对寺庙进行修葺了,改为刻印刀铭吧。正好有一些木料还需要风干,闲着也是闲着。”

    刚来的第一天,雪千代就曾经问过色无坊真照,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当时色无坊告诉他,等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时,他就可以回去了。之后雪千代一直都在琢磨着外祖父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个答案,雪千代昨天才得到。

    玉川亲弘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想请色无坊真照在姬鹤一文字上打上新的刀铭,作为将刀赐予雪千代的证明。不过,该打上怎样的刀铭,什么时候打上刀铭却要由雪千代自己决定。而且,玉川亲弘也并未告知雪千代这件事,一切都要看雪千代自己的领悟。

    至于玉川亲弘为什么那么确信雪千代最终一定能领悟自己的意思,是因为色无坊真照的存在。色无坊真照,是玉川亲弘和佐竹贞二郎都发自内心敬佩的人,在这两兄弟眼里,他是一名真正的匠人,真正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刀剑的匠人。

    铸剑工房内,色无坊真照已经将姬鹤一文字的刀柄拆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本尊。与平滑冷冽的刀刃不同,刀柄部分因为没有经过研磨润饰,显得非常粗糙。然而,就是在这个刀柄部分,有一个稍微有些弯曲,甚至可以说是发散的‘一’字形刀铭。这个‘一’字,是一文字刀派锻造师留下的初始刀铭。

    “果然,跟梦中的一模一样……”看着那不标准的‘一’字,雪千代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因为这个刀铭,跟他之前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而他见到这个刀铭的时间,这是千年前,锻造师刚刚把刀铭印刻在刀身上的时候。

    “所以说,你的刀铭呢?”色无坊真照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