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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的师弟不是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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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小半辈子见识过N多个明星,搞电影的、搞电视的、搞艺术的、搞体育的、搞男人的、搞女人的、搞政治的、搞人命的……搞什么的都有。

    在我见过的明星里,有的把黑板文案做得特别牛B,有的把钱筐尺码搞得特别大,但没有一个人的耐性比这只狗强。

    没办法,人没办法和狗比,你开心,它就乐呵呵的。

    有一天,我喝多了汾酒发神经,去找它聊天,坐在它旁边逼逼叨叨了大半天,它乐呵呵地晃尾巴,还歪着头瞟我。

    天慢慢地黑透了,狗主人来解绳子,领狗回家,它颠颠儿走了,又颠颠儿地回来了,它劲儿大,拽得狗主人踉踉跄跄地跑不迭。

    它把狗绳绷直,使劲把头努到我膝盖上,拿长嘴轻轻舔舔我的手……又颠颠儿地走了。

    我酒一下子就醒了。

    好温馨。

    金毛是狗,哈士奇也是狗。

    我下一回喝醉了酒后,回到师父的院子找昌宝,坐到它的身旁逼逼逼……等着它来舔舔我的手。

    借着酒劲儿,掏心掏肺地说了半天,一低头……

    我去年买了个登山包!丫睡着了!肚皮一起一伏的。

    悲愤!我摇醒它,骂它不仗义,大家金刚兄弟一场,怎么这么冷血?

    它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埋头继续睡。

    转天我和师弟聊天,说起昌宝傻的话题,有个师弟说:一切烦恼皆来自妄想执着……傻很好哦,总好过七窍玲珑心吧。

    另一位说:分别心不可有,什么傻不傻、聪明不聪明的,也还都属于皮相,二元对立要不得,其实仔细想想,众生的自性又有什么不同的呢?

    又有一位摁着“分别心”三个字起话头,曰:

    分别心是众生轮回中最大的助缘,亦是解脱的障碍。很多的修行法门不就是为了让分别心停止下来嘛?少了分别心,心即宁,心宁则见性,自在解脱就在眼前了。

    我说:是的是的,我记得尼采说,每句话都是偏见,只要不纠结于偏见就好……

    那位仁兄挠着头问我:大师兄,咱们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我说: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吗?那个,你说的是什么?

    他说:分、别、心、啊……

    我跑去请教大和尚分别心的话题,请他开示。

    他是典型的禅宗和尚,你不问我不说,问了也不好好说,只是叫我施粥去。

    我说:师父啊,我驽钝,你机锋打浅一点儿好不好,只是请教一个问题罢了,干吗搞得那么麻烦非要施粥?施粥和分别心有关系吗?

    他笑,不解释,只一味让我去施粥,顺别写个偈子交作业。

    《魏书·孝文帝本纪》记载,北魏太和七年,冀州饥荒,地方贤达“为粥于路以食之”,一举救活了数十万人,善哉善哉,大善举哦么么哒。

    我没那么大的能力救殍于道,只煮了一锅八宝粥端到大冰的小屋门前,师父买来花生豇豆帮我煮的。

    锅盖敞开,一次性杯子摆在一旁,搞了个小黑板,上书二字:施粥。

    八宝粥香喷喷的,七宝美调和,五味香糁入,我自己先吸溜吸溜地喝了一杯,又蹲在一旁守株待兔。

    施粥是种功德,可添福报,若供养的是过路菩萨,功德更大,考虑了一会儿后,我捏起粉笔,书偈曰:

    娑婆多靡疚,

    苦海自有舟,

    白衣论浮沉,

    菩萨来喝粥。

    从中午到半夜,没几个人来喝粥,时乃盛夏时节,大半锅粥生生馊在锅里。

    我郁闷极了,跑去问大和尚怎么没人来喝粥。

    他说:……一定是你把粥煮煳了,卖相不好。

    我说:师父别闹,粥又不是我一个人煮的,咱好好说话。

    他笑嘻嘻地说:你偈子写得也太功利了,怎么着,这锅粥专供八地菩萨啊?口气这么大,六道众生怎敢来受施?

    我说:擦,这算分别心吧,怎么不知不觉就起了分别心了?

    我痛定思痛,第二天重新煮了一锅粥,因思想压力太大,煮煳了。

    我端着煮煳了的粥来到小屋门口,思量了半天,重写偈子曰:

    淘米洗豆水三升,

    生火烧水大锅盛,

    一念清净掀锅盖,

    掀开锅盖空不空。

    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是煳了的粥,不到半天工夫,锅空了。

    最后一个跑来刮锅底的是江湖酒吧的小松,我说小松你又喝高了吧,煳粥锅底你刮什么刮?

    他醉醺醺地回答:管它煳不煳,反正又不要钱,干吗不来一碗……

    好嘛!他倒是不起分别心。

    接连施粥了好几天,偈子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八宝粥煮了一锅又一锅,来喝的人有游客,有常住民,还有丽江的狗们,昌宝师弟也跑来喝粥,它牛B,喝了半锅。

    最后一天施粥时,我跟大和尚说我隐约懂了,大和尚问我懂了什么了。

    我闭着眼睛念: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分别心不可得。没有分别心并不是看一切都没有分别了,而是清楚地看到一切分别,但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大和尚叹口气:真懂了吗?真懂了的话你就不会说了。

    我说:好吧好吧好吧……师父,今天粥还剩小半锅,咱俩分着喝了吧。

    我冲院子深处喊:宝啊,快点儿来喝粥了,啊哈。

    (四)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我不着急,有心修佛,慢慢来就是,反正还年轻,不怕摸索。

    我感觉昌宝师弟也是如此心态。

    有段时间,我一直怀疑昌宝开始尝试游方。

    它长到三四岁时开始阶段性地离家出走。

    昌宝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大和尚正忙着在小院子里种地,他掀走近一百个平方的青石板,又亲身背来一筐一筐的土,最后种了满院子的向日葵和土豆,葵花子当茶点,土豆当主食。

    大和尚恪守百丈清规,览经入田,自耕自食自给自足,农作和禅悟并行不悖。

    此举乃释门自古至今的传承:云门担米、玄沙砍柴、云严作鞋、临济栽松锄地、仰山牧牛开荒、黄檗开田择菜、沩山摘茶合酱……

    禅宗沩仰的祖师仰山和尚曰: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两三碗,意在镢头边。

    我的大和尚师父也意在锄头边,故而那段时间院子门关得不严,昌宝经常刺溜一下就没狗影了,然后过个三五天才回来。

    长的时候是一两个星期。

    回来后一看,肚子没瘪,毛色没发污,只是爪子脏得厉害,看来是游方有志,蹑忘疲。

    我去找它聊天:宝,跑哪儿去了?没犯色戒吧?

    它傻呵呵地摇尾巴,一副痴呆的表情。

    我说:你别装傻,老实交代,说不清楚的话把你拴起来,不让你出门了。

    大和尚在一旁拄着铁锹说:你有那个闲工夫逗昌宝,不如腾出工夫去抬点儿农家宝来。

    农家宝又叫米田共,这个基本常识我还是有的,故而借口上厕所尿遁。

    我后来和师父说,昌宝这么乱跑的话,万一被人给抓住吃了怎么办?还是拴起来吧。

    大和尚泡着茶,慢悠悠地和我说:众生各有其宿世因果——你操那些心干吗?

    大和尚说昌宝五戒持得好,自有天龙护持,他不担心它被人给吃了。

    我说:奇怪咧,您前两年散步的时候不是还满大街追昌宝嘛,怎么现在反倒不怕它乱跑了?

    大和尚指着昌宝说:光你长岁数啊,它也长岁数的好不好,咱们昌宝现在长大了,自己知道好歹。

    好吧好吧,算我瞎操心,各自的因果,各自坦然受之好了。

    傻人有傻福,傻狗也有,希望它遇见的都是好人吧。

    我最后一次见昌宝是在大冰的小屋门口。

    我喊了它一声,它扭头看我,打了个饱嗝。

    我正端着一份素三鲜饺子在吃,喂了它两个,它边吃边打嗝。

    我喂它水喝,骂它太嘴馋。

    它边喝水,边眼巴巴地往饺子碗里瞅。

    还想吃?不给!

    好奇怪,它是只习惯了吃素的狗狗,满世界游方的时候靠什么果腹的呢?

    昌宝后来失踪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人说在束河见过它,它站在溪水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目视流水,入定一般。也有人说在金塔寺见到过它,香火缭绕的大殿旁,它晒着太阳呼呼地睡大觉,从日出睡到日落。

    还有人说在文海见到过它,它不急不慢地溜达着,在荒无人烟的花海里闲庭信步。

    …………

    师弟说,昌宝有时候会回来小院儿转转,蜷曲在大和尚的脚旁呆呆地躺上一会儿,然后起身溜溜达达地离开。

    大和尚不怎么操心它,该种地种地,该喝茶喝茶,只是在它离开时客气地寒暄一句:走了哈……

    走了。

    走了走了,昌宝后来走得很远,离开丽江了。

    我很久没见过昌宝了。

    听说它现在在大理。

    有种说法是狗贩子把它拐卖到了那边,卖了三万块。

    还有一种说法是,它自己溜达过去的……真惊悚,200公里的路,它怎么溜达过去的?举爪拦车吗?

    总之,昌宝师弟是在大理了。

    很多人在人民路见过它,还有人在才村的海边见过它,都说它胖了。

    我和大和尚提及这些传言,他说:挺好的,它有它的因缘福报,这不活得挺好的嘛。

    是啊,操那么多心干吗?有缘则殊途同归,无缘则来世再聚吧。

    院子里的向日葵开了又谢,葵花子已经吃了好几茬儿了。

    傻狗,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我写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有点儿想念昌宝师弟了,不多,一点点。

    你去过大理没?

    如果你路过大理,如果你遇见一只傻呵呵的哈士奇,麻烦你替我和它握握爪。

    如果它乐意,你可以喂喂它。

    我师弟喜欢吃饺子。

    这篇文字与文学无关,不必过度解读。

    这篇文字与佛法也无关,开口即是错。

    我多么希望我所阐述的只是一种无须多言的常识、一种理所应当的自然现象,就像头顶的星云永恒旋转。

    好了故事讲完了,该干吗就干吗去吧。

    无量天尊,哈利路亚,阿弥陀佛么么哒。

    乖,摸摸头。

    游牧民谣·大冰《蝉音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