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现在的考试好比中国的足球,往往当事人还没发愁,旁人却替他们忧心忡忡惶遽不已。该努力的没努力,不该努力的却拼了命地努力。

    林雨翔本人还没有紧迫的感觉--主观上没有,他父母却紧张得不得了,四处托朋友走关系,但朋友到用时方恨少,而且用时不能直截了当得像骑士求爱,必须委婉一通,扯淡半天,最后主题要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最好能像快熟的饺子,隐隐快露出水面又沉下去。实践说话这门艺术是很累的,最后区中松了口,说林雨翔质地不错,才学较高,可以优先降分考虑。当然,最终还是要看考试成绩的。此时离考试远得一眼望不到边。

    林母割爱,放弃一夜麻将,陪雨翔谈心--她从报纸上见到在考前要给孩子“母性的温暖”;林父恨不能给,重担都压在林母肩上。

    那天林雨翔照常放学后去大桥上散心,天高河阔风轻云淡。桥从东到西的水泥扶手上刻满了字,雨翔每天欣赏一段,心旷神怡。

    今天的那一段是直抒胸臆的: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到屁眼里/那里净是好空气/那里--没灵感了!未完待续/未完待续。还有痛彻心扉的:十年后/此地/再见,让人怀疑是此君刻完后跳下去了。桥尾刻了三个字,以飨大桥,为“情人桥”,有人觉得太露,旁边又刻“日落桥”。雨翔喜欢“日落桥”这个名字,因为它有着旧诗的含蓄。在桥上顶多呆半个钟头,看看桥两旁破旧不堪的工厂和闲逸的农舍,还有桥下漠然的流水,空气中回荡的汽笛,都醉在如血残阳的余晖里。

    回到家里就不得安宁。林母爱好广泛,除麻将外,尤善私人侦察,翻包查柜,样样精通。做儿子的吓得把书包里大多数东西都放到教室里--幸好书是最不容易遭偷的东西--所以,那书包瘪得骇人。

    林母怒道:“怎么这么点书!”转念想到报上说温柔第一,便把声音调和得柔软三分,“快考试了,你呀,一点不急。”

    “不急,还有一个学期!”

    “嗳!不对!古人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的意思是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许多的钱呢!”幸亏她没见过罗天诚“乌飞兔走”之类的名言,否则要发挥半天。

    “我呢,特地要跟你谈心,放松你的压力!”林母这话很深奥,首先,是特地,仿佛搓麻将已成职业,关心儿子好比赈灾捐款,是额外的奉献或是被逼无奈的奉献;其二,谈心以后,放松的只是压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当时都没体会那么深,但那隐义竟有朝发夕至的威力,过了好一会儿,雨翔悟出一层,不满道:“你连和儿子说话都成了‘特地’了?”

    “好了,说不过你。我给你买了一些药。”

    “药?”

    “听着,这药要好好吃,是增长智力和记忆力的,大价钱呢!我要搓好几圈麻将才能赢回来!”说着掏出一大瓶蓝装药丸,说:“看,是美国辉--辉--”

    “辉瑞药厂!”林雨翔接道。那厂子歪打正着捣出“伟哥”,顿时在世界范围内名声大振,作为男人,不知道“伟哥”的老家是种罪过。

    “那字念--”林母迟疑道。

    “‘瑞’啦,拿来我看!”林雨翔不屑于自己母亲的荒废学识,轻蔑地接过一看,吓一大跳,赫然是“辉端药厂”,以为“辉瑞”误产药品,正遭封杀,不得不更名改姓。仔细一看,叫:“假药!”

    “净胡说,妈妈托朋友买的,怎么可能是假药呢?你玩昏了头吧!”

    “妈,你看,这没条形码,这,颜色褪了,这,还有这……”雨翔如数家珍。经过无数次买假以后,他终成识假打假方面的鸿儒。

    “不会的,是时间放长了!你看,里面有说明书和感谢信呢,你看那感谢信--”林母抖出一张回馈单,上面有:

    广东省潘先生:

    辉端药厂的同志,辛苦了!我是一位记忆力不强的人,常常看过就忘,记过就忘,这种毛病使我的朋友都疏远我,我十分痛苦,为此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突然,天降福音!我从一位朋友这里得知了富含海洋生物DHA的“深海记忆宝”,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购买了贵厂的药品两盒,回去一吃,大约一个疗程,果然有效。我现在过目不忘,记忆力较以前有很大的改善。一般的文章看两遍就可以背诵出来。

    感谢贵厂,为我提供了这么好的药品,使我重新感受到了暖意。借此信,向贵厂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愿更多的人通过贵厂的药品而拥有好的记忆力。

    当今的作文很少有这么措词及意的了,尽管讹误百出,但母子俩全然没有发现,竟半信半疑了。

    林母给儿子倒药。那药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习气,粒粒圆滑无比,要酌量比较困难。林母微倾着药瓶,手抖几抖,可那药虽圆滑,内部居然十分团结,一齐使力憋着不出来。

    林母抖累,动了怒,加大倾角,用力过猛,一串药飞奔而下,林母补救不及,纠正错误后,药已经在桌上四处逃散。林母又气又心痛,扑桌子上圈住药丸。《孙子兵法?谋攻篇》里说要包围敌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则围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围十,推翻了这理论;《孙子兵法?火攻篇》还说将领不能因自己动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于是,林母彻底击败这部中国现存最早最具影响力的军事理论著作。

    林母小心地把药丸拾起来装进瓶子里,留下两粒,嘱雨翔吞服。

    那小药丸看似沉重,一触到水竟剧烈膨胀,浮在上面。林雨翔没预料到这突发情况,呛了一口,药卡在喉咙口,百咽不下。再咽几口水,它依旧哽着,引得人胸口憋闷得难受。

    林雨翔在与病魔搏斗以前,先要经历与药的搏斗。斗智不行,只能斗勇,林雨翔勇猛地喝水,终于,有了正宗的“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雨翔的心胸豁然开阔,骂这药劣质。林母叫他把另一颗也吞了,他吓得不敢。林母做个预备发怒的动作吓儿子,雨翔以为母亲已经发过火,没有再发的可能性--他不懂得更年期女人的火气多得像更年期男人的外遇。林母大骂一通:“我买给你吃,你还不吃,你还气我,我给你气死了!”

    林雨翔没有办法,赌命再服。幸亏有前一粒开路,把食道撑大了,那粒才七磕八碰地入胃。

    林父这时终于到家,一脸的疲惫。疲惫是工作性质决定的,做编辑的,其实是在“煸气”。手头一大堆稿子,相当一部分狗屁不通。碰上一些狗屁通的,往往毫无头绪,要悉心梳理,段落重组。这种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又没人看,还是上头强要摊派订阅的,为官的只有在上厕所时看,然后草纸省下许多--不过正好,狗屁报纸擦狗屁股,也算门当户对。

    这几天林父心情不好还有原因,那小报上错别字不断,原因系人手太少而工作量太大。尽管编辑都是钟情于文字的,但四个人要编好一份发行量四千份的报纸,好比要四只猴子一下吃掉四吨桃子。林父曾向领导反映此事,那领导满口答应从大学里挑几个新生力量。可那几个新生力量仿佛关东军的援兵,林父等到花儿都谢了还是杳无人影,只好再硬着头皮催。领导拍脑门而起,直说:“你瞧我--你瞧我--”林父果然瞧他用笔在敲自己的脑瓜。有修养的人都是这样的,古训云“上士以笔杀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文人心软,林父见堂堂一部之长在自我摧残,连忙说理解领导。领导被理解,保证短时间内人员到位。那领导是搞历史的。历史学家有关时间的承诺最不可信。说是说“短时间”,可八九百年用他们的话说都是“历史的瞬间”,由此及彼,后果可料。

    后援者迟迟不见,林父急了,今天跟领导说的时候顶了几句,那领导便对他展开教育,开口就仿佛自己已经好几百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眼高手低,缺少人员是不利的。但根据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这反而是给你们一个展现才华的机会。年轻人,不能因为自己有一点点学问,会写几篇小文章就居功自傲,到处抱怨,乱提意见,历史上,这样失败的例子还不够多吗?你呀……”俨然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

    林父受委屈,回来就训儿子不用功。老子出气,儿子泄气。林雨翔说:“我反正不用功,我不念了!”吓得父亲连忙补救,说口气太重。

    一顿晚饭吃得死气沉沉,一家人都不说话,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调戏自己碗里的菜。

    晚上八点,林母破门进入雨翔的房间,雨翔正看漫画,藏匿不及,被林母掳去。他气道:“你怎么这么没有修养?进来先敲门。”

    “如果我敲门,那我还知道你躲在里面干什么?”林母得意地说。

    “书还我,我借的。”

    “等考好试了再说吧!那书--”林母本想说“那书等考试后再还,免得也影响那人”,可母性毕竟也是自私的,她转念想万一那学生成绩好了,雨翔要相对退一名,于是恨不能那学生看闲书成痴,便说:“把书还给人家,以后不准乱借别人的东西。你,也不准读闲书。”

    林雨翔引证丰富,借别人的话说:“那,妈,照你这么说,所谓的正书,乃是过了七月份就没用的书,所谓闲书,乃是一辈子都受用的书。”

    “乃你个头!你现在只要给我读正书,做正题!”林母又要施威。

    “好--好,好,正书,哈--”

    “你这破分数,都是小时候乱七八糟书看太多的原因!心收不回来!现在读书干什么?为了有钱有势,你不进好的学校,你哪来的钱!你看着,等你大了,你没钱,连搓麻将都没人和你搓!”林母从社会形势分析到本行工作,缜密得无懈可击。

    “你找我谈心--就是谈这个?”雨翔失望道。

    林母意犹未尽,说再见还太早,锲而不舍道:“还有哪个?这些就够你努力了!我和你爹商量给你请一个家教,好好给你补课!”

    回房和林父商量补课事宜。林母坚信儿子服用了她托买的益智药品,定会慧心大增,再加一个家教的润色,十拿九稳可以进好学校。

    林父高论说,最好挑一个贯通语数外的老师,一齐补,一来便宜一些,二来可以让儿子有个可依靠的心理--家庭教师永远只有一个的话,学生会由专一到专心,挑老师像结婚挑配偶,不能多多益善,要认定一个,学光那老师的知识。毛泽东有教诲--守住一个,吃掉一个!发表完后得意地笑。

    林母表示反对,因为一个老师学通三门课,那他就好比市面上三合一的洗发膏,功能俱全而全不到家。

    林父咬文嚼字说既然是学通,当然是全部都是最一流的了。

    在这点上俩人勉强达成共识。下一步是具体的联系问题。教师不吃香而家教却十分热火,可见求授知识这东西就像谈恋爱,一拖几十的就是低贱,而一对一的便是珍贵。珍贵的东西当然真贵,一个小时几十元,基本上与妓女开的是一个价。同是赚钱,教师就比妓女厉害多了。妓女赚钱,是因为妓女给了对方快乐;而教师给了对方痛苦,却照样收钱,这就是家教的伟大之处。

    因为家教这么伟大,吸引得许多渺小的人都来参加到这个行列,所以泥沙俱下,好坏叵测。

    林父要挑好的。家教介绍所里没好货,只有通过朋友的介绍。林父有一个有过一面之交的朋友,他专门组织家教联系生源,从中吃点小回扣,但就那点小回扣,也把他养得白白胖胖。他个子高,别人赏给他一个冷饮的名字--白胖高。白胖高的受欢迎程度和时间也与冷饮雷同,临近七月天热时,请他的人也特别多。林父目光长远,时下寒冬早早行动,翻半天找出那朋友的电话号码。白胖高记忆力不佳,林父记得他,他早已不记得林父,只是含糊地“嗯”。经林父循循善诱的启发,白胖高蒙了灰的记忆终于重见天日,激情澎湃地吹牛:“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先生。我实话告诉你,我这里的老师都是全市最好的,学生绝大部分可以进市重点,差一点就是区重点。你把孩子送过来,保管给教得--考试门门优秀!”

    林父心花怒放,当场允诺,定下了时间,补完所有课后一齐算账。第一门补化学,明天开始,从晚六时到九时,在老板酒吧。

    第二天课上完都已经五点半,桥上已经没有日落美景,雨翔回家匆匆吃完饭,然后骑车去找老板酒吧。大街小巷里寻遍,那老板酒吧一点没有老板爱出风头的习性,东躲西藏反而像贼吧。

    时间逼近六点,雨翔只好去问街头卖烧饼的花甲老人,那老人在这镇上住了一辈子,深谙地名,以他的职业用语来说,他对这个小镇情况已经“熟得快要焦掉”。不料他也有才疏的时候,回忆良久不知道老板酒吧在哪里。雨翔只好打电话给父亲,林父再拷那朋友,辗转几个回合,终于知道“老板酒吧”乃是个新兴的事物,贵庚一个礼拜,尊处马路旁。

    天色都暗了,黑幕里探头出现一颗早熟的星星,映得这夜特别凄凉。凉风肆虐地从雨翔衣服上一切有缝的地方灌进去,一包冷气在身上打转。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老板酒吧”终于在灯火昏暗处亮相。

    白胖高白而亮的脸,代替了灯的功能。雨翔循亮而去,和白胖高热情切磋:

    “您就是--”

    “你是林雨翔吧?好好好,一副聪明的样子。好好地补,一定会考取好的学校!”

    “哦--谢谢--”

    “好了,不说了,进去吧,里面还有同学,也许你认识呢!”

    林雨翔遵旨进门,见里面乌烟瘴气,一桌人在划拳喝酒,陪酒小姐手掩住嘴哈哈笑,那笑声穿云裂石,雨翔只想当初怎么就没循笑而来。

    白胖高手轻轻一挥,说:“轻点,学生还要补课呢!”一桌人显然和白胖高是挚友,甘为祖国的花朵而失声。白胖高指引雨翔进一个小房间。里面一张圆桌,正襟坐着三个学生,还有一个老师。那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师,顽固的性格一览无遗地写在脸上,嵌在皱纹里,真是老得啃都啃不动。老师严肃说:“坐下。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白胖高哈腰关门退出。退出一步,发现忘了什么,推门进来说:“同学们,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化学老师,他很资深啊,曾经多次参加过上海市中考的出卷工作啊。所以,他应该对这东西--比如卷子怎么出--很有经验的,真的!”

    老师仍一脸漠然,示意白胖高可以离开了,再摊开书讲课。女人愈老声音愈大,而男人反之,老如这位化学老师,声音细得仿佛春秋时楚灵王章华宫里美女的腰,讲几句话后更变本加厉,已经细成十九世纪俄国上流社会美女的手,纯正的“未盈一掬”。那声音弱不禁风,似乎有被人吹一口气就断掉的可能,吓得四个学生不敢喘气,伸着头听。

    努力半天后,学生终于松懈了,而且还松懈得心安理得--恋爱结束人以“曾经爱过”聊以自慰,听课结束自然有“曾经听过”的感慨,无奈“有缘无分”,无奈“有气无声”,都是理由。

    四个人私下开始讨论,起先只是用和化学老师等同的声音,见老师没有反应,愈发胆大,只恨骨子里被中国儒家思想束缚着,否则都准备要开一桌麻将。

    老师依然在授课给自己听。雨翔问身旁的威武男生:“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气壮山河道:“梁梓君。”

    “娘子军?”

    “是梁--这么写,你看着。”梁梓君在雪白的草稿纸上涂道。

    “不对,是念‘锌’吧?”雨翔误说。可见化学果然与日常生活有着密切关系。

    梁梓君挖苦:“哟,你语文不及格吧,连这字都会念错。”其实名字里有罕用字也是那人的一大优势,逢人家不懂,他便有了谆谆教导的机会。林雨翔是这方面的直接受害人,脸红耳赤地不知所措。

    梁梓君标上拼音,说:“这么念,懂不?”

    “我--我是不小心一下子看错了。”林雨翔尴尬地笑着说。

    “你的语文很差吧?”梁梓君推论。

    “哪能呢!”雨翔激动得要捶桌子,“我的语文成绩是全校--”说着停下来,贼视几眼另外俩人胸前的校徽,还好都是外镇慕名而来的,不知道底细,于是放声说,“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好!”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你,叫什么?哦--林雨翔的大名?”

    林雨翔一身冷汗,怪自己忘了看梁梓君的校徽,又暗暗想怎么人一逢到毕业班,新人像春天的小苗般纷纷破土而出。

    小苗继续说:“恐怕你在吹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