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四世同堂 > 第23章 偷生(5)

第23章 偷生(5)

作者:老舍 范亦豪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天神诀梦醒细无声神级幸运星惊悚乐园娱乐圈最强霸主农女贵娇我的大侠系统奸臣无限之军事基地宠文结局之后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七

    陈野求找不到姐丈钱默吟,所以他就特别的注意钱先生的孙子——钱少奶奶真的生了个男娃娃。

    自从他给伪政府作事,他已经没有了朋友。在从前,他的朋友多数是学术界的人。现在,那些人有的已经逃出北平,有的虽然仍在北平,可是隐姓埋名的闭户读书,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样,为了家庭的累赘,无法不出来挣钱吃饭。对于那不肯附逆的,他没脸再去访见,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头去,不敢打招呼。对那与他一样软弱的老友,大家也断绝了往来,因为见了面彼此难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为朋友。

    他吃上了鸦片,用麻醉剂抵消寂寞与羞惭。

    钱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开始觉得心里镇定了一些。假若“默吟”两个字永远用红笔写在他的心上,这个娃娃也应如此。

    附带使他高兴的,是金三爷给外孙办了三天与满月,办得很像样子。在野求看,金三爷这样肯为外孙子花钱,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钱默吟。那么,金三爷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须和他成为朋友。

    金三爷是爱面子的。不错,他很喜欢这个外孙子。但是,假若这个外孙的祖父不是钱默吟,他或者不会花许多钱给外孙办三天与满月的。野求来得正好,野求知道钱家的一切。金三爷,于是,忘了野求从前的没出息,而把腹中藏着的话说给了野求。野求本来能说会道,乘机会夸赞了金三爷几句,金三爷的红脸上发了光。乘着点酒意,他坦白的告诉了野求:“我从前看不起你,现在我看你并不坏!”这样,他们成了朋友。

    假若金三爷能这样容易的原谅了野求,那就很不难想到,他也会很容易原谅了日本人的。他的买卖越来越兴隆,钱先生又离开了他,他渐渐儿地快把日本人抛到脑后去了。

    野求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既是默吟的孙子,又是他与金三爷成为朋友的媒介。只要有工夫,他总要来看一眼。

    这一天,天已经黑了好久,野求拿着一大包点心到蒋养房来。从很远,他就伸着细脖子往金家院子看,看还有灯光没有;他知道金三爷和钱少奶奶都睡得相当的早。他希望他们还没有睡,好把那包点心交出去。

    再走近几步,他的心凉了,金家已没有了灯光!

    离金家的街门只有五六步了,他看见一个人原在门垛子旁边立着,忽然的走开,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走得很慢。

    野求并没看清那是谁,但是,他浑身的感觉都帮助他,促迫他,相信那一定是钱默吟。他赶上前去。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不能由走改为跑。野求开始跑。只跑了几步,他赶上了前面的人。他的泪与声音一齐放出来:“默吟!”

    钱先生低下头去,腿虽不方便,而仍用力加快的走。野求把那包点心扔在地上,顺手就扯住了姐丈。满脸是泪的,他抽搭着叫:“默吟!默吟!什么地方都找到,现在我才看见了你!”

    钱先生收住脚步,慢慢的走;快走给他苦痛。他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出。

    野求又加上了一只手,扯住姐丈的胳膊。“默吟,你就这么狠心吗?我知道,我承认,我是软弱无能的混蛋!我只求你跟我说一句话,你瞪我一眼也是好的呀!”

    钱先生依然低着头,一语不发。

    这时候,他们走近一盏街灯。野求低下身去,一面央求,一面希望看到姐丈的脸。他看见了:姐丈的脸很黑很瘦,胡子乱七八糟的遮住嘴,鼻子的两旁也有两行泪道子。

    “默吟!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跪在当街了!”野求苦苦的央告。

    钱先生叹了一口气。

    “姐丈!你是不是也来看那个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着头,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嗯!”

    听到姐丈这一声嗯,野求像个小儿似的,带着泪笑了。“姐丈!那是个好孩子,长得又俊又结实!”

    “我还没看见过他!”默吟低声的说。“我只听到了他的声音。天天,我约摸着金三爷就寝了,才敢在门外站一会儿。听到娃娃的哭声,我就满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头看看房上的星;我祷告那些星保佑着我的孙子!在危难中,人容易迷信!”

    默默的,他们已快走到蒋养房的西口。默吟只看了舅爷那么一眼,然后把头转开:“你该往东去吧?”

    “我——”野求舔了舔嘴唇。“你住在哪儿呢?”

    “有块不碍事的地我就可以睡觉!”

    “咱们就这么分了手吗?”

    “嗯——等国土都收复了,咱们天天可以在一块儿!”

    野求的眼珠定住。他的心中像煮沸的一锅水那么乱。随便的他提出个意见:“为什么咱们不去看看那个娃娃呢?也好教金三爷喜欢喜欢哪!”

    “他,他和你一样的使我失望!我不愿意看到他。教他干他的吧,教他给我看着那个娃娃吧!假若我有办法,我连看娃娃的责任都不托给他!我极愿意看看我的孙子,但是我应当先给孙子打扫干净了一块土地,好教他自由的活着!祖父死了,孙子或者才能活!反之,祖父与孙子都是亡国奴,那,那,”默吟先生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美。“家去吧,咱们有缘就再见吧!”

    野求木在了那里。不错眼珠的,他看着姐丈往前走。那个一拐一拐的黑影确是他的姐丈,又不大像他的姐丈;那是一个永远不说一句粗话的诗人,又是一个自动的上十字架的战士。黑影儿出了胡同口,野求想追上去,可是他的腿酸得要命。低下头,他长叹了一声。

    他决定马上去看看瑞宣。他必须把看到了默吟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瑞宣,好教瑞宣也喜欢喜欢。他的腿不酸了,他加快了脚步。

    瑞宣已经躺下了,可是还没入睡。听见敲门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这几天,因为武汉的陷落,日本人到处捉人。前线的胜利使住在北方的敌人想紧紧抓住华北,永远不放手。华北,虽然到处有汉奸,可是汉奸并没能替他们的主子得到民心。连北平城里还有像钱先生那样的人;城外呢,离城三四十里就还有用简单的武器,与最大的决心的,与敌人死拼的武装战士。日本人必须肃清这些不肯屈膝的人们,而美其名叫作“强化治安”。即使他们拿不到真正的“匪徒”,他们也要捉一些无辜的人,去尽受刑与被杀的义务。他们捕人的时间已改在夜里。像猫头鹰捕麻雀那样,东洋的英雄们是喜欢偷偷摸摸的干事的。瑞宣吓了一跳。他晓得自己有罪——给英国人作事便是罪过。急忙穿上衣服,他轻轻的走出来。

    院里很黑。走到影壁那溜儿,他问了声:“谁?”

    “我!野求!”

    瑞宣开开了门。还没等他想清楚,野求已迈进门坎来。

    野求开门见山的说出来:“我看见了默吟!”

    瑞宣的心里忽然一亮,亮光射出来,从眼睛里慢慢的分散在脸上。“看见他了?”他笑着问。

    野求一气把遇到姐丈的经过说完。他只是述说,没有加上一点自己的意见。

    瑞宣并没表示什么。这时候,他顾不得替野求想什么,而只一心一意的想看到钱先生。

    “明天,”他马上打定了主意,“明天晚上八点半钟,咱们在金家门口见!”

    第二天,他与野求在金家门外等了一晚上,钱先生没有来。

    八

    瑞宣想错了,日本人捕人并不敲门,而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由墙外跳进来。在大处,日本人没有独创的哲学,文艺,音乐,图画,与科学,所以也就没有远见与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们却心细如发,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与心计。在瑞宣去看而没有看到钱先生的第三天,他们来捕瑞宣。他们捕人的方法已和捕钱先生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约摸是在早上四点钟左右吧,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车上有十来个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车后面还有一辆小汽车,里面坐着两位官长。为捕一个软弱的书生,他们须用十几个人,与许多汽油。

    瑞宣听到房上有响动。他直觉的想到了那该是怎回事。他根本没往闹贼上想,因为祁家在这里住过了几十年,几乎没有闹过贼。人缘好,在这条胡同里,是可以避贼的。一声没出,他穿上了衣服。而后,极快的他推醒了韵梅:“房上有人!别大惊小怪!假若我教他们拿去,别着急,去找富善先生!”

    韵梅似乎听明白,又似乎没有听明白,可是身上已发了颤。“拿你?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她的手紧紧的扯住他的裤子。

    “放开!”瑞宣低声的急切的说,“你有胆子!我知道你不会害怕!千万别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说,我陪着富善先生下乡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一转身,极快的下了地。

    “你要不回来呢?”韵梅低声的问。

    “谁知道!”

    屋门上轻轻的敲了两下。瑞宣假装没听见。韵梅哆嗦得牙直响。

    门上又响了一声。瑞宣问:“谁?”

    “你是祁瑞宣?”门外轻轻的问。

    “是!”瑞宣的手颤着,提上了鞋;而后,扯开屋门的闩。

    几条黑影围住了他,几个枪口都贴在他身上。一个手电筒忽然照在他的脸上,使他闭了一会儿眼。枪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紧跟着一声:“别出声,走!”

    瑞宣横了心,一声没出,慢慢往外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着。他听见了一些响动。瑞宣刚走在老人的门外,老人先嗽了一声,而后懒懒的问:“什么呀!谁呀?有人闹肚子啊?”

    瑞宣的脚微微的一停,就接着往前走。他不敢出声。

    天亮了一些。一出街门,瑞宣看到两株槐树上都跳下一个人来。他的脸上没有了血色,可是他笑了。他很想告诉他们:“捕我,还要费这么大的事呀?”他可是没有出声。

    韵梅顾不得想这是什么时间,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也顾不得梳头洗脸,她便慌忙的走出来,想马上找富善先生去。她不常出门,不晓得怎样走才能找到富善先生。但是,她不因此而迟疑。

    轻轻的关好了屋门,她极快的往外走。看到了街门,她也看到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两个都是中国人,拿着日本人给的枪。两支枪阻住她的去路:“干什么?不准出去!”

    韵梅的腿软了,手扶住了影壁。她的大眼睛可是冒了火:“躲开!我要出去!”

    “谁也不准出去!”那个身量高的人说,“告诉你,去给我们烧点水,泡点茶;有吃的东西拿出点来!快回去!”

    韵梅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真想拼命,但是她一个人打不过两个枪手。

    “你们凭什么抓去我的丈夫呢?他是顶老实的人!”

    这回,那个矮一点的人开了口:“别废话!日本人要拿他,我们不晓得为什么!快去烧开水!”

    “难道你们不是中国人?”韵梅瞪着眼问。

    矮一点的人发了气:“告诉你,我们对你可是很客气,别不知好歹!回去!”他的枪离韵梅更近了一些。

    她往后退了退。她的嘴干不过手枪。退了两步,她忽然的转过身来,小跑着奔了南屋去。她本想不惊动婆母,可是没了别的办法;她既出不去街门,就必须和婆母要个主意了。

    天已经大亮了,南屋里可是还相当的黑。天佑太太看不清楚韵梅的脸,而直觉的感到事情有点不大对:“怎么啦?小顺儿的妈!”

    韵梅的憋了好久的眼泪流了下来。

    “瑞宣,”韵梅顾不得再思索了。“瑞宣教他们抓去了!”

    像有几滴冰水落在天佑太太的背上,她颤了两下。可是,她控制住自己。她是婆母,不能给儿媳一个坏榜样。再说,五十年的生活都在战争与困苦中度过,她知道怎样用理智与心计控住感情。她用力扶住一张桌子,问了声:“怎么抓去的?”

    极快的,韵梅把事情述说了一遍。快,可是很清楚,详细。

    天佑太太一眼看到生命的尽头。没了瑞宣,全家都得死!她可是把这个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少说两句悲观的话,便能给儿媳一点安慰。她愣住,她须想主意。不管主意好不好,总比哭泣与说废话强。“小顺儿的妈,想法子推开一块墙,告诉六号的人,教他们给使馆送信去!”老太太这个办法不是她的创作,而是跟祁老人学来的。从前,遇到兵变与大的战事,老人便杵开一块墙,以便两个院子的人互通消息,和讨论办法。

    韵梅没加思索,便跑出去。到厨房去找开墙的家伙。她没想她有杵开界墙的能力,和杵开以后有什么用处。

    正在这个时候,祁老人起来了,拿着扫帚去打扫街门口。这是他每天必作的运动。此外,在他扫完了院子的时候,他还要拿着扫帚看一看儿孙,暗示给他们这就叫作勤俭持家!

    老人一拐过影壁就看到了那两个人,马上他说了话。这是他自己的院子,他有权利干涉闯进来的人。“怎么回事?你们二位?”他的话说得相当的有力,表示出他的权威;同时,又相当的柔和,以免得罪了人——即使那两个是土匪,他也不愿得罪他们。等到他看见了他们的枪,老人决定不发慌,也不便表示强硬。七十多年的乱世经验使他稳重,像橡皮似的,软中带硬。“怎么?二位是短了钱花吗?我这儿是穷人家哟!”

    “回去!告诉里边的人,谁也不准出来!”高个子说。

    “怎么?”老人还不肯动气,可是眼睛眯起来。“这是我的家!”

    “啰唆!不看你上了岁数,我给你几枪把子!”那个矮子说,显然的他比高个子的脾气更坏一些。

    没等老人说话,高个子插嘴:“回去吧,别惹不自在!那个叫瑞宣的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

    “长孙!”老人有点得意的说。

    “他已经教日本人抓了走!我们俩奉命令在这儿把守,不准你们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扫帚松了手。老人的血忽然被怒气与恐惧咂净,脸上灰了。“为什么拿他呢?他没有罪!”

    “别废话,回去!”矮子的枪逼近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