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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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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林中的雪熊已经只剩下了一只眼珠,却因为受伤越发凶暴,在两人搏斗的那一片区域,地上尺许的积雪都被刨起,染满斑斑鲜血和污浊泥泞,附近的树木大多折断,愤怒的雪熊蒲扇般的巴掌,断树如折草,满地的断木让巨熊行走更加不方便,它在原地兜着圈子,拨开血迹模糊的眼前长毛,寻找着那个找死的神出鬼没的小东西。

    景横波在雪雾濛濛中飞闪,身形如翩飞的蝶,她发现了,这兽再狂怒,都很好地护住了腋下一块三角区域。

    景横波在喘气,臂上血迹斑斑,这是她先前试图和熊近身搏斗时,被这大家伙一爪子抓的,这兽比寻常黑熊难搞得多,甚至很灵活,她的体力已经耗尽,必须速战速决。

    她忽然身形一闪,跳上了雪熊的脑袋。

    这一着非常危险,此时熊正举着双臂,稍稍一抓就可以将她抓住。

    那熊果然咆哮着将双臂抬高,恶狠狠抓向她。

    景横波的身子忽然从熊头上倒挂下去。

    她双脚攀住熊头,身子猛地一挂,正落在熊的腋下附近,正看见熊腋下一片灰色的柔软的毛。

    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脚底剧痛,熊爪已经刺破了她的靴子。

    她毫不犹豫将匕首狠狠刺向那片灰色柔软,猛地向上一挑。

    熊腋下那股可怕的气味冲鼻而来,她险些呕吐,下一刻一股鲜血喷了她一身。

    即将抓断她双腿的熊掌落了下去,熊的惨嘶似乎能将这灰沉沉的天炸裂。

    巨熊一阵疯狂地打砸,景横波从熊头上滑下来,熊毛无比光滑润泽,哧溜一下就到底,那一刻她想,这下三个人都不至于冻死了。

    她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

    身后喷出一股腥臭的气息,她精疲力尽地回头,就看见巨大的黑影,巍巍如山般撞下来。

    ……

    那一声惨嘶在山谷上空回荡了很久,耶律姐弟都听见了。那声音太过可怕,两人都知道这是猛兽濒死的惨呼,但这并不代表景横波一定成功,猛兽临死前的反扑,甚至能超过健康时的爆发力。

    僵窒般的沉默后,耶律祁再次拨开姐姐,踉跄扑出。

    ……

    景横波趴在地上,急促喘息,身下雪地血迹斑斑。

    她身侧,一只比人还高的雪熊,如小山一般伏倒。

    刚才那一霎她勉力一挣,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前扑出三尺,果然下一瞬,熊身重重砸落在她脚后,离她靴子只有一指距离,慢上一步她就会被砸死。

    她此时方喘出了一口气。

    花费了大半个时辰,耗尽了所有精力,付出了上臂一条深可见骨伤痕和脚底刺伤的代价,她终于将这头雪地山林猛兽搞定。

    她支撑住雪地的手臂簌簌发抖,根本无法支住身体,她现在只想趴倒在雪地里,狠狠地躺下去。

    但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躺下去,等到的就是死亡。

    何况山林中咆哮动静已歇,接下来耶律姐弟就会等她归来,她迟迟不归,万一询如出来找,她一个盲女,跌落了深谷就完了。

    她只得撑着不断发抖的臂,一寸一寸爬起来,挣扎着撕下衣角,将手臂上伤口捆紧。

    搏斗时不觉得疼痛,此刻静下来,她疼得眼前金星直冒。穿越至今吃过不少苦,但**受的伤并不多,她终究一直都被很好呵护,如今才在这雪谷,一人承担重任,尝到了人生里独力支撑大局的艰难。

    所有人,都在用不同方式告诉她,路很难。

    她爬起身,看着雪熊尸体,现在绝对没有力气将这东西拖回去,也没有力气剥皮割肉,她只能先回去报个平安。

    她深呼吸几口,又擦擦身上的雪,想用最好的姿态爬上坡,出现在那对姐弟面前。

    她的手忽然顿住。

    一抬头,前面一个小坡顶,站着耶律祁。

    他脸色白得可怕,寒风中摇摇晃晃,盯着她的眼神却灼热如天火。

    景横波心一跳,刚想叫他赶紧回去,下一瞬他竟顺着脚下小坡,滑了下来。

    滑的姿势不太好看,近乎于半栽,她急忙上前扶住。

    他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景横波身子一僵。

    他抱得如此用力,竟然不像一个重伤之人,似乎想用尽身体里的力气,将她紧紧地揉在怀里,好确定这一刻,怀中心爱女子的存在。

    她感觉到这个怀抱的不同,想挣脱,却又怕挣裂了他的伤口,只轻轻叹口气,拍拍他肩背,道:“我没事……”

    他却忽然侧过脸,试图用唇堵住她的唇,她一惊侧头,他的唇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顿了顿,感觉到了她脸颊的柔软和冷,冷玉一般的质感和光辉。

    她的香气到了此刻依旧在,被风雪凝化成冷香,丝丝透骨;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在他的怀中柔软如鸽,她乌亮的发散开,缎子一般拂在他胸前,在发与发之间,肌肤与肌肤之间不过一层单薄的阻隔,能感觉到躯体的热和滑,血液流水一般在血管中汩汩歌唱。

    他闭上眼,幻想纷至沓来,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便死在这一刻也无妨。

    她又是微微一让,他却不肯放,似乎也在轻轻叹息,移开了自己的唇,却将自己的脸颊,凑在了她的唇上。

    她又让,唇和他脸上肌肤擦过,感觉到不正常的热度,她一惊,他却在此刻放手,软软滑了下去。

    景横波怔怔看着雪地里躺倒的耶律祁,苍白的脸上泛上不正常的酡红,平素的风流雅艳更多几分诱惑,而肌肤光润如雪,这一刻天光下微微虚弱的他,才让人发觉其实他还很年轻,很年轻。

    景横波却无心欣赏,心中焦灼,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耶律祁发高烧了。

    她只得挣扎起身,此时没有力气送他回雪屋,就把他挪到熊尸后,小山般的熊尸正好挡住了风,她开始就地剥熊皮。

    快速剥皮时她心弦微微颤抖,想着那个人当初有没有想到,他教她的这一门技能,在日后竟无数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不,他想得到,他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后来都证明是有用的。

    这不是巧合。

    他如此的目光深远,高瞻远瞩,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棋盘上应落的子。

    她垂下了眼睫,忽觉心中某处,也开始微微疼痛。

    专心剥皮。

    匕首出入如飞,她先截下了看上去最毛皮丰厚的背上熊皮,也顾不上处理了,用雪擦擦,就给耶律祁紧紧裹上。

    身后有人忽然道:“死动物的油脂最能防止冻伤,给他擦上吧。”

    景横波惊喜地发现询如也来了,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摸过来的,这女子有种野兽般的能力。

    有了询如帮忙,景横波利用那些断木,两人一个推一个拉,将耶律祁拉回了雪屋。

    景横波又跑了两趟,割下熊皮和熊肉,按照耶律询如吩咐取了熊的脂肪背回来。

    耶律询如先在外面点火,将熊的一部分脂肪熬油,景横波截取树干剥下树皮,就是现成的罐子,将脂肪倒入树罐子中慢慢熬,熬出油来,那边耶律询如已经用剑凿出了一个小石炉子,倒入熬出的油,将兽毛搓成灯芯点燃,顿时又亮堂又暖和。

    两人合作得很顺利,景横波经常错觉询如不是个瞎子,她动作流利而富有生活经验。由来艰苦的环境,果然最能出人才。

    耶律祁的状况却似乎不大好,忽热忽冷,热起来如炭,冷下去似冰,耶律询如让景横波准备些熊脂肪,涂在耶律祁身上,这是防止冻伤的一个好办法。

    “我看不见啊,”询如轻轻松松地道,“你帮个忙?”

    景横波很无奈,这女人明明能干得要死,这时候却装笨。

    不过询如的脸色也不好,她毕竟是时日无多的人。景横波听紫微上人露出点口风,意思是她很难痊愈,不过是活的日子长短罢了。

    询如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所以她的追逐也好,在意也好,都带着那么一股随意的味道。不过是求人生最后一段不悔罢了。

    这样的人景横波不好勉强,耶律询如很欢快地把耶律祁又给扒了,只留下勉强遮住要害的内衣,严寒地带要保持四肢的干燥,先前耶律祁出了一身汗,耶律询如用布巾给他慢慢擦干。

    景横波过来,低着头,双手站满了油脂,在耶律祁身上按下去。掌心接触肌肤,属于年轻男子肌肤的弹性和质感,令她手微微一颤。

    浓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纵然她不直接盯着,也能看出掌下身线的优美,他肩膀宽阔,锁骨精致,倒三角身形,腹肌紧致。她有点不自在。虽说现代那世,研究所泳池边她早已看惯男子躯体,但毕竟此刻面对的是一个爱慕自己的男人,身后还有他的姐姐,用一种乐见其成又装作漫不经心的神情“瞧”着。

    不过耶律祁微微急促的呼吸,很快惊醒了她的不安,她收敛心神,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就当现代那世学护理,自己是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眼前只有病人,没有男女,这样就对了。

    她知道耶律祁的伤很重,这一刀不比当初她给宫胤的一刀,那一刀她当时中毒,手中已经无力,进入一半就已经拔出,这一刀却是心怀惨烈,受惑已深,没留后手。

    手掌顺着肌肤慢慢滑下,肌肤如此光滑,以至于自动滑落,她心无旁骛,动作快而利落,从头到尾没有再停顿和犹豫。雪屋里毫无声息,雪屋外落雪沙沙,只有她的呼吸平静而悠长,橘黄色的油灯光芒映着她的剪影,脸颊被暖气烤得微红,而鼻尖闪着莹润的光。

    耶律询如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景横波的声息,眼底有赞赏,也有微微的怅然。

    赞赏,是赞赏景横波的坦然和定力,不是所有少女,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怅然,还是怅然景横波的坦然和定力,她除了一开始呼吸乱了乱,之后再没有任何波动,哪怕涉及某些比较令人脸红的部位,也没见她失态。

    少女遇见心中所爱,这种情况必然心头小鹿乱撞,没可能冷静如此。

    她心中叹息——还是弟弟更加通透,看得见最深处所有情感,这是幸,还是不幸?

    景横波一直帮耶律祁抹完全身,裹上兽皮,才烤了点熊肉和耶律询如分吃。熊肉腥膻,可她真的饿了,吃得津津有味,不过吃到一半,她脑袋一垂,竟然就那么睡着了。

    她累坏了。

    耶律询如淡定地拿掉她嘴边的熊肉,给她擦了擦嘴,取过一块熊皮铺在耶律祁身边,把她往熊皮上一推一滚,景横波就滚到了耶律祁身边,熊皮半铺半盖,露出她沉沉的睡脸。

    她什么都不晓得,一瞬间就睡死了。

    夜半的时候耶律祁烧起来,身上的热度透过厚厚的熊皮,烫着了景横波,她舒服地咕哝一声,下意识地向热源靠近,伸出双手抱住了耶律祁。

    裹着另一方熊皮睡在角落的耶律询如,掀起眼皮“瞧”了“瞧”,不动。

    景横波还在做梦,梦里她拉着宫胤往榻上倒,气喘吁吁问他:“你……想不想要我?”

    梦里宫胤俯下的脸看不清,迷迷茫茫,一片雪色,他不说话,慢慢靠近,她嗅见他熟悉的清冷的气息,只觉心中平静,隐隐却又似有不安,似乎什么事即将发生一般。

    她轻轻将宫胤一拉,他栽倒在她身上,忽然心口处喷出一股艳红,灼热如火!

    景横波霍然睁开眼睛,额头大汗淋漓。

    胸前还是很热,真似有火烫着,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雪谷雪屋。

    梦里的感觉太真实,她发了一阵痴,抬手缓缓按住了心口。

    那里似乎还在痛,还在被灼烧。

    谁的心日日在烈火中烧灼,千锤百炼之后,是成金刚,还是飞灰?

    忽然听见耶律询如咳嗽,她一抬头,看见自己的造型,急忙松开双臂,庆幸耶律祁没醒,不然这调戏可算坐实了。

    隔着熊皮传出的温度让她心惊,她起身,摸摸耶律祁的额头,烫得她手一缩。她走出门去,午夜的雪谷更是冷得彻骨,一阵风逼来,她激灵灵打个寒噤,急忙用树皮筒子铲了满满的雪,回到雪屋,冰雪很快融化,她用衣襟湿了冰水,一遍遍给他物理降温,自己坐一边守着。

    耶律询如一直睡得很香,她也不想吵醒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打盹,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耶律祁在说话。

    “……姐……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信了绯罗……”

    “……爹,娘,你们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没有眼睛没关系,有命就行了……”

    景横波唏嘘一声,知道耶律祁一定堕入了少年时的噩梦中,她无以安慰,只能轻轻理了理他的发。

    “……横波……”忽然他道。

    景横波手指一顿,以为他醒来了,急忙缩手,他却低低地,恳切地道:“……别怕……我给你备了网呢……”

    景横波怔了怔,想了一会才明白,那是第一次,耶律祁试图以自己为饵,骗杀宫胤。当时她上当落崖,险些丢命。

    这是她当初最恼恨耶律祁的地方,因为觉得他完全置她性命于不顾,是真真正正的敌人。也因此在以后,一直都有心结。

    她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当时自己落崖时灵光一现,大喊自救,耶律祁为了得到答案,才拉起了网,她逃了一命,是有赖于她自己聪明机变,不是耶律祁的善心。

    然而此刻听他模糊呓语,似乎,当初,他早就备好了网,根本没打算害死她?

    她有过这个疑惑,但自我推翻了。因为她先落宫胤后落,撑起大网接住她,就无法令宫胤丧命,这不符合耶律祁费尽心思想要达到的结果。

    也许……他真的没有动过杀机……

    她微微笑一笑,这有什么重要呢,都已经过去了。

    接连换冷手巾,她的手冻得发麻,放在唇边呵气想要暖和些,渐渐便垂下眼睫,又睡着了。

    耶律祁在一片灼热和昏乱中醒来,模模糊糊看着面前的人,她蹲着,小兽般蜷成一团,睫毛长长地垂着,在手掌上方如蝶翼般微微颤动,隐约可以看出她的手掌冻得青肿。

    他伸出手,拉过了她的手,揣在了自己胸膛上。

    景横波被这个动作拉得向前一倾,险些栽在他身上,她手一撑,还以为耶律祁这回终于醒了,结果抬头一看,耶律祁依旧紧紧闭着眼睛,但脸上那种微微烦躁的神情,渐渐消失,似乎这样揣着她的手,便自有了一份安定的力量。

    她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在梦中依旧不放,景横波也累极了,不想和他玩拔河游戏,感觉到他热度渐渐消退,心中舒了口气,顿觉疲惫如潮水,就势躺下,毯子一裹,继续睡了。

    忽然又进了飞雪长空,四面景物幽暗,皇城广场上,无数人的脸孔在冰风中浮沉。

    她正将手从他胸口收回,手中匕首滴着鲜血。

    他垂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心里也知道看不到,那一夜的最后,她和他,根本就没有过目光交流。

    然而此刻梦里,他忽然抬起了头来。

    他按着胸前刀口,沉默看着她,眼神里没有疼痛,却有痛苦。那黑色眸底燃烧着黑色的幽火,将她烧着。

    她霍然睁眼。

    又一梦。

    一梦里她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他,一梦里感觉到摧心之痛,看见他眼底的无尽言语。

    她沉默平躺,想着那一日那一刀,今日这一刀。

    感觉到手还在耶律祁怀中,她默默地,将手收了回来,拢在自己袖子里。

    空气中有种微凉的沉默。

    耶律询如翻了个身,似乎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天渐渐又快亮了。

    景横波醒得很早,她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彷如有什么巨物在雪地上被拖动,她听着听着,霍然坐起,唰一下奔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一大团东西,从那边坡下飞起,擦着一片落雪的树梢,沿着悬崖的方向吊起不见。

    她呆了半晌,破口大骂:“紫微你个老不死,你活着就是为了恶心人的吗!”

    山崖上头传来嘎嘎笑声,此刻她听着,简直就是世上最难听的声音。

    该死的老混账,把她昨天辛辛苦苦打的雪熊给拖走了。

    本来这雪熊储存在这雪谷,足可以够三个人吃一个月,她最起码食物不愁,可恨这老家伙为了增加考试难度,直接偷走了猎物,可以想象得到,老不死偷一次就会偷第二次,之后她打回来的猎物,一样还是会被偷。

    果然上头传来老家伙的声音:“你如果有一天能留住猎物,就给你加半分。”

    随即上头抛下来一包盐,算是老家伙偷走熊的回报。

    盐还是要的,在这雪谷里没法搞出盐,景横波不想等出谷了自己变成白毛女。

    她站在门口哼了一声,回到雪屋里,耶律姐弟都醒了,耶律询如问:“怎么了?”

    “老不死又抛他的内裤来恶心我。”她轻松地掂了掂手中的盐,“不过我要了他一包盐。回头咱有口福了。”

    耶律询如似笑非笑,耶律祁目光温柔,道:“你坐过来,我给你烤熊肉。”

    “我想先出去散散步,再回来吃早饭。”景横波挥挥手向外就走,“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啊么么哒。”

    她二话不说走了,雪屋里有一霎沉默,随即耶律询如笑笑,悠悠道:“确实是个好姑娘。”

    耶律祁只温柔地叹息一声,半晌道,“这种雪谷雪地之下,会有雪鼠,雪鼠的洞里会有存粮。”

    “行了,明白了。”耶律询如手指点着他的额头,“你歇着吧,我来。”

    “姐,你别累着。”

    “得了吧,别假惺惺的。不是为了追你未来媳妇儿,姐才不帮你跪着挖洞。”

    “姐,回头我亲手给你煮杂粮粥吃。”

    “得了吧,还不是给她煮,我分一杯羹?”

    “你在醋?”

    “有本事你让她醋。”

    “唉……”

    ……

    景横波精疲力尽地拎着一只断腿兔子,走在回来的路上。

    这雪谷里的动物,看似普通动物,但都比普通动物更狡猾更灵活,皮毛极滑,速度如电,连一群兔子都长出獠牙,还会分工合作,虚晃一枪。

    她在山坡密林上下穿进穿出,跑了个魂飞魄散,才一个狗吃屎逮住了一只兔子,那兔子还是跑晕了,自己不小心撞到树桩上撞昏的。

    她一路思考着,等会怎么和耶律姐弟解释,熊肉不吃吃兔子的事儿。就说兔子肉比较好吃?

    兔子肉未必好吃,熊肉更难吃,粗粝微腥,她现在想吃的,是一碗熬得浓浓的,稠稠的,闪着亮光,泛着粮食清香的热粥……

    她忽然顿住脚步,嗅了嗅,咦,空气中怎么真的有浓浓的粥香?

    幻觉了吧?这里哪来的热粥。从进入七峰山,她就没有机会好好吃过一顿饭。

    可是……她摸着肚子,肚子立即非常应景地发出一串咕噜声响……她真的很想吃粮食,吃米饭,吃一碗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粥……

    “吃饭咯。”耶律询如从雪屋里探出头来,手中一个树皮碗,碗里热粥,香得让她发痴。

    耶律询如接了她进门,姐弟俩没问为什么不拿熊肉拿兔肉,也没问散步怎么散这么久,耶律询如只管将粥塞进她手中,笑嘻嘻地连她的手一起捧住碗,道:“手好冷,来,喝口热粥暖和暖和。”

    景横波准备好的解释都咽在了喉咙里。她低头盯着碗,碗里的粥浓稠,熬出微微的油光,对面那两人笑容从容温柔,没有疑惑试探和不安,只有亲切包容和守候。

    这一霎雪屋温暖,所有人的面目浸润在那锅热粥氤氲的气息里,线条贴心柔和。人人眼中微光流动,似有家的气息。

    她忽然鼻子一酸。

    多少年没有尝过这般滋味,家的滋味。

    她总将每年和三个死党吃年夜饭的场景,记得清晰,就是因为只有那一日,她们才能忘却研究所小白鼠的生涯,忘记自己的孤儿身份,找到一丝相互体贴和支持的家的氛围。

    此刻,这对也是孤儿,遭遇更惨的姐弟,在这冷冷雪谷中,将这场温暖,不动声色送给她。

    “小祁的手艺哦,他熬粥也是一绝。”耶律询如笑着对她举了举碗。

    她埋头喝粥,粥里杂七杂八各种谷物,还有栗子松子等物,一看就是从哪个洞里掏出来的,但粥真香啊,她终于知道,人间珍馐,返璞归真才是至味。

    她只喝了半碗就放下了,给一直微笑看她的耶律祁装了碗粥,石锅里的粥不多,她看得出洞里扒出的粮食有限。

    伤病之人,才最需要这种东西,如果不是知道她不吃耶律祁也不会吃,她连这半碗都不会吃。

    “我吃过了。”耶律祁道。

    “呵呵。”她笑,“你再说我就另造一间雪屋,咱们分道扬镳。”

    耶律祁只好来接碗,手刚刚抬起,就被身边耶律询如一把按住,“小祁,你这样会牵动伤口,来,姐姐喂。”

    耶律祁表情很有点无可奈何。

    景横波摸着下巴盯着假惺惺的耶律询如——彪悍姐姐有这么宠弟弟?她怎么听说当初耶律祁偷懒不肯练武,耶律询如一脚把他踢沟里过?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她默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第三声刚过,耶律询如的树皮勺子便戳到了耶律祁的下巴。

    耶律祁的笑容更加无可奈何了。景横波理解为敢怒不敢言。

    耶律询如放下勺子,来坦然招呼她了。

    “小波。”她道,“我是瞎子,看不见,你来喂吧。”

    耶律祁似乎又想抬手自己接碗,但手被姐姐一屁股坐住,他想说什么,耶律询如一个眼风飞过去,他只好闭嘴。

    景横波嘿嘿一笑,觉得和这对奇葩姐弟一起落难,其实很有意思。干脆大大方方坐过去,持了树皮勺子,笑道:“来,乖弟弟,姐姐喂哦。”

    耶律询如眉毛一挑——再暧昧的气氛,给这么坦坦荡荡一调笑,瞬间就冲没了。

    耶律祁神情却似乎很满意,当真很乖地张开嘴,由景横波一口口喂。热气冲上他脸颊,微微泛上些血色,显得肤光晶莹。

    雪屋里只闻碗勺微微碰撞之声。

    景横波垂着头,她感觉到耶律祁的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笼罩着她,他和目光如笑意一般,都是千丝万缠,无处不在,看似蜻蜓点水般过了,其实一直密密如小雨,待你投身其中。沐一场江南烟雨,心事万千。

    靠得太近,呼吸相闻,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也不知道是伤者病态,还是心思浮动。

    太安静,安静得让人不安,她忍不住要找点话,打破这一刻脉脉的沉静。

    “可惜没有小菜。”她笑道,“其实这种清粥,配榨菜最好了……”

    说到这里她一顿,眼前掠过一碗清粥,白瓷盘里淡黄色的榨菜。

    她听见她自己急切地问:“好吃吗好吃吗?”

    她听见那个人清清淡淡地道:“不错,不过我怕咸,你多吃些。”

    手忽然一颤,勺子戳到了耶律祁的下巴。粥水翻在了他衣领上。

    她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擦,耶律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顿住,看了看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他眼神深深,似了然,似悲哀。

    那些彼此错投的心思,是这山谷中永不停息的风,在方寸之地冲撞徘徊。

    半晌对视,他却又恢复从容,放开了她的手,慢条斯理拿过一边的布巾,替她把被粥水沾湿的手指擦干净。

    他动作细致,如待珍宝。

    景横波有点麻木地收回手,垂了头,逃避般地道:“我去练功。”匆匆出了门。

    迎面的风雪冷得彻骨,却也令人清醒,她大力搓搓脸,呵出一口热气。

    人生是不是总是这样,贪恋什么,便会失去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她很忙,在林地间追逐了半天猎物,最后猎到只狍子,铲了很多雪砖,又做了一个雪屋。

    这个雪屋只能容一人进入,她打算给自己住。那间屋子三个人住,有点太挤了。

    晚上她搬了自己的熊皮去隔壁睡的时候,那俩姐弟一个都没阻拦她,她倒心中有愧似的,在隔壁翻来覆去好久没睡着。

    刚沉入梦乡,忽然听见耶律询如尖叫:“啊!不好啦,小祁伤势发作快死啦!”

    她连滚带爬地扑到隔壁,一瞧,耶律祁在冲她无奈地笑,耶律询如一脸坦然。

    她还没想好是发作呢还是一笑了之,那彪悍姐姐已经以瞎子不能有的速度,快速占据了她的那个小雪屋,把她留在了耶律祁这里。

    景横波表示对姐姐的拉皮条行为十分不齿。

    雪屋小,再怎么避让,也等于睡在他身边。耶律祁发烧昏迷时她忙着照顾,还不觉得什么,如今两人都清醒着,她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小小雪屋里,满满都是他的气息,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沉郁好闻,像午夜里兰花在开放。

    而他同样一动不动,也觉得小小雪屋里,满满都是她的气息,非花非草,香得热烈又隽永,让人想起初夏草原大片大片的花儿。

    两个人都没睡着,他在数她的呼吸,她在数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只落在她的背影上,油灯的光芒浅淡,于她身形曲线上镀一层金光,那般起伏美好如精致山峦,尤其腰部一个跌宕的收束,让人惊叹世间怎会有这般恰到好处的弧度?

    只是那般姿态似乎有点太绷紧,从头到尾一个姿势就没变过。

    他轻轻叹息一声,微带怜惜——这样会睡不好的。

    她肩上的毯子滑了下来,他凝视她背影半晌,见她坚决不肯动,便伸手替她轻轻拉上。

    感觉到指下的肩背更加绷紧,他缩回手,微微笑了笑,手指一拂,点了她睡穴。

    与其这般抵抗,不如给她一场放松。

    兽油灯的光芒映得他眼底光芒流动,不知道是寂寥还是惆怅。

    那些近在咫尺的距离啊,有谁知道远在天涯。

    ……

    天亮的时候景横波醒来,觉得睡得很好,前夜的疲惫一扫而光。

    随即她便蹦起来,道“糟了!”,急忙奔到隔壁雪屋去看,果然耶律询如睡得香甜,但她藏在屋子里的狍子又没了。

    耶律询如知道紫微上人半夜摸进雪屋,将猎物盗走后,不仅没有失落,反而兴奋地对天大叫。

    “紫微!紫微!昨晚你是不是来我闺房了?啊我的清誉被你毁了,你要记得负责啊!”

    想了想道:“你不好意思负责,我对你负责也是可以的。”

    想了想又道:“昨晚的狍子算我给你的定亲礼,就这么说定了。”

    “啪。”一声,上头砸下只狍子,耶律询如气吞山河地对景横波一摆手,“行了,狍子还回来了,今天你不用去打猎了!”

    景横波看耶律询如的眼神,充满崇拜……

    ……

    雪谷里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一开始景横波需要辛苦地去打猎,晚上还要想尽办法藏匿好自己的猎物,以免被某个老不要脸偷走。渐渐耶律祁伤势好转,他稍稍能动的时候,景横波顿时轻松了许多,他有很多打猎的小手段,用来打猎事半功倍。几天之后,景横波再斗雪熊,就已经没了第一次的吃力,她很快也适应了在雪地、冰湖、乃至九十度悬崖上的各种身法,同时因为几乎不停息的作战,她体内藏着的各种丹药之力,被加速调动,配合着这雪谷特别澄净的天地之气,她几乎每天都能感觉到,体内原本有些紊乱的各种气流,在飞快融合,如万流归宗返璞归真,渐渐凝化。

    这一夜月又圆,月光如水,映得雪地澄明如一色,坐在雪屋顶上的景横波缓缓睁开双眼,一张口,吐出一口纯白的气流。

    这气流自丹田深处生,圆润流转,光芒如银,似一轮满月,在体内以顺应宇宙的轨迹,不断流转。

    明月心法。

    这一霎雪谷中,永不停歇的风雪忽然一停,头顶上月光大若圆盘,如近在咫尺。满天满地,都光如明镜,静若深渊。

    顶级心法初成,苍天自有呼应。

    雪屋内,耶律姐弟亦有所感应,相视一笑。

    “她真是个有造化的女子。”耶律询如轻轻感叹,“七峰山的明月心法,听说讲求缘分,十分难练。我原想,就算紫微上人对她一再打磨,她也未必有机会水到渠成。毕竟她修心太迟,毫无基础。不曾想,她还是令我意外了。”

    “她本就是非凡女子。”耶律祁微笑。

    “二十岁开始修炼心法,半年有成,这要传出去,不知道要惊呆多少人。只怕那些世外宗门,都少有人有如此记录。至于普通江湖,就更不用说了。”耶律询如仿若说的是她自己一样,满脸都是光彩。

    “其实她的天赋,并不是顶尖。”耶律祁轻轻道,“但世间天性、经历、机缘,再无人及的上她。明月心法,心若明月,辉光在天,无远弗届,过去未来。要修炼者心如明月皎洁,也要如月光境界开阔。要经世间起伏苦难,却必须保持灵台不染。她经历人间磨难,虽狡黠多变,但内心正气不灭;她又有诸多机缘,体内仅仅宝丹便不下于三种,打下了他人难及的基础。她更有天赋异能,本身和上天神通呼应。所以紫微上人选中了她,给她这处最为澄明干净的雪谷做最后历练。此处居七峰山第七峰,地势最高,月光最明,浊气最少……万幸她终于成功。”

    “我总觉得……”耶律询如似在沉吟,“紫微挑选她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以上这些,可能还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

    耶律祁笑了笑,想着景横波的特立独行,和她嘴里冒出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话。

    她总是不像这里的人,或许,这也是个原因吧。

    “明月心法,练成的人会越来越美,哼……”耶律询如语气嫉妒,神情却欢喜。

    屋顶上,景横波仰起脸,脸庞比月色更皎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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