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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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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设宴,京中五品以上官员,都早早候在奉天门前。

    经验丰富的,来之前已在家中吃了半饱,袖子里还藏了几块糕饼点心,和同僚一起排队吹风的时候,迅速填进嘴里。

    没经验的,不晓得宫宴的程序基本是皇帝致辞,乐舞,举杯,再乐舞,再举杯,继续乐舞,继续举杯,得空夹几筷子菜也是凉的,根本难以入口。

    越是年轻有为,越是不敢在宫宴上大意。这些人多会在宴中被天子提名问话,以示恩宠。

    若天子问,最近工作如何,家里怎么样?

    站起身回答,一张嘴,满口都是菜渣,委实不雅。

    大部分官-场新鲜人的脸皮还没练到相当厚度,拉不下面子向前辈请教经验。座师会叮嘱学生在宫宴上避免失仪,绝不会告诉自己的学生,出发之前先吃两碗饭。否则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算怎么回事。

    以为在自己家里说话一定安全?

    错,大错特错!

    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关门关窗,躲床底下都没用。只要天子想知道,一切都不会是秘密。

    座师不讲,前辈不提醒,初入官场的新鲜人们,只能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天子设宴的独到之处。

    文臣往往比武将的体会更加深刻。

    武将大口啃馒头可以称作“豪爽”,文臣这么干,只有被唾弃的份。

    粗鲁如同军汉,简直有辱斯文!

    孟清和站在武将的队列里,前边就是一身大红麒麟服的成国公朱能。

    仔细想想,他同成国公有段日子没见了。他是在应天府内避祸,朱能则是帅印上交,一直告假。

    宫内派遣御医观望,回报天子,成国公大病刚愈,需在家调养。

    朱能借机上疏,病体难愈,想乞骸骨,辞官回家,养花抱孙子。

    永乐帝没同意。

    魏国公在北边练兵,定国公和新城侯丰城侯都在西南,需要等一段日子才能班师回朝。西宁侯宋晟不久前病逝,袭爵的宋琥是个纸上谈兵的货色,袭了老爹的爵位,却没老爹一半本事。上岗一个月就被皇帝-撸-了下来。宁远侯何福只能身兼二职,甘肃宁夏一肩挑。

    朱棣有心从辽东调遣将领帮何福一把,结果辽东镇守孟善和刘真一起上疏,极东之地,朝廷新设卫所繁多,各处均不得放松,实无法-抽-调人手。

    “荒原之处有野人女真,不识教化,与黄-毛-蛮夷-杂-处,袭我边境,扰我边民。又有朝鲜国阳奉阴违,多年入京朝贡,却于边塞不停侵扰。朝鲜庶人越过边境,潜入大明境内,建房结村,其中竟有军卒。朝鲜国以我朝收留逃民罪人为由,屡有发难之意。更有朝鲜商人入我国境,借互市之由,以财帛粮米收买各归化女真,用心险恶。”

    这封奏疏一上,永乐帝再不提从辽东调将之事,并敕辽东总兵官孟善,在边境加派兵力,发边民建造地堡敌台,从大宁北京运送火炮备边。乌黑的炮口张开,三天两头叫嚣的思密达顿时哑火了。

    大明不计较,他们还能多蹦跶几天。

    大明恼火了,再蹦跶就是找死。

    边军试发两炮之后,越境的朝鲜庶人跑了个干干净净。

    不跑,等着像安南一样被收拾吗?

    什么事实占领,高句丽旧土,都是XX!

    辽东稳定了,何福还要继续每天加班,累得像头老牛。给朝廷上疏,满纸都是泪水。

    五军都督府本就人手不足,这个时候,朱能再致使,朱棣想再找谁麻烦,就得抽-刀子自己上了。

    淇国公邱福?

    总结这位多年的战争表现,让他出去带兵,永乐帝当真不放心。今后的事实也证明,朱棣的担心是正确的,邱福忠心可嘉,却当真不是率军征伐的材料。

    成国公的辞职信被打了回来。

    朱棣召朱能进宫,关起门来,进行了一番长谈。

    永乐帝表示,爱卿,你可不能告老,大明需要你,朕需要你!你走了,朕就是砍掉了一条臂膀,心里拔凉拔凉的啊!

    朱能感动得不能自已,哭得满脸都是泪水。陛下,臣不乞骸骨了!臣一定继续拼搏在工作第一线,坚持为大明做贡献!

    “爱卿!”

    “陛下!”

    君臣把臂,抱头痛哭。

    情景很感人,场面却不怎么美观。

    两个中年壮汉哭成这样,史官都不忍下笔。写实没法看,只能上春秋笔法,用一句话简单概括,上与成国公君臣相得。

    在应天府期间,孟清和通过和锦衣卫联络,多少知道一些的内情。

    朱能上辞表,一来的确是身体不如早年,二来也是为家族中的子弟铺路。

    朝中有人好办事不假,有朱能在朝中,无人敢小看成国公府一脉。

    可事有两面,朱能位极人臣,族中子弟出仕从军都不难,想封爵或镇守一方却十分困难。只有他荣退,让出位置,族中子弟才能更上一层楼。

    遗憾的是,辞表上了,天子不批。依情况看,短时间内,基本没有让他下岗的可能。朱能没办法,只能继续在五军都督府做他的定海神针。

    孟清和没急着和朱能说话,借着成国公高大的背影,从随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袋,里面装着还温热的点心,四下里瞅瞅,没人注意,马上拿起一块塞嘴里,恰好的一口的分量。

    咸酥的味道,满口喷香,顿时满足得眯起了眼睛。

    两块点心下肚,正想再拿一块,横向里伸过一只手来,连点心带纸袋都抢了过去。

    孟伯爷立目,谁这么不讲究,明抢啊!

    转过头,看清动手的是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徐增寿笑眯眯的看着他,下手委实不客气。转眼间,纸袋里的点心就没了一半。香味引得朱能回头,剩下的一半也没了。

    “兴宁伯府的点心师傅着实是不错。”两人抢了点心,吃完还要厚着脸皮品评一番,“改日让我府里的去取取经,兴宁伯可莫要藏私啊。”

    孟清和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下官自当从命。”

    不答应,武阳侯八成会直接上门抢人。

    千万别以为这事不可能,之前就发生过一回,想告状也没处告去。

    武阳侯摆明要做个纨绔,谁都拿他没办法。

    按照徐增寿本人的话来说,徐家有贤德的当朝皇后,闻达于世的魏国公徐辉祖,就不需要他再奋发向上了。做个勋贵纨绔,岂不乐哉?

    永乐帝和徐皇后都没说什么,徐辉祖训了两次,也就任由他去了。

    如今,京城内外,谁不知武阳侯的大名?

    能把纨绔做到这个地步的,除了徐增寿,再找不出第二个。

    同徐增寿早有接触的孟清和知道,较真起来,徐增寿的才干未必及不上徐辉祖。但正如徐增寿所言,徐家有了皇后,有了魏国公,不出意外,继永乐帝之后,下一任皇帝又是他外甥,徐家一公一侯,荣耀已极,过于上进,天子不生疑,朝中眼红的绝不会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自-污。相当于用他一人的官途换来整个徐家的安稳。

    这等心胸,非一般人能够比。

    孟清和佩服徐增寿,即使被抢了口粮,也一样佩服。

    吃完了点心,徐增寿擦擦嘴,凑近了,低声对孟清和道:“今天的宫宴会有场好戏。兴宁伯可千万莫喝醉了,睁大眼睛看着,说不准就能乐一乐。”

    好戏?

    纪纲提醒他,最近京城风大,出入当心。

    徐增寿又告诉他,宫宴中会有好戏上演。

    思及礼科小吏传递的消息,孟清和心头一跳,莫不是……真有人要找死?

    徐增寿不打算继续说,朱能看似知道内情,却没为孟清和解惑的打算,只叮嘱他,“看戏就成,没事别出头。”

    孟清和慎重点头,他一定吃饭喝酒,没事不开口。

    可事到临头是他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压根不可能。

    又等了两盏茶的时间,群臣陆续到齐,奉天门大开,锦衣卫和金吾卫分列金水桥两旁。

    文武分作左右两班,以官职爵位列队步上-官-道。

    宫宴设在华盖殿。

    宦官引领官员落座,永乐帝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金色的幞头上,两条五爪金龙咆哮飞升。

    朱高煦和朱高燧立在左侧,朱瞻基在朱高燧之后,朱瞻壑被朱棣抱在怀里,一身大红世子服,活脱脱像个年画娃娃。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不免都起了思量。

    有人眼睛坚定信心,一定要让皇帝认识到废长立幼是错误。也有人打起了退堂鼓,天子对汉王宠爱之深超乎想象,平王被改封西南以前,便是平王世子也不会被天子这般抱在里。天子此意,莫非真已决定立汉王为皇太子?

    支持平王的朝臣心头发沉,只能暗暗提醒自己,尽量控制住表情。天子设宴,不笑就算了,摆出张-臭-脸,是想找不自在?

    支持汉王的朝臣则满脸喜气,从龙之功的,还合了今上心意,此等好事哪里去找?

    中立的朝臣垂下眼皮,不言不语。无论哪个皇子登基,都是以后的事。今上龙体康健,继续在龙椅上坐十几二十年绝对没问题,何必急着站队。

    宫宴刚刚开始,华盖殿里已是暗潮汹涌。

    乐声起,乐舞生执戈入殿,群臣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歌舞之上。只有三头身的朱瞻壑看得兴致勃勃。

    兵科给事中冯贵低声言道:“以微见著,汉王世子颇类周王世子。”

    周王是永乐帝的同母兄弟,周王世子朱有炖比汉王朱高煦年长一岁,是朱瞻壑的堂伯。

    说侄子像堂伯, 表面上看,没什么可指摘之处,可周王世子爱好音律,时常同乐工混在一起,不是秘密,多为人所诟病。说朱瞻壑像朱有炖,还是在当下场合,细思用心,绝非善意。

    冯贵声音并不高,只有相邻几人听到。但在皇宫之中,压根不会有秘密。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眼神微闪,不动声色,托着空了的酒壶退下。

    很快,冯贵的话就传开了。

    孟清和同朱能等武将坐在一处,得知冯贵所言,瞅瞅朱能等人的脸色,可以打包票,冯贵今后的日子别想好过。

    东西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仅凭这一句话,就能断了冯贵的官途。

    “说汉王世子类周王世子?”徐增寿冷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汉王世子才多大?动这样的念头,当真是其心可诛!”

    旁人不敢说,徐增寿不在乎。

    话落,又倒了一杯酒,起身走到御前,高声道:“陛下,臣敬大明世出明主,江山永固!”

    “好!”

    永乐帝举杯同饮,群臣也同声应和。

    “给你舅舅倒酒。”

    朱棣发话,朱高煦和朱高燧亲自执壶倒酒。

    徐增寿再举酒盏,却不说助词,而是笑看朱高煦和朱高燧,在朱高煦和朱高燧举杯时,又撇开他们,看向坐在朱棣身边的朱瞻壑,“臣敬小世子一杯。”

    朱瞻壑没接话,先从椅子上爬下来,落地,扶着椅面,好歹没摔。

    两只小胖手抱拳,“瞻壑见过舅公。”

    这一举动,出乎众人预料。

    之前“戏言”朱瞻壑像朱有炖的兵科给事中当即脸色一变,众人看他的目光也带上了深意。将如此敬长知礼的汉王世子同挨了棍子依旧故我的周王世子作比,是何居心?

    “好!朕的孙子,就该如此!”

    朱棣大笑着将朱瞻壑又抱了起来。

    朱高煦笑咧了嘴,儿子像他,绝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黑历史?完全没这事!

    朱高燧也笑,胳膊肘一拐朱高煦,乐乐就成了,别太过了啊。

    徐增寿笑道:“小世子明礼,知孝悌,臣斗胆赞一声,好圣孙!”

    此言一出,朱棣再次大笑,群臣纷纷附言。

    孟清和一口酒险些喷出来。

    好圣孙?

    这不是解缙的台词吗,怎么被徐增寿抢戏代言了?

    不过,有徐增寿此举,计划在宫宴中直言的“诤臣”又少了一半。直到徐增寿回座,宴会过半,朱瞻基和朱瞻壑都被徐皇后遣人来领走,才有礼科王给谏硬着头皮起身,向天子谏言。

    打好的草稿,本该振聋发聩,引天子明悟。

    朱棣却收起了笑容,冷冷看他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朕封平王就藩,岂容尔等多言。”见王给谏还要再说,不耐烦的让人将他拉出去,“朕早年奉太-祖-高皇帝之命镇守北平,临大漠二十载,何以言苦?”

    翻译过来,他老爹让他到北边呆着,他二话不说,收拾包袱就上任。他让自己的儿子到西南就藩,却招来这么多人反对,到底是朝臣的意思,还是平王自己的想法?

    儿子不服老爹管,在天家而言,可不是件小事。有平王妃联合谷王谋害皇后一事在先,更是让朱棣怒意蒸腾。

    “拉下去,打入锦衣狱!”

    王给谏被拖出去了,偏偏有人还不识相,不提平王,炮口直接对准了汉王和赵王。

    说的话都是老生常谈,朱棣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干脆叫锦衣卫把这位也拖下去。

    无凭无据,就说他的两个儿子这样那样,说什么皇子屯田有失威仪,掌管互市是与民争利,使得民间怨声载道,简直荒谬!

    “兴宁伯可在?”

    “臣在!”

    孟清和连忙起身,本以为看戏就成,不想还是被天子点名。

    “朕问你,此人所言,可是实情?”

    “回陛下,臣随大军征讨安南近一载,期间未知宣府开原等地详情,但臣在镇守大宁期间,从未听闻百姓抱怨两位殿下。相反,对汉王殿下亲自掌管屯田,赵王殿下制定的互市各项政令,边民及归附部落多有称赞,并有归附部落将陛下比作天可汗! ”

    “哦?”朱棣眼睛一亮,天可汗,开创了盛唐之世的唐太宗皇帝才得此殊荣。孟清和这句话的杀伤力,堪比洲际导弹。

    “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是不信,兀良哈头目乞列该等人就在会同馆,陛下可传召,问个虚实。”

    至此,话题被孟清和彻底带歪。

    兵科给事中的脏水,徐增寿的好圣孙,礼科给事中的弹劾,汉王赵王额自辨,永乐帝震怒,再到孟十二郎的“天可汗”。

    此时此刻,抗议平王改藩,弹劾汉王赵王,斥责朝中奸佞,乃至于立皇太子都不再重要。

    天可汗三个字,对永乐帝的吸引力,远超过了以上所有。

    乞列该被从会同馆传至宫内,起先还以为是自己上奏的情报终于引起了朝廷重视,不想,却被问及了“天可汗”一事。

    兀良哈壮汉四肢发达,却不是没脑子。

    见永乐帝正脸膛发红,立刻单手捶着胸膛,“陛下,您就是兀良哈心目中的天可汗!阳光因您而明亮,草原为您而繁茂!您是兀良哈的太阳,兀良哈的月亮,兀良哈的星星,兀良哈的神明!”

    震撼,绝对的震撼!

    文臣武将集体瞪眼,兴宁伯和乞列该,为他们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孟清和垂首,五官有些扭曲。眼前这位拍龙屁的功力非同一般,望尘莫及啊!

    乞列该还在大声称颂,反正好话不要钱,这是从兴宁伯身上学到的。

    永乐帝十分的激动,差点把椅子上的扶手掰折,才没大笑出声。

    群臣还有点傻,半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孟清和朝着朱高煦和朱高燧使了个眼色,兄弟俩立刻举臂呼,“父皇英明神武,四夷臣服,大明千秋万代!”

    殿中文武这才意识到自己慢了半拍,纷纷同朱高煦两人一同高呼,“陛下万岁!”

    殿外,被锦衣卫押往北镇抚司的的王给谏成功晕了过去。

    杨铎单手捏了捏荷包,映着月光,唇角勾起一模笑纹,转瞬即逝。看向被拖走的王给谏,眸光旋即冷凝。

    “叫纪纲盯着解学士的宅子,有生面孔,立刻抓起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