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寂寞宫花红 > 第二十八章 兰舟容与

第二十八章 兰舟容与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皇帝闲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顺子在边上打着伞一路尾随,渐至揽胜门,进了园子,满目的松柏梧桐,郁郁葱葱。园里花草树木养护得好,很多古木是前朝留下来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个年头。春天新芽发起来,愈发高壮挺拔,亭亭如盖。

    皇帝驻足观望片刻,复往南去。南面有个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汉白玉石桥横跨在池子上,桥上建了座临溪亭,皇帝每趟来逛园子就爱往那儿去。池子里有锦鲤,是各宫太妃嫔们放生的,养在里头不论多久都不许捕。那些老鱼日渐多起来,春日里逢着好天气就浮上来晒太阳,笃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纪一样,绕着大钱似的浮萍一圈一圈地游。老鱼经验丰富,它们知道哪儿风水最好,总是占着先机。碰上有人洒食儿,就一窝蜂地来抢,抢完了吃够了,仍旧摇着巴该干吗干吗,剩下些年轻的,摸不着门道没吃上的,还傻张着嘴探出水面来。

    皇帝倚着桥栏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调转视线瞥顺子。顺子是还没长开的小子,傻愣愣地也盯着池子里瞧,突然发现皇帝收回了身子,连忙敛神站好,加着小心问:“万岁爷,奴才让园里人备些茶点过来吧!”

    皇帝说不用,扶着围栏问:“你进慈宁宫当差几年了?”

    顺子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十岁进宫,头里在乾东五所当差,十二岁拨到慈宁宫去的,在慈宁宫当了四年的差。”

    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说话,临溪亭廊下挂着两只带节对缝的京笼,笼里各养了一只五彩小鹦鹉,突然哼哼哈哈地唱起了一段《逍遥津》,鸟声鸟气,细听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皇帝跟着打起拍节,听完了一段笑道:“这鸟养得不错。”

    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手势大抵是说“万岁爷夸你呢,说你差当得好”。总管知道皇帝的脾气,不传召不敢近前来,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

    顺子道:“奴才先前听路谙达说,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会学黎鸟叫,还会学蝈蝈学纺织娘,学什么像什么,奴才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种鸟,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可惜后来他随皇考入军中,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他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子,没过几天皇贵妃也薨了,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

    顺子不知其中缘故,只看见皇帝攒着眉,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噤声再不言语,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脑袋低垂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皇帝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风轻拂,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地响,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一丝一缕地飞扬起来。皇帝负手而立向北眺望,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台冠,宝相庄严不容侵犯。

    顺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头他师傅也嘱咐了,找个时候说一说锦书的情况,可万岁爷不开口,给了话头子也不接,他要是贸贸然提起来,万一惹得主子不高兴,这后果谁也担待不起。这位可不是常人,是万乘之尊,在他面前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万岁爷高兴时候献个媚讨个巧的不无不可,可万岁爷要清净时你随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顺子深谙此道,所以缄口不语,只在后面离了一丈远悄声跟着,绝不扰了万岁爷的雅兴。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会儿,忽而启唇道:“今天锦书怎么没在老佛爷跟前当差?”

    亏得顺子耳朵好,否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稍一愣立马回过味来,万岁爷憋了这么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顺着竿子爬,回道:“奴才听苓子说,昨儿锦书在风口上受了凉,下半晌就开始发热。请太医开了方子,原说已经好了大半,谁知半夜里又发作,说了一宿的胡话,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皇帝一听寒了脸,“她倒娇贵,跪了一个时辰就病了?你打发人去西梢间瞧瞧,看现在怎么样了。”

    顺子诺诺称是,边走边窃笑,万岁爷嘴上厉害,连人家的下处都打听清楚了。锦书时来运转,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爷记挂,现在连万岁爷都上了心,这一来二去的,将来肯定有出息。权且不论心里受不受用,好歹日子过得去。不必整天看主子脸色,动不动罚跪吃藤条,这也就够了。

    皇帝背手看池子里,新发出来的荷叶才冒头,叶子卷成细细的一节,看着像根芽。

    尤记得敦敬贵妃爱荷,南苑王府的花园里开凿了极大的一个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带她住进湖畔的隆恩楼里。两个人日日赏荷做诗,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不带随从。船篷前点着八宝琉璃灯,头顶上是一轮满月,皇考亲自把乌篷船撑到湖心,也不放缆,任船随波逐流。敦敬贵妃吹得一手好笛子,往船头一坐吹上一曲《姑苏行》,身后是密密匝匝望不到边的无穷莲叶,笛声悠悠飘散开去,在静谧的夜里婉转悦耳。那时他在湖边背光的地方站着,湖心传来声音就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其实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人死债消嘛,自己那点有悖伦常的心思也该终结了。当初他使了点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让她进孝陵,到现在心里的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开国皇帝了。他是个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人,平时很少想起她,可最近诸事偏颇,愈加的难自控。他知道是为什么,越是压抑越是思念。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疯了。

    慈宁宫花园向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皇帝只出了一会儿神,廊庑那头一个身影款款而来。一身佛青的银鼠袍子,头上戴朝阳九凤钿,耳上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照得半边脸都是绿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皇后是国母,对他不需行大礼参拜,只一肃,微笑着说:“万岁爷今儿怎么有雅兴?”

    皇帝脸上隐约有些笑意,携了皇后的手到游廊边上的条凳上坐下,只道:“才到皇祖母那里请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园子里来逛逛。”皇后的手有些发冷,看着气色倒还不错,皇帝道:“昨儿听说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么样了?”

    皇后很应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两声,皇帝替她轻拂了背心,她抿唇笑道:“劳万岁爷费心了,我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到了春天就犯,天热些就好了。我才刚从老祖宗那边过来,老祖宗和我说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万寿节宫宴上见过的傅浚家的小姐,万岁爷还记得吗?”

    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对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经不是后宫的家事,是关乎国体的要务,皇帝对此必须要过问,只是他对傅浚家的小姐无甚印象,便道:“朕记不清了,听皇祖母和额涅的意思吧!”

    皇后道:“回头臣妾让内务府画幅画像来供万岁爷御览,那女孩儿长得好,脾气也好,斯斯文文的。咱们东篱讨个这样的媳妇正合适,我瞧那孩子也有母仪天下的福气。”

    皇帝素来敬重发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总要优先考虑,“你看着办就是了,只是别累着才好。”

    皇后笑着应了,帝后在池边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后转脸看他,皇帝似乎清癯了些,神色永远是淡淡的。他性子冷,从没有刻意亲近的时候,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万水。皇后才嫁进宇文家时也盼着丈夫多垂爱,可时候长了也没这个念想了。皇帝不属于任何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时时看见他,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太子,真是个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对锦书一时是撂不下的。昨儿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为天衣无缝,可这宫闱之中何尝藏得住事?他前脚跨进西三所,后脚就有人来回她。要是由得他们去,只怕往后不好收拾。唯今之计只有让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妇或者就好了。

    皇后心事繁杂,吹了会子风,不由掩口又咳起来。皇帝转过脸看她,“虽说入了春,天到底还凉,你身子不好,还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园子吧。”

    皇后欠身站起来,“万岁爷说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万岁爷也早些回宫去吧!”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着了。”

    皇后叹了口气,“这孩子身杆儿也太弱了些,可见前朝那庸医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里自有他奶妈子照料。”

    皇后应个是,游廊那头的宫女迎过来搀扶,替她披上了狐狸里鹤氅。皇后朝皇帝福了福,被宫人前后簇拥着往揽胜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