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寡人有疾 > 第四十六章 矛盾

第四十六章 矛盾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对于裴铮,我始终存着矛盾心理,恼怒他总是能轻易调戏到我,但他若安分正经了,我也难免觉得失落。

    入夜之后,我想到他晕船难眠,自己躺在床上也是一阵辗转,终于在约莫二更天的时候悄悄打开房门,准备深夜送去关怀。

    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却隐约传来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鞋袜摩擦过木地板,由远而近。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退回屋里,扒在门缝里朝外看,竖起耳朵细听。

    鹅黄色的裙摆极快地滑过,姑苏翁主神色凝重,急匆匆地自我门口经过,不多时便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似乎她进了某间房。

    我耐不住好奇心,轻轻打开房门,尾随刘绫的方向而去。但因没有看到她进了哪间屋,只能一间间窃听过去。

    “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刘绫刻意压低的声音难抑怒火,“别忘了你收过我们多少好处,现在想撇清关系,过河拆桥了?”

    我几乎把耳朵贴了上去,想听清楚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

    “我做了什么,让翁主这样大动肝火?”那声音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惬意,虽是极轻,却让我听得分明。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击,一阵闷痛。

    “你要女皇,我们要权力和财富。当初说好的是我们支持你登上相位,权倾朝野,你暗中斡旋,闭塞圣听,为南部盐铁之利大开方便之门,待日后彻底架空女皇,你独揽大权,江山美人在怀,便可允南部成为国中国。”刘绫深呼吸道,“如今,你向女皇出卖我们南部,让我不得不放弃曹仁广这颗棋子,难道是想违背我们最初的盟约了?”

    “我何时出卖南部了?”

    “你故意留下那些水贼,难道不是为了骗取女皇对你的信任?暗中把行踪通知给苏昀的,难道不是为了引起女皇对苏昀的怀疑?”刘绫冷笑一声,“你让苏昀以为我们南怀王府有意加害女皇,引他离开帝都,自己好从中做手脚,削弱苏党势力。苏昀不过是个关心则乱的痴人,我们南怀王府怎么可能对女皇下手,刘相思若死,她身后的那群人必定搅得朝野一片腥风血雨,前丞相、凤君和明德陛下怎比得上她容易掌控。曹仁广那个废物,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露马脚,迫不及待将水贼转移,好像怕别人不知道那些人有问题似的。若不是你故意这么做,我又何必弃了曹仁广那颗棋子?如今在女皇心里,曹仁广已经是一个废人,苏昀也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而南怀王府更成为眼中钉,只有你裴铮才真正值得信任。裴铮,我知道你想一党独大,只手遮天,但这和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想要踢开南怀王府,你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裴铮淡淡笑道:“翁主好厉害一双眼,好厉害的演技。”

    “过奖,不及裴相!”刘绫冷笑。“难道裴相以为女皇可以任你摆布,南怀王府也可以?”

    “翁主在责问我之前,不如先问问南怀王,我们的计划为何。”裴铮的声音压低,“翁主对于南怀王的宏图大计,只怕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刘绫沉默了片刻,问道:“难道父王还有其他安排?”

    裴铮笑道:“这你就该问他了。明天就到帝都了,还有不到十日就是七月七大婚之日,帝都的天快变了,你觉得到时候会是谁家天下?”

    我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的速度,微微颤抖着,悄悄从那处离开。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我想我很早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裴铮,只忠于自己。

    忠于自己的欲望。

    小时候,二爹和三爹曾尝试教我习武强身,二爹用剑,三爹用掌,我如今的感受,就像被三爹在背上打了一掌,又被二爹在心口刺了一剑。二爹三爹自然是舍不得伤到我的,伤得最重的一次,也不过是三爹把我抛到树上,结果落下来的时候没接稳,让我摔伤了手臂,我哭了半天,他也因此被其他几个爹爹狠削了一顿。

    只可惜,我已长大,不能再如儿时那般,伤了疼了,便扑到爹爹怀里哭诉,让他们为我报仇。自己的事,总归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错信与错爱,也终要由自己来承担后果。

    裴铮……

    我深呼吸着,抑制不住颤抖,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想起他和我截然不同的温暖掌心,紧紧相握,像天生一对那么契合。

    我抬起手,紧咬住袖子。那处已被削去了一截,裴铮说,既然破了,又何必再缝缝补补……

    我还能信谁,我还能信谁……

    我想笑,却终究只是泪湿了枕畔。

    裴铮,我说过,你不能负我。

    第二日清晨,宝船到了帝都码头,我们四人的气色都不算好,或许前一夜无人入眠。裴铮笑问我何以失眠,我笑着说:“同甘共苦,你无眠,我亦然。”

    上了马车,在白衣巷口与刘绫分道扬镳,我、裴铮和苏昀三人站在白衣巷口,苏昀向我稽首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

    我转头看向他,心口一阵绞痛,勉强别过脸,看着地上他修长的身影,微笑道:“苏御史也累了吧,也早些回府吧。”

    裴铮道:“我送你回去。”

    我抬头看他道:“不必了,你也回去吧,这是帝都,见过我的人太多,让人看到不好。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铮只得点头应允了。

    我缓缓转过身,向着宫门的方向一步步而去。

    宫门口,易道临许是刚刚下朝,朝服未换,匆匆赶来,微微喘着气,转头间瞥见我,急忙上前两步走到角落里,稽首道:“陛下万岁。”

    “万岁啊……”我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他。“易卿家,你说,为什么当皇帝的,都想要万岁?”

    易道临一怔,抬头看我。

    “活得这么没意思,为什么要万岁呢……”我垂下眼睑,低声嗫嚅。

    “陛下……”易道临愕然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闷声说:“借一下肩膀。”然后轻轻靠了上去。

    易道临登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很累了……

    这个游戏,这个局,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易道临,你说,裴铮是个好官吗?”

    “官无分好坏,只分有用和无用。他大抵算得上有用。”

    “那,我是个好皇帝吗?”

    “陛下……想听实话?”

    “我知道你不说假话,或者沉默,或者直言。”

    “微臣相信,陛下将会是个好皇帝。”

    我攥着他的手蓦地收紧,眼眶一热,眼泪涌了上来,哽咽着说:“我不想当皇帝……”

    我不想姓刘,一点也不想。

    易道临说:“天降大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心又何尝由己了?我对人心软,旁人又何尝对我手软?”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将所有的脆弱掩藏起来,淡淡道:“易道临,随我进宫吧。”

    第40章 四十

    我和易道临低调入宫,一踏进崇德殿,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自角落里飞扑而来,倒头便拜,抢地大哭。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小路子了!小路子为了陛下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瘦了整整三圈啊!”小路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我按了按额角,别过脸叹了口气,道:“小路子,别装了,烤地瓜的香味是瞒不住的。”

    小路子高亢的哭声戛然而止,尴尬地转成几声干咳,擦了擦嘴角。

    “太上皇呢?”我问道。

    小路子低眉顺目答道:“明德陛下在宣室,刚见过几位大臣。”

    我边走边问:“谁?”

    小路子还没回答,易道临便道:“是‘种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用余光看他。“她也都知道了?”

    易道临微微点了点头:“明德陛下应该是都知晓了,而且并未从中阻挠。”

    “自然是。毕竟,我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天下姓刘,不姓其他。”

    宣室之中并无他人,母亲斜靠在龙椅上,右手撑着下巴,听到开门的声音,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向我看来,眉毛抽了一下,向眉心聚拢。

    “豆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说,“给我捶背。”

    我屏退左右,听话走到她背后,帮她捏肩膀捶背。她这个人,越是冷静,越是正经严肃,若是暴跳如雷扑向我一通蹂躏,那倒无他事,若是这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那必是有话要和我谈了。

    果然,片刻之后,她又开口道:“这趟出去,玩得开心吗?”不等我回答,她便又道,“看你这神情,恐怕是不怎么尽兴了。怎么,裴铮没伺候好你吗?”

    这话听得我不怎么舒服,我心下一沉,手上动作也慢了许多。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我仍会为裴铮不值,会因为母亲无意间的轻慢而为他心疼……

    “豆豆,行了。”母亲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这龙椅本来就宽得很,便是坐两个人也完全不觉拥挤。

    “唉……”母亲捏了捏眉心说,“好久没有这么早起了,当皇帝真是累,你几个爹说得是,我那么早就把担子推给你,到底是有些不够厚道。”

    我附和着轻轻点头。

    “这些年来,朝廷里的事,你打理得还算不错,百官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百姓安居乐业,虽有灾祸,倒也营救及时。明德一朝的臣子,你外调的外调,贬谪的贬谪,如今只剩下国师一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这么做,也没有错。你父君说,你有自己的想法,这样很好,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及百姓和社稷,我们都会配合。”

    我打断她问道:“我若做错了呢?你们,也不阻止我吗?”

    母亲哈哈笑道:“你不做,怎么知道是对是错?更何况对错也没有个标准,此一时彼一时。我若拦着你,日后你有了不顺心,怕是要怪母亲当日的阻拦。我今日不拦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后果你自己承担。即便是错,犯错趁早,你也还来得及改。豆豆,你也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

    我低头看向案上摊开的奏章,写满的,都是将被问罪的官员名单,高至三公九卿,低至各部门小吏,尽皆在列。我伸手抽出奏章,扫过上面的名字,听到母亲说:“这些名字,是你父君给我的。别人都以为,满朝文武非裴即苏,连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养了这么多完全忠于自己的人,甚至潜伏长达五年。”

    五年的时间,如裴铮苏昀者,跃居一品,如易道临者,韬光养晦。崇光元年的进士,裴铮笼络了近半好利者,好名清高之士则欲归于国师门下。那一届进士里,凡是裴铮看上的进士,我都提拔了,凡是我看上的,我都尽力打压,安置在最不显眼却最为磨砺品性的位置,甚至部分外调历练,直到这些人淡出朝野,收敛了锋芒,耐住了寂寞,才由易道临一一暗中接触,组成王党。这些埋了五年的种子,只等着有朝一日破土而出,取裴苏而代之!

    “你像你二爹,掌控欲很强,也像你父君,能隐忍,所以为了夺回全局的掌控权,你能够隐而不发整整五年。”母亲揉了揉我的发心,轻声叹道,“其实你比阿绪更适合当皇帝,但你并不开心,终日活于算计之中,有几时的笑容是发自真心?”

    我合上折子,闭着眼睛偎依进她怀中,累极倦极。帝王御臣之道,虽说四两拨千斤,但如何经营这四两,却远非想象中的简单。只有先学会疑,才能学会信,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完全信任一个人,江山社稷非儿戏,不可轻易托付与人,即便是枕边人。

    母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你还是要废裴铮的相位?”

    “陈国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他既为凤君,便不能再为丞相了。从我决定立他为凤君起,这一切就注定了。二爹和父君尚且不能例外,他又凭什么?”

    母亲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仍然想立他为凤君?”

    我抬起头看她,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笑着说:“我看你这番神色不悦,以为他惹怒了你,你心中不喜他,会改变主意。”

    “已经昭告天下了,又如何能轻易改变,失信于天下。”我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我已是成年人,不能由着自己一时的喜恶行事。婚礼会如期举行。”只是心态已不如从前了。

    “你仍欢喜他吗?”母亲问道。

    我别过脸,垂下眼睑道:“欢喜与否,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自古帝王家,几个能有真感情?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母亲你这般幸运,我也不该苛求太多。”

    母亲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念了一声:“豆豆,你啊……”我始终也猜不出她究竟想说什么。

    母亲回寝宫歇息,我召了易道临入内,案上摆着两份名单,一份是将被或者已被勾销的裴苏两党核心人物,另一份,则是准备多年取而代之的种子。

    “陛下所料不错,苏昀确已销毁了漕银亏空案的证据,这世间除了苏昀本人,再无人知晓证据指向何人。”易道临说道,“微臣已按原计划行事,伪造了一份‘涉案人员’名单,直指苏党几位核心人物,由我们潜伏在裴党中的官员出面指证对方,挑起双方战火。前日苏昀忽然离开帝都,苏党群龙无首,在裴党连番施压下,苏党几人被停止查办。”

    苏昀是为我才离开帝都的……

    刘绫的话又在我脑海中响起,对于苏昀,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错怪了什么,裴铮知道,却不告诉我,只怕我一旦知道了,会心软。

    “陛下,陛下?”易道临连声呼唤让我猛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易道临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仍是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如今裴相和苏昀均已回京,势必有所行动。如今形势,裴强苏弱,与陛下所希望的不同,是否将裴党的罪证交予苏党?”

    “你都准备好了?”我有些诧异于他办事的效率。

    易道临呈上一份名单,上面只有寥寥数人的名字,贺敬的名字便在第一个。易道临道:“贺敬手中掌握漕银亏空案的证据,也是亏空案的重要从犯之一。但当初贺敬之所以听到是裴相前去接应就面露喜色,只因他并非苏党的人,而是……裴相埋在苏党内部的线人。微臣顺藤摸瓜,查出另外几人与贺敬过从甚密,名为苏党要员,实为裴党卧底。只要将这几个名字透露到国师府,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些资源。”

    活着的,可以利用他们反卧底。

    死了的,可以利用他们做裴党的污点。

    漕银亏空案,涉案的可不止苏党的人,裴党中人也有份,裴铮又如何自清?

    说贺敬是卧底,有证据吗?谁知道呢……

    我把名单往案上一扔,闭上酸涩的双眼,疲倦道:“这些天,国师府可有异动?”

    易道临迟疑了片刻,回道:“并无异动,只是国师府又传了一次太医,似乎国师的病情又恶化了。”

    我垂下眼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两日见苏昀,他怕是已快心力交瘁了。

    我捏着眉心说:“寡人累了,你先退下吧……”

    易道临躬身欲走,我又拦下他,道:“继续留意南怀王府的举动,派人盯着相府。”

    易道临犹豫道:“微臣僭越一言,还望陛下恕罪。”

    我睁开眼睛望向他。“你说吧。”

    “我大陈自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无论男女,非只为防外戚干政,更为防止因利益冲突而影响帝后和睦。是以历朝历代,凡有女帝,后宫虽有官家子弟,然凤君多立无官无名之布衣,陛下的祖母,更是立地位低下的乐师为凤君,琴瑟和鸣……”易道临铺垫了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陛下立裴相为凤君,裴相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怕不安于室,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终会导致帝后失和。”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虽是苦涩,却强笑道:“易卿家,果然关心寡人得很。”

    易道临神情肃然,稽首不言。

    我抚着断了的袖子,轻声说:“既不曾真心相和,又怎么会失和?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以后怕也是不会有更好的人了,既然注定了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结局,那不如就这样吧,寡人也累了,不要十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够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实这样也好,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欠了他什么,伤了也不会觉得太疼,无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长,能相敬如宾,也是一种福气了。”

    挑挑拣拣,到最后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如就这个将就了吧。

    虽然有点扎手,但慢慢来,总是能把他的刺拔光。

    大婚前几日,依旧由母亲代理朝政,我深居内宫,足不出户,直到南怀王入宫求见。

    我与南怀王算不上近亲,一表三千里,因为同为刘姓,仔细说来,我可能要唤他一声表叔,但他自然诚惶诚恐地说担待不起,我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说赐座。

    南怀王已四十岁余,看上去却仿佛仍在而立之年,气质甚是儒雅,丝毫不闻铜臭。这些年来他来帝都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对他不算熟悉,也甚少听过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间名声素来不错,仗义疏财,门客三千,兼具贤名与侠名。

    “有劳南怀王长途奔波了。”我微笑着说,“寡人在帝都,亦常闻王爷义举。”

    南怀王谦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堕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谁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怀王治下三郡为天下富,王爷治理有方,寡人还须向王爷多多学习。”

    南怀王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王愧不敢当。三郡连年丰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怀王每三句话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时,我必然听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里却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开了话题,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几句,就赏了他些珍宝,让人送他出宫。

    当天夜里,南怀王一天的行踪就送到了我手中。

    这几天,因为裴苏两党相互攻讦,证据确凿,已有部分高官落马,朝局变幻莫测,人人自危,这种时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怀王却公然邀宴诸公卿,又拜访了国师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无一遗漏。

    仿佛他是个真正置身世外的人,朝局如何,与他无关。

    无政治倾向吗……老狐狸……

    我将纸条扔入灯盏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的字。

    “陛下……”小路子在门外细声细语地说,“莲姑姑让人送来喜服,请陛下试穿。”

    我回过神来,道了声:“进来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红为底色,着以墨黑腰带,灿金丝线滚边绣图,龙凤呈祥,凤翎为裙摆,衣摆曳地,一地生辉。

    这喜服自是极好看的,只是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路子自案上取过凤冠,问道:“陛下,可要连同凤冠一道试试?”

    我扫了一眼,点头道:“也好。”

    发髻被拆开,梳顺之后重新挽起,凤冠以纯金为体,镂空雕翎羽,红宝石为凤眸,展翅为流苏,垂于眼前,半遮着脸。

    小路子赞叹道:“陛下雍容尊贵,国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两眼,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小路子让她们再改过。”

    我垂下眼睑,抖了抖衣袖,看着上面精致的金丝纹路,笑着说:“我很满意,无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皱着眉,一脸纠结地说,“陛下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样才算开心?”

    小路子被我问得怔了一下,仔细地想了想,烦恼地说:“小路子也不知道,但听说姑娘们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样。”

    “你又不是姑娘,怎么知道是什么样?”我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让人撤去我的凤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着这十几斤的服饰巡游大半个帝都,我顿时觉得头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来他,“让她们把衣服改得轻薄一点,凤冠也做得轻一点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怎么行!这上面的宝石已是太少了,再轻一点,也就是还要做小,那怎么能体现出皇家的体面!”

    体面,体面……

    什么都是面子,名声,皇家尊严……

    就像这一顶凤冠,缀满了无用而沉重的宝石,除了压断脊椎,换来别人的艳羡,还有什么意义!

    我抓紧了凤冠,只觉得那宝石反射着烛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锥心,纯金的棱角刺入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金边滑落。

    小路子大惊失色,呼道:“陛下,您的手流血了!快传太医!”

    我甩手将凤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闭嘴!”

    小路子吓得脸色惨白,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语,看着角落里的凤冠,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我又何苦为难他们。我自以为不幸,但这世上更多的是比我活得更加艰难的人。

    “你们下去吧,寡人想一个人静静。”我疲倦地闭上眼,挥手让她们退下。

    小路子拾起凤冠,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改吗?”

    我点了点头,说:“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的地方,让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长的血痕,我随便扯了块白布擦了擦血迹,在手掌上绕了一圈,强迫自己忽略掌心传来的刺痛感。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想,人真是会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寝,门外忽又传来小路子的喊声。

    “陛下,不好了,国师府传来消息,国师快不行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床角,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摆架!”

    我到达国师府之时,门口已挂起了白灯笼,内里哭声一片,见我入内,都压低了哭声,哽咽着三呼万岁。

    我不曾停留,直入内堂,正迎上苏昀自屋内出来,低垂着双眸,缓缓合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细微而缓慢,仿佛周遭的空气也渐渐凝滞。

    苏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声音沉重却又空洞。

    “苏昀代祖父,谢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着他的手臂扶起他,缓缓道:“国师仙去,国丧栋梁,举朝哀悼。”

    当天夜里,国师的死讯便传遍了帝都。

    国师寿终六十八,为国尽忠四十几年,历经四朝,殚精竭力,门生遍布朝野,恩泽惠及南北万姓,国师离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卖断了货。

    各家各户自发张起白布,以示同悲。

    国师在太学府任教十余年,门生几千人,均上府吊唁。更有无数受其恩惠的百姓在野遥拜,痛哭失声。

    小路子抹着眼泪说:“我死之时,若能有三两个人为我流泪,那也就值了。”

    一个人一辈子价值的体现,就在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的离去悲伤。

    可是有时候,真相与我们所见的,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国师过世的那一夜,苏昀带我进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吗?”苏昀一一点燃了烛火,照亮并不宽敞的密室,回头看我的时候,漆黑的双眼之中,难掩悲恸。

    对他的话,我只有沉默可以回应。

    “陛下没有错怪祖父。”苏昀苦笑着,转头看向摆满了卷宗的书架,“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的祖父,竟也和所有贪官污吏一样,干着假公济私、以权谋利的勾当!”

    “苏昀,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扫了一眼满室卷宗资料,知道这些东西,足以将苏家连根拔起,不只苏家,所有和苏家有牵连的,盘根错节的整个苏党。

    苏昀转过身面对我,直直跪下,双膝磕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在密室里回荡。他弯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紧了拳头承受他三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扶起他,但犹豫间,三响已过。

    “苏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哑着声音说:“你说。”

    “所有罪名,苏昀愿代祖父承担,但求陛下保全祖父声名,让他走好。”苏昀垂下眼睑,望着我的足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看不见他眼底的神情,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绝望。

    我缓缓弯下腰,双手握住他的手臂,他睫毛一颤,抬眼迎向我的目光。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是不是?”我柔声问他,“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昀的脸色极是苍白,往日灿若星河沉如夜色的双眸,在这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迷雾,让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头一片酸涩,仿佛有人紧紧攥着心脏,一阵悸动。我强忍着心疼,和拥抱他的冲动,扶起他,然后收回了手。

    “焕卿,你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我问他,“可曾后悔?”

    他答我:“无从选择。”

    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他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又谈何后悔?

    “国师民望太高,苏家已然是一种丰碑,是一种精神,无论国师做了什么,寡人都不会讲他问罪,因为那只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坚守了几辈子的真理忽然被推翻,为之努力了几十年的信仰被证明虚无,后果会如何?

    我需要一种正面的信仰,哪怕是假的,只要别人都信他是真的,那就足够了。

    我收下了苏昀提供的所有罪证,并提出了我的要求:“我要削藩。”

    苏昀稽首,缓缓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按礼,人去后应停棺七日,然后出葬。

    我拟了旨,追国师谥号“文忠”,名芳百世,为群臣楷模。

    国师的头七,正是我和裴铮的大婚之期,说起来,巧合得委实讽刺。

    一夜之间,帝都从白色变成了火红。因红白冲撞,国师府只能低调出殡,与皇家婚事相绕而过。

    苏昀向我请旨,让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为何闷闷不乐?”上方忽地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猛地抬头看去,惊喜地站起来,笑道:“三爹!”

    三爹自树上跳了下来,依旧是一身红如烈焰的劲装,剑眉星目,英姿不减当年。

    四爹随后落在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向他,他素来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的温柔。“豆豆瘦了。”他说。

    三爹捏了一把我的脸颊,不满地说:“好像真瘦了,他们是怎么照顾你的?”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娇,“三爹,你和四爹怎么现在才来?”

    “唐门的喜酒一吃完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说嫁就嫁,让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幸亏赶上了。”三爹竟还有几分埋怨。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才回来,这皇宫本就他们两人合力而建,对他们来说,爬墙比走宫门更快,因此也没有人通报一声,他们就直接从枝头跳到我的庭院里。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说你们不会错过的。”

    “错过的话,你就再结一次。”三爹拍了下我的脑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从他的魔掌之下解救出来,“豆豆,裴铮不好吗?你为什么叹气?”

    我别开眼,闪烁其词:“没有,他很好……”

    三爹眯起眼:“说谎了。”

    四爹点点头:“是说谎了。”

    “竟然对爹说谎了。”三爹瞪着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问她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忙拉住他的袖子,说:“三爹,真的没事!我只是……婚前恐惧症!”我搬出小路子给的借口。

    三爹狐疑地回头打量我,“婚前恐惧症,那是什么?”

    “就是……”我想了想,说,“就是婚前恐惧。”

    “恐惧什么?”他还是疑惑。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恐惧什么所以恐惧。”我绕着说,灵机一动,“就是对未知的恐惧。”

    三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跟我们江湖中说的‘逢林莫进’一样,因为林子中可能会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么。”

    我用力点头,觉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摆,坐了下来,“豆豆别怕,有爹在,什么埋伏都没威胁。”

    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么?”他还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聪明,他对三爹说:“不用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三爹剑眉一拧,挑着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说:“我也不懂。”三爹脸色稍霁,四爹又说,“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来,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钉,四爹跟他对打了二十年,双方对彼此的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见他们打得火热,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我本以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结果晚上三爹跑来跟我说:“我去问裴铮什么叫做婚前恐惧症了。”

    我惊恐地看着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后严肃道:“他也不懂。”我读懂他的表情了,他的意思是,连裴铮都不懂,他不懂就没什么可耻的了。

    三爹疑惑地说:“豆豆,为什么你会恐惧,裴铮就不恐惧呢?”

    我说:“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

    我真后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个借口……

    三爹继续追问:“豆豆你到底怕什么?怕裴铮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这个没什么好怕的,三爹给你致一套专门克制裴铮功夫的暗器,让乔四派几个高手保护你,这样够不够?豆豆你不说话难道是不够?难道要废了他的功夫?这样不好吧,当初你二爹和母亲花了那么多心血帮他突破第八重内功的瓶颈,他有功夫也好保护你是不是?还是你担心他对你不够专一?燕离那里有痴情蛊,听说中了蛊的人,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对方一人。豆豆你还不喜欢吗?为什么你们女人都这么麻烦……”

    三爹,我觉得你也很烦啊……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你怎么跟裴铮说的?”

    “我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婚前恐惧症,豆豆很忧郁,她说她得了婚前恐惧症’。”

    我咽了咽口水:“他怎么答你?”

    他说:“他说不知道。”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然后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声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还留在那干嘛。”三爹理所当然地说。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三爹,我困了,要就寝了。”

    三爹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睡,或许一觉醒来就不恐惧了。”

    我觉得三爹头脑简单真是太幸福了,小时候我跟着他行走江湖还能安然无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龙护身。

    我真羡慕母亲,有五个绝世好男人对她一心一意,不过她羡慕我也不一定,因为我有五个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刚准备睡下,一心一意疼我的四爹就把裴铮抓来了。

    我和裴铮大眼瞪小眼,四爹说:“有话就说清楚,说清楚了,就不会恐惧了。”

    然后出门去,体贴地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