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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铭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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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华辖内,六国环绕玉京分布:正北北溟,西北朔方,西南皓国,正南越国,东南若国,东方禁灵。合虚山位于禁灵之东,濒临茫茫无际的东海。

    积川尸没岸,流血野无尘,一路上全是战争的阴霾。宁湛的马车渡过清浪江,踏过禁灵境内的云川丘陵,进入了合虚山的范围,直到进入合虚山脉中,眼前才没有战乱的阴影。

    流水淡,碧天长,秋色如画,枫丹露白。见此山色美景,驾车的武将高猛精神一振,突然大发将威,纵马疾驰。马车沿着山道奔驰,疾风刮面,车帘飞扬,车后卷起滚滚烟尘。

    宁湛此刻精神颇好,也是玩心大起地起哄,不住地催促高猛加鞭。高猛哈哈大笑,催鞭纵马。百里策在车中闭目养神,任由宁湛和高猛玩闹。

    马车飞速疾驰,折过山路转角,驶上一条狭长的古栈道。乱草丛生的古栈道上,一个身披麻衣,蓬头赤足的孩子正隅隅独行。

    “不好!前面有人!”高猛吃惊大喝,急忙提缰勒马。可是,哪里来得及?奔驰的健马脚步未停,速度未缓,向着路中央的瘦小背影冲去。

    宁湛也吓到了,害怕马车伤到人。乱世中,人命贱如草芥,一路上已看够了死亡的狰狞与残忍,至少在这宁静祥和的合虚山内,他不想再看见生命消亡。

    宁湛忙不迭地冲路中央的孩子叫道:“小心,快躲开!”

    听到逼近的马蹄声,听到宁湛焦急的提醒,那孩子蓦然回头,脏兮兮的脸,冷峻淡漠的眼。

    宁湛被那双漆黑的眸子攫住,灵魂似乎在瞬间被抽空。那孩子凝望着宁湛,冷漠的神情亦在渐渐融化。滚滚如雷的马蹄声中,两颗命里注定的星辰,于寰宇中轨迹交迭。

    马车带着死亡的速度逼近,孩子还愣在栈道正中。

    高猛忍不住闭上眼睛,他似乎已经听见马蹄踏碎骨骼的声音。

    宁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马车呼啸着飞速驰过,穿透孩子瘦小的身影,扬起一片碎石尘埃……

    待得一切平静下来,却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可怖场景,马蹄与车轮亦没有碾上任何东西。

    人,人哪里去了?难道竟被碾成灰了?高猛瞠目结舌,急忙侧身后望,栈道上空空如也。

    马车势微,速度渐缓。

    宁湛跃下马车,四处找寻:“人到哪里去了?”

    “你在找我?”孩子突然从马腹下探出头,笑了。他自知无法避开疾驰的车马,竟凭借着灵敏的身手,于瞬间攀上了马腹。

    宁湛舒了一口气,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孩子平安无事,他竟有放下心来的感觉。

    宁湛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孩子跳下地,拍拍手,胸前红线穿坠的云纹青铜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听见动静,百里策掀帘观望,看见孩子胸前的云纹青铜符,问道:“你是天极门人?”

    孩子瞥了一眼百里策,道:“现在还不是,但以后,就是了。”

    “你叫什么名字?”宁湛问道。

    “年华。”孩子答道。

    “姓年?”

    “嗯。”

    华丽香软的马车内,年华正在狼吞虎咽。宁湛从未见过如此剽悍的吃相,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年华将一块酥饼塞进口中,声音含糊:“我已经饿了三天了,昨天好容易猎到一只野兔,却被一头饿虎抢了去。”

    宁湛咋舌,继而微笑。

    “你是哪里人?”百里策问年华。

    “不知道。”百姓在战火中频繁迁徙,几代过后,大多都忘了原籍。

    “父母家人可在?”

    “母亲很早就不在了。姐姐和弟弟两年前也死了。年初越国伐朔方时,父亲死在了乱兵刀下,我侥幸逃出了城。”年华神色如常,继续低头吃喝。

    百里策默然,他望着年华胸前的云纹青铜符,问道:“从飞云符上看,你是一个天选者?在这动荡的乱世里,你又是小小的年纪,能够成为天选者,并不简单。”

    年华抬头:“你知道飞云符?你是天极门人?”

    百里策笑了:“二十年前,我也是天选者。”

    天极门是当世最强盛的学门,从地域划分上看,它不属于梦华六国,也不属于蛮夷十国。从流派宗旨上看,它既不属于朝廷庙堂,也不属于江湖各派。

    天极门是一处治学之所,其下学派分为君门,将门,策门,机门,商门等三十六门。其中,君门传授各国储君皇子治国为君之道;将门授人以行军布阵,统帅兵马之术;策门授人以纵横捭阖,辅君安邦之道;机门授人以机关建筑,奇器百术之技……

    梦华九州,上至朝廷庙堂,下到江湖民间,历数各代各行有所建业者,多出自天极门下。故而,无论是在承平盛世,还是在硝烟乱世中,天极门都能屹立不倒,保持着根稳基固的强势。

    天极门选徒极其严格,即使王侯们利用权威将子弟送入天极门,也得经过宗师的严苛筛选,心术不正,或资质愚钝的人,皆拒之不纳。相反,天极门中的各派宗师会亲自去民间游历,选择资质极佳者收为门人,是为天选者。

    天极门下流派三十六,除了君门偶尔例外,每派宗师一生最多只收十名弟子。故而天极门虽然囊括众家学识,但门下人丁却不杂旺,只专注于少而精。

    年华停下吃喝,问百里策:“你既然已经学成出山,为什么又回来天极门?”

    百里策笑道:“我来送一名弟子。顺便,见一位故人。”

    年华望向宁湛:“弟子?他么?”

    宁湛对年华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年华竟有些脸红。

    百里策问年华:“你是哪一门的天选者?”

    “将门。”

    百里策赞许:“如今正值烽火乱世,好男儿应以驰骋沙场,封侯扬名为荣。”

    年华有些郁闷:“我是女的。”

    百里策和宁湛同时张大了嘴。

    乱鸦千点,落日熔金。

    马车沿着一条小径,驶入云雾缭绕的翠山中,停在一座古朴的竹楼前。

    红颜紫衣云鬟重,落月楼台一笛风,竹楼中有紫衣丽人临风吹笛。百里策、宁湛、年华下车,高猛留在马车上等候。百里策、宁湛、年华走进竹楼,紫衣女子停下吹笛,眉目含怨地站起身。

    百里策笑道,“紫儿,一别数年,你仍旧这么美丽,天极门在你的悉心经营下,也是愈发光大了。”

    紫石瞥了百里策一眼,“哼,少给我戴高帽子,纵横术那一套,对我可不管用。若是人不合我意,你还是得带回去。”

    百里策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他笑着推出宁湛:“这就是湛皇子。湛皇子,这位是紫石门主,她既是天极门之主,也是君门的宗师,你今后的师傅。”

    宁湛微微颔首,“宁湛见过紫石门主。”

    小小年纪,却沉稳持重,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中透露出一股清贵的皇室气度。紫石点头回礼,心中赞赏。

    百里策轻声道,“十年前,那一场夜星异象,就是应他而生。”

    紫石望着宁湛,美目中微带疑忧,“那一夜,异星乍现,我也曾卜筮过,世人只知帝星临世,却不知将星也将应命而生。帝星孤煞,将星杀伐,这异兆对于天下苍生,祸福尚难料定。”

    百里策道:“帝君是一位明君,且对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天命怎样,我只效忠于宁氏。”

    紫石的目光扫过年华,身体突然僵住,神色大变。在年华明亮如水的瞳孔中,她似乎看见了赤焰焚空,戎马倥偬的幻影。

    紫石问百里策:“这孩子是什么人?”

    百里策道:“她是路上偶遇的天选者。”

    年华道:“我叫年华,是将门的天选者。”

    紫石的眼神倏然一亮,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智慧深隐,阅历浮世如她,已于瞬间参破天机迷谶。

    紫石不动声色地道:“百里,把他们留下,你可以走了。”

    “紫儿,你还是这么无情。”百里策语气虽带抱怨,但心中却很高兴。宁湛留在天极门,就不用担心六国的刺客。他也不负帝命,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不过,他的心底还是有一丝淡淡的悲伤,“我还以为,今夜能够再度与你月下同赏梨花!”

    “哼!我最讨厌梨花了!”紫石突然生气,转过头去,“有我在的一天,合虚山就不会有梨花!”

    “再等我一些时日,好吗?”百里策叹了一口气,心中悲伤:“帝君倚重我,我不能离开他。他的志愿,亦是我平生的志愿。等梦华重振国纲,乱世平定下来之后,我就离开玉京,回合虚山中陪你。”

    紫石冷笑:“十年了,这句话,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百里策低头,陷入了沉默。身为天极策门的人,他此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辅佐君王治国平天下。为此,他甘愿放弃一切。此时,他庆幸自己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是很多年之后,在他垂暮之时,被崇华帝尊封为辅国圣相的他,却痛悔当年为何不儿女情长一些。

    百里策的沉默,让紫石心灰意冷,她疲倦地道:“好了,你走吧,辅佐你的君王,平你的天下去吧。”

    百里策点头:“好,你保重!”

    百里策嘱咐了宁湛几句,又想开口对紫石说些什么,可是话语最终还是噎在了喉中。他决然地走出竹楼,登上马车。马车沿着山道辚辚远去,消失在了新月初上的乱山中。等到马车看不见了之后,紫石伏在桌上失声痛哭,情之所至,也顾不得两名新门人在侧。

    年华不解,悄悄地问道:“紫石门主为什么哭?”

    宁湛少年老成地道:“为情。”

    年华小声问:“什么是情?”

    “情就是……”

    紫石突然抬头望过来,宁湛和年华立刻闭嘴。紫石拭去眼泪,平复了心情,淡淡道:“去天极门还要一天时日。今晚,我们就歇在这里。”

    “是。”宁湛和年华应声。

    紫石打量衣衫褴褛的年华,牵着她的手向楼上走去:“这竹楼是我幼时所住,楼上还有些旧时的衣衫,看你的身形,应该能穿。”

    竹楼外有古井,井旁木樨飘香。漫山遍野金菊盛开,在流银般的月色下,显得绚丽而秾艳。

    年华梳洗完毕,穿着浅色罗衣,走出竹楼。月光下,但见她眉目如画,灵气逼人,虽然面容稚气未脱,可是仍有难以掩盖的绝色风华。

    宁湛一时间看得痴住,年华的脸又红了。

    紫石坐在木樨树上,广袖随风翻飞,吹一曲伤艳蚀骨的《铭殇》。

    两个心思无邪的孩子,牵手坐在月下听笛。

    年华只觉得笛声哀婉如泣,并不解其意。直到许多年之后,她自己在玉京月下吹这首曲子时,才明白紫石此时的寂寞与悲伤。

    金色的飞花在夜风中飘舞,落在两张稚嫩的脸庞上,定格成一幅安谧而静美的图画。

    这一夜,紫石、宁湛、年华三人住在竹楼中。第二天,宁湛和年华醒来时,年华脸上有干涸的泪痕。

    宁湛奇怪,“你怎么哭了?难道,做了伤心的梦?”

    年华点头,“昨晚,我好象梦见你离开了。”

    宁湛爱怜地抚摸年华的长发,低头在她的脸颊上印下轻轻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