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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新法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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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来到县衙正门,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门口浩浩荡荡站了一队人马,足有十数人之多,为首几人身着官衣,明显是官差,后面几人,锁链在身,显然是犯人。

    许和光认识为首之人正是市乐县尉樊力,当即笑脸相迎:“樊县尉前来真定,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派人远道相迎。”

    樊力心里清楚许和光表面客气却并不施礼是许和光比他品轶高上一等,他后退一步,叉手一礼:“下官樊力见过许县丞。”

    “不必多礼。”许和光随意回了一礼,伸手一挽樊力胳膊,热络而不失亲切,“樊县尉,来,入内说话。”

    樊力却并不领情,淡淡一笑:“多谢许县丞,下官有命在身,交接犯人之后,即刻返回市乐,不能久留。”

    许和光微一错愕,目光朝樊力身后之人扫了一眼,奇道:“犯人?什么犯人?”

    “带上来。”樊力回身喊了一声,刘名伙同几名捕快将付科及其同伙押送向前,付科一行人的身后,是鼻青脸肿的王先可、王孙氏以及董断。

    “这……”许和光更是莫名其妙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樊力和许和光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为人也心知肚明,真定县比起市乐县错综复杂许多,他身为局外之人,才不愿意介入其中,何况一路之上夏祥待他和一众捕快兄弟们不错,好吃好喝,又有赏钱,他就没必要多说什么,只管按规矩办事就好。

    “回县丞,此人名叫付科,本是市乐县人氏,平常横行乡里,胡作非为。贵县夏县尊路经市乐,付科瞎了狗眼,冲撞了夏县尊不说,还险些伤了夏县尊。本县裴县尊下令拿了付科及其党羽,押送至贵县,交由夏县尊处置。”樊力回身一指王先可、董断几人,“王先可、王孙氏和董断,都是受害者,又是人证,一并送来。”

    怎会如此?许和光大吃一惊,想要问个清楚时,樊力却叉手一礼:“人已送到,下官还要回去复命,不便久留,告辞!”

    话一说完,樊力朝马展国几人各施一礼,转身便走。

    “樊县尉请留步。”马展国上前一步,挡住樊力去路,问道,“夏县尊现在何处?”

    樊力摇了摇头:“我等本与夏县尊一路同行,到了真定县城之后,夏县尊说另有要事,便与我等分开。他现在何处,本官不知。”

    丁可用心中明白了几分,又想樊力办事进退有度,滴水不漏,比许和光品轶稍低,便自称下官。和马展国同为县尉,品轶相同,就自称本官。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态度不卑不亢,立场不偏不倚,倒还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许和光却不想放樊力走,非要留樊力用餐,樊力再三婉拒,最终还是未进县衙一步。且自始至终,未透露夏祥去向,也未就付科谋害朝廷命官一案的内情多说一句。

    许和光虽心中不快,却也无法,樊力是市乐县尉,并不归他管辖,且平常又素无太多交情。待樊力走后,他又召集马展国、杨江和丁可用几人议事,先是确定了夏县尊此时已在真定县城之中,但人在何处,无人得知。既然夏县尊并未失踪,已经安全抵达真定城,就不必呈报真定府了。

    出于安全考虑,许和光又让马展国和丁可用除了严加看管付科等人以及安置妥当董断、王先可、王孙氏之外,再多派人手加强真定县城治安,以妨万一。随后他又和杨江私下商议一番,却猜测不出夏祥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二人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上任途中就开始着手审案的县尊,更未曾听闻到了任地并不来县衙走马上任的县尊。

    夏祥夏县尊,果然与众不同,许和光虽然对夏祥多了几分好奇和警惕,却并未深想,只当夏祥是少年心性,一时好玩,见天色不早,就告别杨江,让杨江留在县衙随时等候夏县尊的到来,他安步当车,回家去了。

    天,渐渐黑了。

    滹沱河两岸的灯笼依次亮起,河中各色船只,大船小船花船,也点亮了灯光,映照得河水和两岸风光迷离而萧瑟。

    毕竟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虽萧索却充满丰收气象,滹沱河河水丰沛而平静,两岸长满了芦苇,一眼望去,颇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两岸的炊烟和船上的炊烟交融在一起,冉冉升空。落日余晖如金,洒落在河面之上,金光闪闪,交织成一副静谧安宁的画面。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为官者之幸。”夏祥手中折扇一指河中一艘高逾三丈的大船,嘴角微微上扬,眉毛轻轻一挑,“真定名不虚传,是真正的安定之地。连小娘子,如此祥和之县,为何非说是龙潭虎穴?”

    夏祥的身后只有令儿一人,并不见萧五和幔陀,身侧一人,正是连若涵。

    一身青衫的夏祥,比之前的白衫少了几分飘逸,却多了几分洒脱和淡然,头上方巾更增添了几分威严之意,毕竟是一县之尊了,言谈举止要注重规矩了。

    连若涵嫣然一笑:“真定是不是龙潭虎穴,县尊自有判断,不劳小女子多说。县尊已到真定,不去县衙却先来游玩滹沱河,想必心中早就计较。”

    “本官哪里有什么计较,只是想排遣一下心中的苦闷罢了。”夏祥双手背在身后,跳上了岸边停靠的一艘小船,对须发皆白的船家说道,“船家,带我们几人游览滹沱河,再加小吃、晚饭,一共要多少文?”

    须发皆白的船家少说也有六十开外,脸上的皱纹如松树树皮一般满布沧桑,缺了几颗牙齿的笑容,朴实而厚实:“十文就够了。不过客官,老汉可要事先声明,船上没什么美味的东西,只有咸鱼、咸菜、辣子和米粥、烙饼,只要不嫌弃粗茶淡饭少油少盐就行。”

    “没问题。”夏祥回身冲连若涵一笑,“连小娘子可有问题?”

    连若涵不用令儿搀扶,自己轻巧地跳上了小船:“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又有多少不同?夏县……夏郎君没有问题,我更是没问题。”

    令儿掩嘴一笑,也上了船。

    船家哈哈一笑,摇动小船驶离了岸边。晚风吹拂,遍体生凉,却凉而不冷。

    船家自斟了一杯浊酒,和着晚风和桨声,用浑浊但沧桑的嗓音唱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钉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去且休休。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桨声月影歌声灯影,都在朦胧的月光下流光溢彩,犹如一首从古到今吟唱不断的诗篇,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从诗经中走来,历经汉唐,依然饱含深情和诗情画意。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夏祥轻轻吟唱,连连点头,他站立船头,负手而立,远望两岸,两岸之上,高楼林立,繁华无比,然而船驶出县城之外,只见良田千倾,沃野千里,只是城门之外,多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男女。

    小船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来到城外。滹沱河穿城而过,出城之后,又向南转了一个弯,一部分注入到了护城河,一部分继续向东南流淌,犹如弯月将真定城环抱在其中。

    船舱中有粥香飘来,不多时,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招呼几人说道:“几位客官,饭菜好了,可以吃饭了。”

    夏祥收回心思,微微一笑:“娘子请了。”

    婆婆慈祥一笑:“真是一对玉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娘子,你家官人眉目俊朗,谈吐有清贵之气,以后必定大富大贵。你是有福的人。”

    连若涵俏脸一红:“老人家,他不是我家官人,只是友人。”

    “友人?”婆婆上下打量夏祥几眼,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说小娘子,不是我多嘴,这么好的郎君,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识人无数,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郎君非同寻常。”

    “老人家,你从哪里看出他非同寻常了?”连若涵很是惊奇一个普通的船家,怎会一眼看出夏祥并非常人?莫非她是隐藏在民间的高人?

    夏祥见连若涵信以为真,不由笑了:“船家不过是见我面善,随口一说,你却信了,连小娘子,你也太过轻信于人了。”

    婆婆却不满地说道:“小郎君,你当我是信口开河不是?你却错了,我不是乱说话的人,也不会为了讨几文赏钱去夸客官。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位小郎君天庭饱满,双眼有神,浓眉大眼,耳轮圆润,一看就是富贵之相。而且小郎君举止谈吐,很有儒雅之气,又龙行虎步,是出将入相的大人物。”

    “哈哈……”夏祥哈哈大笑,随手扔出一两银子,“多谢婆婆美言,日后我若是真有富贵了,肯定不会忘记婆婆今日的赞美。”

    说是不要赏钱,婆婆却身手敏捷地接过银子,喜笑颜开:“看,我没说错吧?小郎君出手大方,为人豪爽,以后想不富贵都难。快,快吃饭了,要不饭菜就凉了。”

    连若涵哑然失笑,原来婆婆还真是为了赏钱,她不由摇了摇头,心想夏祥从京城到县城,从高官到百姓,应付自如,倒还真是一个奇才。不过还是忍不住暗中又打量夏祥几眼,心中奇怪,夏祥儒雅之气倒是有了,龙行虎步……却没看出来,倒是走路确实四平八稳。

    船家却是摇头叹息一声:“娘子,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只当船公也够吃穿了,虽然不种地没有了收成,也饿不死,不必再向客官讨要赏钱。”

    婆婆唯恐夏祥收回赏钱,忙将银子收了起来:“你一个老汉懂得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凭你摇船,一天赚不了几文,吃穿是刚刚够用,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可怎么办?这位客官是富贵之人,一两银子不过是皮毛,对我们来说却是省吃俭用半年的家用了。”

    夏祥和连若涵坐下吃饭,令儿在一旁侍候。

    烙饼是虽不精致,却是传统手法烙制,油不多,却香味扑鼻,夏祥吃得不亦乐乎,又夹了几根咸菜,更是赞不绝口:“不错,美味无比。”

    连若涵小声笑道:“别忘了你是堂堂的一县之尊,一张烙饼就如此满足?”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夏祥大口咬了一口饼,又喝了一口粥,放下筷子,问船家说道,“船家,为什么不种地了?”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远处黑黑的一片,看不分明,却依稀可见是树林、农田,再远处是高大的城门,城门之上,灯火通明。

    船家开始调头,说道:“客官,再往前就离县城越来越远了……本来我家里还有十几亩地,土地也非常肥沃,每年收成还不错。前年大早,颗粒无收,还好大前年的收成足,够多吃一年也不成问题。官府出面说,可以从官府借贷种粮或是青苗,待来年有了收成,再按收息二分结算……”

    夏祥暗暗点头,此法名为新法,正是候平磐力推的改革措施之一,也是他之所以被皇上重用的倚仗。新法本意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在各地由官府出面修建粮仓储粮,可以在丰年时适当抬高价格籴米,防止谷贱伤农;在荒年适量降低价格粜米,平抑物价,拯济百姓,防止谷贵死农,也就是“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

    夏祥一路从京城南下,途经几个州县,见过大片荒芜的田地以及流离失所的农户,对候相公的新法在民间的推行有了更强烈而直观的认识。

    平心而论,夏祥对新法的推行并不赞成,尤其是新法自推行以来,支持新法者被候相公视为同党,反对新法者被列入异类,同党升迁异类贬谪,一时朝堂上下党同伐异,围绕新法的支持和反对,分裂为两大阵营。两大阵营互相攻击,各自为政,导致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就连皇上也压制不住两派争吵不休的声音。

    后来皇上病重,不理朝政之后,三王爷代持朝政,和候平磐联手,大刀阔斧地打击反对新法的官员,全盘反对者,直接罢官。部分反对者,贬官。中立者,降职。

    此事从皇上生病时开始,到皇上病重,再到现在,愈演愈烈。如今朝堂上下,再无反对新法的官员在任,全是赞成新法者或是附庸三王爷、候平磐之徒,或是阿谀奉承之辈。

    “二分息也不算多,我估摸着还本带息不成问题,就借贷了官府一石种粮。”船家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苦笑,“谁也没有想到,来年确实是大丰收了,但官府明明说是二分息,却巧立名目,算来算去,最终变成了四分息。再外加各种繁多的不知名费用,折算下来,一石种粮连本带息变成了三石,借一还三,谁还得起?”

    “去年秋种时,我索性不向官府借贷了。不想官府找上门来,强行让我借贷,而且一借就是十石。嘿嘿,今年秋收时,一共收了二十多石粮食,按借一还三还,以为再冲邻居借上十石就够还官府了,谁知不知官府怎么又多算了一些名目进去,要还四十石才够。卖了我小老儿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最后只好将土地卖掉才还清了官府借贷。”船家悲凉地干笑几声,几滴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没想到小老儿老实巴交一辈子,省吃俭用,节俭持家,最后竟竹篮打水一场空,落了个下无立锥之地的下场,要是没有借贷,我还有十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稳自在,哪里像现在一般住在船上,漂泊不定……”

    “客官方才看到城外的百姓,都是因为还不起官府借贷而卖地卖房的百姓。”婆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上任知县郝海记是个好官,人太好了被人欺负,官太好了也被官欺负,听说他总是被县丞许和光压一头,什么事都听从许和光的摆布。县丞官儿比县尊小,为什么县尊要听县丞的话?”

    夏祥心情有几分沉重,对农户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失去土地的农户就如漂泊不定的浮萍,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新法的初衷本是富国强民,结果却成了官吏鱼肉百姓的理由,候相公未必不知新法在推行之中的真相,却故意隐瞒皇上,声称新法在各地深受百姓爱戴和拥护,并且为朝廷增收了多少税收。

    多出的税收从何而来?就是眼前船家的血汗,就是城外流离失所的百姓一生的积蓄,就是无数官吏搜刮的民脂民膏!

    船靠岸之后,连若涵拿出一张钱引递给船家。

    等连若涵几人走后,船家才拿出钱引凑到灯光一看,顿时惊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船上。船家结结巴巴地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娘……子,我没看错吧?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婆婆凑过来只看了一眼,也是惊呼一声:“天,一百贯,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够我们吃一辈子了,老头子,我们发财了。”

    船家愣了一会儿,“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头,朝连若涵几人消失的方向望空而拜:“菩萨保佑大善人大富大贵,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