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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用佛法来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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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师请看,那里便是我的牙帐,”可汗用手中的马鞭遥遥一指,“答摩支,快去准备一下,今晚我要在牙帐内宴请玄奘大师!”

    “是!”答摩支立即摧马而去。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几个白点儿,再往前走走,白点儿越来越多,那是数千顶圆形的毡帐,星星般散落在大草原上,组成一个巨大的营地。而在营地的正中间,被千百顶毡帐簇拥着的,是一座毛毯蒙成的镶嵌着金色丝带的大穹庐,看上去宏大无比。显然,那便是叶护可汗的牙帐了。

    遥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营地,玄奘心中百感交集,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半了,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现在,他终于踏上了这片绿色的大草原,见到了这片草原上的王者,并暂时取得了他的信任。下一步,自己又将会面临什么呢?

    他忍不住又想起正在万里之外的漠北草原上进行的数十万大军的对决,也不知这场战斗最终的结果如何,能否彻底解决中原王朝百年来的大患,双方会不会有太大的伤亡,玄奘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抵达营地时,太阳已经落山。未等他们靠近,巨大的营地已是火把通明,数百只牧羊犬扑了过来,朝他们高声吠叫。突厥士兵们哈哈笑着,纷纷将猎获的一些小型动物扔给它们,然后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争相撕咬。

    看到这种血腥的场面,玄奘赶紧将目光避开了。

    “法师,请!”统叶护跳下马,朝中央大帐一伸手,爽朗地说道。

    “大汗请。”玄奘道。

    留守营地的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与大汗并肩而行的僧人,这两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同,一个高大威猛,性情粗犷,神色剽悍,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则文静智慧,目光澄澈,翩然出尘,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亲近。

    人们小声议论着,心里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一向桀骜的大汗在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面前,就像一只被驯服的鹰?

    突厥人的毡帐,帐门一律朝东开,以敬日出。

    中央大帐的骨架是用交错的粗树枝捆扎而成,骨架顶端是一个小圆圈,以纯金包裹,圆圈以下用厚重的白色毡皮覆盖,固定在骨架上,中央镶嵌了一条两尺宽的金色丝带。帐外高悬白底金绣的狼头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毡帐的门框也用粗树枝扎成,下端绑着一条横木作为门槛。

    进入大帐后,玄奘才发现,这个临时搭建起来,从外面看还算朴素的王帐,内部简直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篷顶有如穹庐一般辽远,数十盏牛油大灯,将整个大帐照得透亮,白毡上金线装饰而成的各种鸟兽、花木的图案光芒灼目,显得极为华贵。帐幕的中央设有一个精美的神龛,供奉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神祗,前面则摆满了各种牛羊供品。

    地上铺着厚重华贵的地毯和动物皮毛,却没有床榻和桌椅,这是因为突厥人信奉拜火教,因木中含火,为防止亵渎火神,给草原带来损失,所以不用木制的桌椅器具,只将厚草席铺在地上,上面置上毛皮,所有人席地而坐,以示礼敬。

    大帐内摆起了长筵,足可容纳五六百人,附近部落的小可汗、设、特勤几乎都来了,他们身穿皮甲,面色肃然,在地毯上整整齐齐地坐成两排。

    统叶护显然是注意到了突厥的一个重要问题——由各部落和部族组成的军事联盟,大小官吏都是由军事贵族担任。他们平常为了放牧的需要而分散驻扎,占据着大片草场,彼此间离得很远。这种情况导致了其在政治上极度的不稳定。为了不至于形成分裂、割据的局面,每年移居夏宫的时候,统叶护都要求这些小部落的首领们集结起来,为他送行。这些人各自带着数百随从和牛羊礼物,致使整个行宫热闹非凡。

    一进牙帐,统叶护就甩去了外袍,大咧咧地走到中央,在厚厚的兽皮垫上坐下,裸露出来的古铜色手臂虬筋盘结,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站在可汗的身后。

    见此情形,玄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统叶护虽是个“穹庐之君”,也正尊贵非凡。

    帐篷的门再次打开,只见答摩支指挥着四名士兵,将一把沉重的铁交床抬进大帐,放在统叶护的旁边,又在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裘皮坐垫。

    做完这一切后,那四名士兵向大汗和答摩支分别欠身行礼,退了出去。

    “法师请坐。”统叶护微微欠身,指了指那把铁床道。

    玄奘心中颇为感动,想不到这位突厥可汗竟然粗中有细,虽因事火而不能使用木器,却专程为他这个僧人准备了铁床,足见对他的尊敬了。

    宾主落座后,玄奘从怀中取出高昌王的国书,呈给可汗。

    但凡雄主,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四夷宾服、海内来朝了,统叶护自然也不例外。高昌国距离这里已逾万里,中间还隔着茫茫雪山,麹文泰的来信本身就已经令人高兴,而信中那谦卑的近乎卑躬屈膝的措辞更是让这位以勇武和扩张闻名的突厥大汗欣喜若狂,以至仰天大笑。

    “来人哪!”统叶护站起身来,高声命令,“传我号令,呈酒奏乐!”

    早已等在帐外的乐师们听到号令,怀抱着各种乐器走进大帐,演奏起西域最闻名的龟兹乐。

    然而美妙的音乐终究抵挡不住外面的狂欢,这几天打猎收获颇丰,将士们也都点起篝火,烫酒烧肉,唱歌角斗,玩得不亦乐乎。

    统叶护的心也不禁痒痒起来,对玄奘道:“这帐中气闷得紧,法师,不如我们也到外面开阔地里开怀畅饮吧!”

    客随主便,玄奘自然没有意见。

    看到大汗出帐,将士们再次欢呼起来,有人敬上刚刚烫好的马奶酒,统叶护递给玄奘,玄奘笑着摆手,可汗也不在意,一饮而尽,随后便命人整治斋食,款待远来的法师。

    仲春的草原之夜有着特殊的美感,统叶护带玄奘和各路来宾来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坐下,整只烧烤好的羊羔、牛犊端上来,这些马背上的男人们便团团围坐在篝火旁边,弹琴唱歌,豪饮大嚼。

    一把大铜壶在篝火上“扑扑”地冒着热气,散发出阵阵清香,侍卫满满地倒了一碗,敬给玄奘。

    “法师尝尝这个,”统叶护热情地招呼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砖茶,是来自中原的花茶啊,名贵至极!”

    原来是中原茶,难怪与西域地区那些又苦又涩还带着草腥味的砖茶大不相同呢。玄奘心中暗想,看来这位西域游牧部落的首领根本就没见过真正名贵的茶叶,把花茶都当成宝贝了,而且敬茶的动作也像敬酒一样豪情,全没有半分雅气。

    不过,在这遥远的蛮荒之地,居然能喝到来自故乡的茶,还是令他颇为激动。

    又有一群侍卫过来,将特制的斋食逐一送上,有果饼、米糕、葡萄浆、酥乳、刺蜜和各种瓜果,摆放在玄奘的面前。

    除玄奘外,其他人都端着烤熟的牛羊肉狼吞虎咽,整个营区遍布着烤肉、烧酒和燃烧的畜粪的气息。

    宰好的牛羊及群兽,除了当晚在火上烧烤,让大家吃得尽兴外,大多数肉都要拿来盐腌、冷冻,然后在寒风中吹干,留待以后再吃。

    在那些篝火没有照到的黑暗地方,奴隶们正在干着这样的活儿——剥下的牛皮用烟熏成半透明的角质,用草木灰或加盐的奶渣子鞣制成皮革,再用拌了牛奶和酸油脂的腐烂的羊肝擦抹。这些皮革可以被制成皮靴、皮袋、皮罐子和皮鞭、皮甲、皮盾牌,或者储存起来以备日后食用。

    羊皮也要熏干、鞣制,做衣服时使用。羊毛用来织成毡布,零散的羊毛和驼毛则要收集起来捻成绳索。

    宴会还在愉快地进行着,突厥士兵们坐在羊皮垫子上,传递着滚烫的酒水,谈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这个时候,也是他们互相抬杠拌嘴、逗笑取乐的时候——

    “你们知道吗?有人路过帕米尔,看见那里的胡杨树高达二三十丈,樱桃树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橡树一年能长一丈高;可桦树、椴树却矮得像矬子,枝桠曲里拐弯,绕成一团;槭树和山楂树枝长成三角形,上面全是孔,一年四季流黄水。”

    “你说的那个不稀奇,”旁边立刻有人接口,“听摩咄说,他曾在沙漠里遇到过一种人,既无语言,腿部也无关节,如果不小心跌倒,没人帮忙就再也别想起来。但他们特别聪明,如果受了箭伤,只需在伤口处放一撮草,就能飞快地逃走。”

    “你听摩咄那小子吹牛!”一个士兵不屑地说道,“若信了他的话,公牛也能下犊子了!”

    “为什么不信他的?”先前那人道,“他去的地方多得数不清,连遥远的唐国都去过!再说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就凭他那个笨脑瓜子,能编得出来?!”

    “这话倒也有理。”一个年纪大些的说道,“我记得上次他还说,西边有个狗面国,那里的女人生下来都是人形,而男人则呈狗形。遇到外敌入侵,哪怕是隆冬天气,都一齐跳进河里,起来后在尘埃中打个滚,身上就会结成一层厚厚的冰甲,刀枪不入!”

    “嘿!要真有这样的人,把它们抓来,补充到我们的军队里,打起仗来可就天下无敌啦!”

    “说得轻巧,你抓得来吗?”

    有几个士兵喝多了,拿着酒袋站了起来,边喝边唱,伴随着不太合拍的舞蹈:

    让我们吆喝着各饮三十杯,

    让我们欢乐蹦跳,

    让我们如狮子一样吼叫,

    让忧愁散去,

    让我们尽情欢笑……

    他们喝着,唱着,脚下原本踉跄的舞步越来越好,双臂斜斜地张开,双肩开始耸动,像山谷里盘旋的鹰,翻手转身,脚尖踏地,歌声悠长而陶醉。

    众人击掌呼喝:“唷喝——唷!唷!唷!”

    统叶护哈哈大笑,豪爽地往嘴里灌着酒,对玄奘说道:“今天大家这么高兴,正需要一点佐酒之物。你是个沙门,就给大伙儿讲讲佛法吧!”

    这个要求令玄奘颇感意外,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可汗,这位草原上的强者还在开怀痛饮,方才说的话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突厥人全民信奉拜火教,崇拜的最高主神是阿胡拉?玛兹达,意为“智慧之主”,一百多年来,从未请过异教徒在自己的王庭散布“异端邪说”。

    大约六十年前,中国僧人道判等人路过此地,当地人根本不供给粮食蔬菜,企图将这些外来的异教徒饿死,幸有他国使者告诉可汗:“此佛弟子也,本国天子大臣敬重供养,所行之处能令牛羊孽多。”

    可汗听后非常高兴,于是每日供给他们四头羊,但他们却按照佛律将羊放生。可汗大怒,将他们痛责一番,遣送回长安。

    如今,这位统叶护可汗如此热烈地欢迎玄奘的到来,专门为他这个僧人预备了素斋茶水,这待遇同当年道判等人受到的冷遇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玄奘已经觉得万幸,至于讲经说法的事,他想都没想过。

    何况听这大汗的口气,这佛法居然是用来佐酒的?

    “大汗想听什么呢?”沉吟片刻,玄奘问。

    “法师就给我讲讲,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征服四方?”统叶护眯着眼睛,洋洋自得地说。

    玄奘顿时觉得无语了。

    “征服!我要的就是征服!”统叶护被烈酒熏得热血沸腾,用力挥舞着问,“你们佛教里讲过这些吗?”

    “讲过,”玄奘轻轻呷一口花茶,平静地说道,“佛门不崇尚战争,一个明智的君王,会把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并且用仁爱来治理国家,这样,国家才能强盛。”

    这番话就像是一瓢冷水,将统叶护一脑门的兴致浇灭下来。

    “强盛了不还是会被他国征服吗?”他冷冷地问,“我是要去征服别人!”

    玄奘微微一哂:“颉利和你想的一样。他对内政令严苛,对外杀伐成性,年年发动军事进攻,掳掠周边各族,只弄得天怒人怨,灾害频频。他总是用抢劫的方式解决问题,抢劫自己的兄弟,抢劫自己的邻居。于是众叛亲离,兵势削弱,辖下百姓也遭受冻饿之苦,只弄得怨声载道,人口逐年减少。他伤害了百姓,伤害了邻居,也没有给他自己带来任何好处。殊不知,如果他能发慈悲心,以善法治理国家,举国百姓都能得其护佑,其效果要比抢劫强上无数倍。大汗须知,善的征服才是真正的征服!”

    统叶护沉默了,显然,玄奘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玄奘见他闭口不言,又接着说道:“所以,佛家不讲征服,讲博爱。只要遵守五戒和八正道,博爱众生、尊重生命,便能求得解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真正的征服,征服人的心比征服人的身体更重要,也更难。”

    “法师所说或许有些道理,”统叶护又喝了一口酒,方方正正的脸膛呈现出紫红色,“现在本汗想要做些功德,法师你看哪种功德来的最灵最快呢?”

    玄奘一愣,怎么还有如此露骨地想要功德的?

    不过这样也好,跟这种胚子讨论佛法,原本就不需要多深奥,干脆利落效果更好。

    看了看身后笼中那些被猎来的大批动物,玄奘缓缓说道:“《大智度论》云: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唯有放生,功德最为无量,最为殊胜。”

    “好!”统叶护可汗对玄奘的这番话竟是深信不疑,当即一拍大腿,毫不含糊地说道,“传我命令,今日所猎之物,凡尚未宰杀的,尽数放生!”

    可汗下了命令,下面的军士自然是问都不问缘由,只管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时间,所有的绳索箱笼都被打开,只见群兽奔突而走,场面蔚为壮观。

    “法师,我这个功德做得还不错吧?”统叶护得意洋洋地问道。

    玄奘淡淡一笑:“还可以吧。这些众生原本就是可汗抓的,现在放生,也只是免除了这份罪责。”

    这话却是必须要说清楚的,否则,这家伙以为只要放生就好,就有功德,干脆每次都来个先抓后放,岂不反害了生灵?

    “原来只是免除罪责啊,”统叶护有些失望,“那我如何才能行纯粹的放生之德呢?”

    玄奘合掌道:“大汗乃是一国之领袖,一言一行都可令无数生灵涂炭。若大汗能持五戒,行十善,减少征伐杀戮,则功德无可计量!”

    “这个嘛……”统叶护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