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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马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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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的牧民,最怕的就是牲口闹瘟了,简直比人生病还令人心焦。人生病好歹还是一个一个的,而牲口闹瘟,则动辄一群一群的。有时,一场瘟疫袭来,几千匹马的马群,可以在数日之内,全部死亡。

    玄奘陪同国王巡视了几个牧场,那些横卧在地上,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马匹,使他的心里也不由得为之难过。

    “听说法师医术高明,可看出这些马得了什么病么?”国王问。

    玄奘轻叹道:“贫僧只学过给人看病,却不知如何给马看病。”

    “这么说,这些得病的马只能等死了,”国王的心情糟糕极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大王也不必太过心焦,”玄奘安慰他道,“还是赶紧叫牧民们把生病的马同健康的马隔离,这样也好减少损失。”

    “也只有如此了,”国王仰天长叹一声道,“难道,是天要亡我飒秣建国吗?”

    对于牧民们来说,想要把马匹隔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几乎所有的马都无精打采的,有一些马根本看不出来是否生病。牧民们个个欲哭无泪,束手无策。

    回到寺院,玄奘依旧有些郁闷,他从少年起就东奔西走,骑过很多马,因而对马匹极有感情。想起那些病马无助的目光,心中就难过至极,偏偏又搞不清这场瘟疫的缘故,以至于一筹莫展。

    “师父,你怎么了?”道通睁开眼睛,见师父正坐在自己床前出神,不禁开口问道。

    “没什么,”玄奘回过神来,冲这个小弟子淡然一笑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痛不痛了?”

    “弟子好多了,”道通说,“弟子自己惹出麻烦,连累师父没日没夜地操劳,真是该死!”

    玄奘叹道:“怎么能说是你连累我呢,应该是为师连累了你才对。你,还有道缘……唉!”

    一想起那个死在雪山上的弟子,玄奘就不由得心中铰痛。这会儿,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孩子懂得该怎么养马,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能应付马群的瘟疫。

    “师父,”道通又叫了一声,“弟子好多了,您就不用再替弟子操心了。”

    “师父知道,”玄奘感动地说,“师父刚才是在想别的事情。”

    “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道通小声说,“二师兄都跟我说了,这里的马闹瘟疫,师父在为这件事情烦恼。”

    说到这里,他轻轻咬了咬下唇,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弟子知道那些马是怎么一回事。”

    “哦?”玄奘的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光芒。

    道通接着说:“那些马是受了惊吓,所以得病。”

    “不是吧?”玄奘孤疑地说道,“受惊的马为师也见过,不是那个样子的。”

    “其实,也不只是受惊吓……”道通小声说道,“最重要的是,它们觉得自己伤害了同类……”

    “你说什么?”玄奘吃惊地问。

    道通的声音更轻了:“弟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听二师兄说,那些马在通过峡谷的时候受了惊,于是拼命跑,拼命跑……那谷里有些地方很窄,它们又发了狂,结果相互践踏……”

    玄奘闭上眼睛,道通所说的这一惨状他是亲眼目睹的。

    “弟子记得三师兄活着的时候,曾跟我说过,马是很奇怪的生灵,跟牛、骆驼什么的都不一样,它们同类之间的感情是很好很好的,特别是同一群落里的,更是像兄弟姊妹一般。如果它们自己不小心伤了同类,就会忧郁成疾,甚至死去。”

    “原来是这样……”玄奘喃喃自语。

    “三师兄还说,当初他阿爹养的马就是碰上了这种情况,马群在一个山谷里受了惊吓,然后相互挤踏,很多马死了,活着的也得了重病。”

    多么重情义的生灵啊!玄奘心中感慨万分,想到同类的惨死,想到这些同类是死于自己蹄下,这份痛苦的煎熬,使它们的生命都承受不住了。

    可为什么很多看上去那么聪明那么高贵的人类,却要将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用到对付同类中去呢?

    “师父!”道通又唤了一声,将玄奘从思索中拉了回来。

    “师父走神了,”玄奘歉意地笑笑,“道通啊,照你这么说,这些马其实并没有得病,只是由于悲痛抑郁了无生念,才会这样……”

    “不,它们的确是生病了,”道通说,“抑郁成疾也是疾,不治也是会死的。记得三师兄当时跟我说过,他阿爹用了一种草熬汤喂马,那些生病的马喝了几天就全好了。”

    “哦,是什么草?”玄奘问。

    道通垂下了眼脸,默不作声。

    “道通……”玄奘轻轻唤了他一声。

    “师父,”道通的目光又抬了起来,“弟子不想帮那些坏人,他们太坏了,不仅拿火烧弟子,还把那么多马放到峡谷里,差一点踩死师父……还有那个号称自己是佛教徒的,一把年纪了,自己想死也就罢了,还让师父帮他死。师父你好心劝他珍惜生命,他就冒出那么多恶毒的想法来,还帮着大祭司去害师父……他们的马病了,是护法天龙对他们的惩罚!师父……我们不帮他们好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小了,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祈求。

    玄奘爱怜地看着这个弟子,点头道:“好,我们不帮他们。可总得帮帮那些马,它们敏感多情,因误伤同类而痛不欲生,这份情怀难道不值得我们敬重吗?”

    “可那些马是坏人的。”道通执拗地说。

    “好马是不会喜欢坏人的,”玄奘道,“既然它们都是好马,它们的主人想来也不会是坏人,顶多是被坏人利用的糊涂人罢了。”

    道通闭着嘴巴不做声。

    “道通,”玄奘轻轻说道,“你都出家这么久了,应该知道,宽恕是结束痛苦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懂得原谅和宽恕的人,才能时时快乐。否则,只能苦了你自己。”

    “弟子确实不快乐,”道通流泪道,“弟子就觉得他们是坏人。佛法何必要度坏人?”

    玄奘道:“佛心广大,普利众生。如果不把坏人度好,好人也难安乐。”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其实,就算是坏人,也不是生来就坏了。他的本性还是好的,只是颠倒了,不知修善,妄造恶业。所以我们要用佛法去感化他,让他转无明开智慧,不仅不再害人还能利益众生。”

    “弟子不信他们还能利益众生,”道通道,“师父你说,像大祭司他们那样,也有机会转无明开智慧吗?如果他们在峡谷中害死了你,他们也能转身成佛吗?”

    看来,这个小弟子还是参不透啊,玄奘不禁叹道:“道通,师父给你讲个故事,你或许就明白了。”

    “好的,师父。”提到听故事,道通当然没意见了。

    为了弘扬宇宙人生的真谛,佛陀带着一千多名弟子,在五天竺的大地上不停地云游教化。

    原野苍茫,道路漫长,这支出家人的队伍在烈日下艰苦跋涉,默默行进。然而,他们个个神态安详坚毅,使得这一群体愈发显得富于佛性的庄严和圣洁。

    当他们行进到一条小河边时,和一支庞大的商队相遇了。商队里有很多大象,它们将原本清澈的小河搅动得浑浊不堪,整条河流顷刻间变成了泥浆。

    比丘们涉过小河后,进入一片丛林,此时天色将晚,佛陀决定就在这片丛林中过夜。

    阿难立即表示反对,他的理由是这里没有水源,比丘们将无法洗涤一天的征尘,更不能解除口中焦渴。

    佛陀说:“我们不是刚刚经过了一条小河吗?距此并不遥远。”

    阿难说:“可是世尊,那条小河已经被商队的大象踏成了泥河,无法再使用了。”

    佛陀不再说什么,而是取出瓦钵,让阿难去小河边舀一钵水回来。阿难刚想表示异议,佛陀摆摆手,催他快去。

    阿难捧着钵向小河边走了一半,中途又折了回来。佛陀问他怎么没去,阿难说:“世尊您一定是口渴了。可是那条河已经变得污浊不堪,饮用那里的水会生病的。所以,还是让我到前面远方的那条大河去给您取水吧。”

    佛陀道:“你固然是好心,怎奈远水不解近渴。”

    阿难说:“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让世尊喝下不清洁的水。”

    佛陀不与他争论,只是问道:“阿难,你走到那条小河边了吗?”

    阿难说:“没有。”

    “既然没有,你又怎么知道河水不洁净呢?”

    阿难回答得理直气壮:“刚才我们在河边与商队相遇时,那情形,世尊您也亲眼看到了。”

    “可是,刚才不是现在啊。”佛陀好像是在咬文嚼字。

    阿难无奈,只好再次向河边走去。

    来到小河边的阿难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刚刚还浑浊不堪的小河,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清澈!河水晶莹透亮,甘醇甜美,让人直想冲进去痛痛快快地开怀畅饮……

    阿难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佛陀没有到小河边,他一定是用天眼通的神通观察到水质又变清了。

    看着从小河边取水回来,满脸诧异之色的阿难,佛陀笑着说:“阿难,我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那条小河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清澈和纯净,因为那才是它的本来面目。河水是流动的,就像众生的心性,就算被外来的污染搅浑,也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的心是灵动的,就能够得到净化,回复我们本来的面目。”

    阿难有所醒悟:“噢,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人,哪怕是十恶不赦的人,都能觉悟,都能得道成佛。因为他们的自性是清净的,只是暂时被污染了而已。”

    “如是阿难。河水由清变浊,由浊变清,说明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处在一刻不停的变化中,就连佛法也是一样。所以,我们要时时刻刻用灵明不昧的心,去感知事物和人的变化异常,去把握它的迁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契入宇宙的真谛。”

    讲到这里,玄奘道:“道通你看,这世间的每一个人其实就像这河水一样,原本是至清的。之所以由清变浊,是因为被世间的某些东西污染了。但只要河水本身是清的,总有一天,它还是会由浊变清。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师父,”道通信服地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道通将需要的药草名称告诉玄奘,玄奘又告诉了那些牧民,一时间,所有的牧民都忙着采摘、熬制草药,并将碧绿的汤汁喂到病马嘴里,牧场上一时热闹非凡。

    大祭司达什特一直没有回来,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回来不仅无济于事,还可能受到严厉的惩罚,因而悄悄跑掉了。

    国王余怒未消,命士兵到边境地带四处搜索,务要将其抓回来。

    “其实大王没必要这样的,”玄奘劝说道,“或许大祭司意识到自己错了,想换个地方清修。”

    “本王可从来不信狼会变成羊,”国王道,“法师这般宽宏大量,只怕反而害了自己。”

    玄奘淡然一笑,也不多话。

    三天之后,所有的病马都恢复了健康,牧场上一片欢腾。

    国王阴郁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专程带了礼品,到玄奘所住的劫布迦那寺中道谢,又给道通带来了很多果品礼物。玄奘则借花献佛,把奥多拉供养的西瓜放入井水里冰了,用以招待国王。

    大家边吃边聊,玄奘趁机向国王详细讲解了佛法中的因果定律和十善道,希望国王以后能心态平稳,爱护百姓。国王听得频频点头。

    “另外,玄奘来飒秣建国已有些时日,不日就要重新上路,特向大王告辞。”玄奘道。

    “何必急着要走?”国王心中竟有些恋恋不舍,“法师佛法精湛,人品高洁,实为人天之表。日后便留在撒马尔罕传法如何?”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道,“只是玄奘本意是要去婆罗门国求法,真的不能再多耽搁了。”

    国王知道难以挽留,只得说道:“那么,法师需要什么物品,尽管说出来,本王也好替你准备。”

    “玄奘只是个行脚僧,行李越简单越好,什么都不需要。”

    “怎么能什么都不需要?”国王急道,“法师为我飒秣建国做了那么多,本王贵为国君,难道就不能为法师做些什么?”

    玄奘想了想,道:“玄奘倒的确有一事相求。”

    国王赶紧说:“法师请讲。”

    玄奘道:“这次解除牧场马疾,弟子道通当居首功。可惜他重伤未愈,只怕难以随我上路,玄奘有意将他留在这里养伤,还望大王日后多多照拂。”

    “法师尽管放心,”国王诚恳地说道,“道通小师父在我国受伤,本王也有责任,就让他留在撒马尔罕弘扬佛法吧,本王向法师保证,我国百姓定会像佛一样尊敬他,视他为师。”

    “如此,贫僧多谢大王。”玄奘合掌道。

    就在这时,外面再次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又出什么事了吗?”国王起身问道。

    一个侍卫跑来说:“禀大王,有数百人来到寺院门前,请求剃度出家。”

    “哦?有这等事?”国王颇觉意外。

    玄奘欣慰地说道:“大王您看,恶念只能使事情更糟,而善的力量却出乎人的意料!”

    听了这话,国王不禁叹服道:“法师气度过人,本王不得不服啊。”

    “要在飒秣建国广兴佛法,确实需要剃度一批僧人,这些人既有此意,就请法师多留几日,亲自为他们剃度如何?”国王与玄奘相携走在王宫的丹樨地上,边走边说道。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度僧传戒乃功德无量之事,玄奘焉有不肯之理?”

    “好!”国王一拍手,“那么,七日之后如何?”

    “那太仓促了,”玄奘道,“度僧是件大事,不可草率行事。贫僧必须先向求度之人讲解佛法、出家人的威仪以及沙弥戒律,另外,还需要考察求度人的心志,以决定其可堪出家。求度人自己也需要一段时间,慎重考虑是真的决定舍离凡俗、出家修行,还是仅仅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另外,这样大规模的度僧传戒还需要专门的戒坛,否则就是儿戏了。”

    “这个不难,”国王道,“那么依法师之意,需要多长时间准备呢?”

    玄奘想了想,道:“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日。”

    国王大喜,他原本就在发愁留不下法师,现在玄奘自愿多留四十九日,正是求之不得之事。立即对身后的侍卫下令道:“去告诉那些求度之人,要他们安心在家诵经等候,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后,玄奘法师将会亲自为他们剃度传戒!”

    “是,大王!”侍卫应声而退。

    玄奘心中欢喜,对国王道:“以后飒秣建国便有了常住僧人,传扬佛法也便有了依凭。万望大王能善始善终,奉行五戒十善,定可使国家昌盛,百姓幸福。”

    国王哈哈大笑:“法师莫不是不放心我吗?那就留下来,时时提醒我好了。”

    “不敢。”玄奘赶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