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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香花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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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石壁再次明亮起来,黑暗中这光亮越来越清晰、明亮,五个强盗惊讶地看着佛陀之影出现在面前,都忙不迭地扑倒在地,浑身战栗,一动也不敢动。

    这样过了约摸有一顿饭的时间,直到玄奘焚香散花,礼拜完毕,佛光方才散去,佛影也旋即消失不见。

    玄奘长久地静立着,直到眼前重新恢复到初来时的黑暗光景,这才合掌恭敬辞出。

    同行的五个强盗还沉浸在见到佛影的震惊中,他们在此为盗多年,这等景象却是从未见过。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佛影啊!佛的影子!!”一出洞门,一个强盗就手舞足蹈地大叫了起来,他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被强盗头子按在地上,才明白要向玄奘礼拜。

    那强盗头子也很激动,连连叩首道:“法师,我们,此生竟然有缘看到佛影,这实在是太稀有的事情了!这全是因为法师的一片至诚,方能如此。法师,请受我们一拜!”

    “法师请受我们一拜!”另外四位也都欢欢喜喜地磕头。

    玄奘搀起他们道:“你们不必拜我,这也是你们自己的善根和佛性。”

    “佛性?”强盗头子有些茫然,“可是,我们是首陀罗,是‘一生族’,哪里有什么……佛性……”

    “没有一生族,”玄奘缓缓地说道,“这世间的一切生灵都在六道之中轮回不休,蝼蚁尚且不例外,何况你们是人?每个人都有佛性,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就是一个首陀罗。他原是宫中的一个理发师,与诸王子一同出家。他奉持戒律,无丝毫触犯,在佛陀弟子中以‘持律第一’闻名。他也是超脱生死的大阿罗汉,第一次结集经典时,优波离尊者诵出律藏,故为律藏传持之祖。”

    强盗们面面相觑,又朝那山洞口看看,用力咽了口唾沫,这才问道:“那么……佛陀既然留影于此,为何那影子又不见了呢?”

    “因为佛影毕竟是空,”玄奘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影也一样。其实在这个世间,无论人、神、鬼、佛菩萨;无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也无论莲池、苦海,俱是色相,此所谓‘色即是空’;若能‘悟空’,则能随心生相、随遇而安,以静生万动,以无相生万相,是为‘空即是色’也。”

    见那五位强盗似懂非懂,玄奘又道:“此次我们得见佛影,实是殊胜的缘法,累劫难逢。希望诸位檀越以后亲近佛法,别再干这抢劫的营生了。贫僧还要去往犍陀逻国,我们就此别过。”

    言罢合十施礼,转身便去牵马。

    “等等!”那强盗头子突然跑到玄奘跟前,再次扑倒在地,“尊贵的法师,像我们这等低种姓的恶人,也可以皈依吗?”

    “当然可以,”玄奘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众生皆有佛性。假如你们信心坚固,从现在开始,守五戒行十善,心不退转。则不管你们以前是怎样的人,也可以即身成佛。”

    “我愿意改邪归正,再也不做贼了!”强盗头子说到这里,“咔嚓”一声便将手中的刀给折成了两半!

    其余四位也都弃了手中的棍棒,上前跪下道:“我们也不做贼了!其实,做贼一点儿都不好。我们要跟法师学做佛,法师您能为我们授戒吗?”

    玄奘看着他们的眼睛:“你们真的愿意皈依我佛,从此再也不做劫掠之事了吗?”

    “当然是真的!”强盗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不会说假话,当着如来的面我们也不敢说假话!”

    玄奘心中感叹,他知道这些强盗是受到了佛光的感化,大乘佛教的教义之一便是普渡众生,佛陀留影于世,只怕也正是此意,以虚治虚,当真是佛法无边。

    于是,玄奘就在这佛影窟前,为这五人授了三皈依,并为他们讲解了五戒、十善等佛法,五人发誓从今往后弃恶向善,永不再做劫掠之事。

    那揭罗喝城城主对玄奘极为钦敬,力邀他在宫中多住些时日。

    玄奘辞谢道:“多谢城主盛情挽留,只是玄奘的弟子已经先行上路,去往健驮逻国,玄奘与他们说好在健驮逻国会面,又怎敢在此耽搁?还望城主见谅。”

    听他这么说,城主只得放行。

    玄奘单人独骑,沿喀布尔河谷继续向东南进发,翻越酰罗山,南行五百多里后,便来到了犍陀逻国的都城布色羯逻伐底。

    健驮逻国,旧称干陀卫,意译为香花之国。这是一个东西长一千多里,南北宽八百余里的大都城,城内城外开满了鲜花,香气怡人,气候也是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十分适宜,确是个很舒服的地方,难怪当年的贵霜王朝以此为都城。

    在贵霜帝国的鼎盛时期,其疆域扩展到整个中亚地区,迦腻色迦王建立起一个西起伊朗边境,东至恒河中游,北起锡尔河、葱岭,南至纳巴达河的庞大帝国。

    那时的印度堪称世界的中心,拥有着全世界最壮观的建筑:在巴米扬谷地,人们开凿了巨大的佛像;在帝国的首都犍陀逻,一座巍峨的白色浮屠伫立在山谷之中,远方的商旅们到达谷地时,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顶巨大的华盖在风中转动,那长长的经幡如同一面面旗帜,诉说的不是佛法,而是帝国的强盛。

    在这里,能够看到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们——罗马人、波斯人、印度人,都在这里汇集,甚至偶尔能看到从中原、东南亚等地来的商人。这里拥有着世界的一切: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东南亚的香料,波斯的宝石,罗马的黄金……各地的美女穿着绫罗绸缎行走在犍陀逻的街头,将这座城市装点成了色彩斑斓的海洋。

    这里是佛教的第二圣地,许多大乘佛教的经典在这里诞生,佛经中有很多关于佛陀前世的故事,也都发生在这里。这片土地上还保留了诸如佛陀化缘时所用衣钵等圣物。

    同时,这里还是佛教史上两位最伟大的圣人——无著和世亲的故乡,是瑜伽宗的发祥地。

    对于瑜伽宗,玄奘还有许多问题不解,这些问题早在长安就困扰着他。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亲耳聆听那些大师们的教诲,以实现他此次西行的愿望了……

    玄奘带着希望走进布色羯逻伐底,却被眼前这座空旷荒芜的古城深深震惊了——王城的大半已经成为废墟,映入眼帘的除了断壁残桓,就只有一些简陋的土屋。城内居民极为稀少,方圆四五十里的地方空旷得如同坟场,只有城市的角落处居住着千余户人家。街区几乎也不复存在,没有清晰且宽敞的道路连结,人们仿佛住在旷野之上。

    玄奘牵着马,默默地来到王城中央的土坡上,这里是全城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郊野遗址一带众多倒塌的佛塔,以及塔周围齐腰高的杂草。他没有看到僧侣,目之所及都是残破荒废、杂草丛生的旧寺院,在阳光下呈现出倾毁凋蔽的影像。

    眼前的情形令玄奘心如刀铰,在他看来,印度既然是佛陀的故乡,而犍陀逻国又是无著菩萨、世亲菩萨和胁尊者的出生地,理应是一个佛教繁荣昌盛、佛学流派众多、高僧大德遍地的地方才对。然而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这里的佛寺绝大多数保持着荒废的状态,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外道神祠却如狐穴一般遍地生烟——

    比如,就在距离他所在位置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高大的神祠,神祠前是一些胸挂骷髅的人,他们赤裸着身躯,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距离这座神祠不远处,又有一座红色的神殿,前有火坛,一群身穿红衣的人围着火坛跳舞,身上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滚落……

    此情此景,犹如一盆冷水,浇向他滚烫的心田,让他从头凉到脚。

    默立许久,玄奘终于对自己说:还是先去见王吧,或许阿提伐摩和弟子圆觉以及那位来自那揭罗喝国佛顶骨城的向导正在王宫中等着我呢。

    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绕城转了一圈,他也没见着宫殿。这里难道不是都城吗?

    天黑之后,他终于在城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座有人的寺院,这座寺院看上去规模不小,却是残破不堪,周围野草丛生。好在里面还有人供奉香火,大殿窗口那闪烁的烛光让远来的游僧顿感温暖。

    玄奘立即走了进去。

    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露天长廊,踏进幽深昏暗却依然宏伟的殿堂,玄奘终于发觉,这座寺院里并无僧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守护者——高鼻深目,褐色胡须,面容白皙,身上裹着一袭白衣,看年纪与自己相仿。

    印度是个人种的大杂脍,各色皮肤的人都有。进入北印度这些日子,玄奘也逐渐学会了看人,他知道绝大多数婆罗门都是白色皮肤,只有少部分是像他一样的黄皮肤;刹帝利也差不多,有白皮肤的,有黄皮肤的,还有很多是更加漂亮的混血儿;至于黑色皮肤和棕色皮肤的,则是其它种姓的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从样貌和装束上看,估计是婆罗门种姓的耆那教徒。

    耆那是“胜利者”的意思,传说是由圣者伐驮摩那创立的,几乎与佛教同时兴起。这是一个反对祭祀,实践苦行的宗教,他们肯定物质世界和灵魂的存在,推崇修炼可以摆脱物质的羁绊而使灵魂得到解脱。在通过与别的教派的辩论中发现逻辑思维形式,主张主观可以决定物质的存在与否,实现有和无的统一。

    耆那教分“天衣派”和“白衣派”两大派别,其中白衣派信徒只准穿一件白袍,表示舍弃了人间的一切享乐;而天衣派做得更加决绝,他们拒绝穿任何衣服,整日赤身裸体,以上天赐予的皮肤为衣。

    眼前的这位显然是白衣派了。

    玄奘走上前,合掌打了个问讯。

    “你是个修苦行的沙门?”婆罗门用一双浅灰色微微泛蓝的瞳仁上上下下打量着玄奘,“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什么苦行沙门,”玄奘道,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沉闷和响亮,“我叫玄奘,是远道而来的游方僧,看到这座伽蓝中有烛光,便来投宿。”

    “这里早已不是什么伽蓝了,”那婆罗门笑道,“僧侣们都不知去了何方。再过些日子,耆那教徒们就会来这里清修。”

    “檀越是这里的守护人吗?”

    “是的,”那婆罗门道,“我叫耶尢达,受耆那教徒的委托,看守这座伽蓝,直到他们到来。”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四周围扫了一眼:“你看,这里很清静,很适合清修的人,不是吗?”

    当然很清静,玄奘想,只是有些凄凉之感。

    他忍不住说道:“我听说,布路沙布逻是世亲菩萨讲经的地方,健驮逻国是那罗延天、无著、世亲、法救、如意、胁尊者等诸大论师的出生地,这里曾经一度佛法昌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耶尢达说道,“在佛法最鼎盛的时期,这里的伽蓝、僧徒有八万四千之多。”

    玄奘暗暗思忖,八万四千虽不至于,但上千却是肯定的,这一路之上,他就见到上百所残破荒废的伽蓝和颓败倒塌的佛塔。

    见这沙门呆立不语,耶尢达转身便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递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木碗,里面有半碗褐色的液体:“喝点石蜜水吧,这是耽摩栗底国出产的石蜜,很甜的。”

    玄奘轻声道谢,接过来抿了一口,只觉得甜得发腻,显然是石蜜放得太浓了。

    放下木碗,他的心中竟泛起一丝苦涩,犍陀逻国的佛法已经衰落,如同这个国家一般,不复往日胜景。

    “难道这里已经找不到有僧人的伽蓝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有啊,当然有,不过很少,”耶尢达一边回答,一边很奇怪地看着玄奘,“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有僧人的寺院?一个修行者,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是可以修行的。”

    “居士说的是,”玄奘叹道,“只是贫僧不远万里来到佛国,就是为了寻找圣贤,以解开自己心中的桎梏。”

    耶尢达困惑地摇了摇头:“我对佛教并不了解,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桎梏。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永远信的是神的旨意,不该给自己设下什么桎梏的。”

    难道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吗?玄奘思忖着,佛教从来不讲什么“神的旨意”。从神的角度看,我当然不是真正的信仰者,所有正信的佛教徒都不是。

    他轻轻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我知道圣人都已经不在了,可在圣人走过的地方,总该有遗迹留下吧?”

    “遗迹就在这里,”耶尢达道,“其实这一带统统都应该被称作遗址才对,或者说,整个国家都是圣迹,整座城市都是遗址。”

    玄奘道:“贫僧想寻找当年世亲菩萨讲经的地方,仁者可知是哪座伽蓝?”

    “这里就是世亲菩萨讲经的伽蓝啊。”耶尢达略带惊讶地回答道。

    看着眼前这座破败不堪的寺院,玄奘感到极度震惊——这里就是曾经的圣地,世亲菩萨讲经之所,那庄严华丽的殿堂、寺壁上美丽淡雅的壁画,以及大殿中央的佛像都极具特色,依稀还可见到昔日的辉煌,可惜这辉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无著、世亲的年代不能算太久远,”耶尢达说道,“如果法师只是要看佛陀遗迹的话,出布路沙布逻城,往东南方向走,你会发现整座山上全是各式各样的佛像,大多是数百年前的圣人雕刻的。沿着那座山的山势走上十拘卢舍,有棵毕钵罗树,过去的四佛都曾在那棵树下修习禅定,现在那棵树下还有四佛的坐像,你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了。”

    “多谢檀越,”玄奘合掌道,“檀越是耆那教徒吗?”

    “不是,”耶尢达道,“我只是个婆罗门守护者,不过,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学一些耆那教的教义。”

    “你是想等他们来了,同他们一起清修吗?”

    “不不不,”耶尢达摇头道,“如果他们来了,我就要走了。你知道,和特别优秀的人呆在一起,会感到很压抑。我可不想这样。况且,我也不喜欢他们中间的天衣派,我不喜欢光着身子走路。”

    玄奘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婆罗门很有趣。

    “贫僧想见国王,”玄奘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但是自从进入这座城市以来,始终没见着王宫。这里难道不是都城?”

    “这里当然是都城,”耶尢达奇怪地看着他,“犍陀逻国曾经的都城,只是现在没有王宫和国王了。我跟你说过,这一带统统都应该被称为遗址,包括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

    “为什么?”

    “犍陀逻的王族早已没有了后人,现在这里隶属于迦毕拭国。”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明白为什么迦毕拭王让使臣阿提伐摩将自己送到这里来了,只是不知那阿提伐摩和沙弥圆觉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