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媚好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皇帝进了慈宁宫,笑吟吟行了一礼:“皇额娘正用早膳呢,正好儿子刚下朝,也还没用早膳,便陪皇额娘一起吧。”

    太后招招手,亲热地笑道:“只怕慈宁宫的吃食不合皇帝你的口味。福珈,还不替皇帝把冠帽摘了,这样沉甸甸的,怎么能好好儿用膳呢。”

    福珈替皇帝整理了衣冠,又盛了一碗粥递到皇帝手边。皇帝一脸馋相,仿佛还是昔日膝下幼子,夹了一筷子酱菜,兴致勃勃道:“儿子记得小时候胃口不好,最喜欢皇额娘这里的白粥小菜,养胃又清淡。皇额娘每天早起都给儿子备着,还总换着酱菜的花样,只怕儿子吃絮了。”

    太后欣慰地笑,一脸慈祥:“难为你还记得。”她看皇帝吃得欢喜,便替他夹了一块风干鹅块在碗中,“纯贵妃病了这些日子,皇帝去看过她么?哀家也知道她病着,吃不下什么东西,就拣了些皇帝素日喜欢吃的小菜,也赏了她些。”

    皇帝喝完一碗粥,又取了块白玉霜方酥在手:“儿子去看过她两次,不过是心病,太医使不上力,朕也使不上力。”

    太后微笑着瞥了皇帝一眼:“太医无能,治不好心病,皇帝难道也不行么?”

    皇帝唇边都是笑意,仿佛半开玩笑:“儿子要治好她的心病,就得收回那日说过的话,得告诉纯贵妃永璜和永璋还有登上太子之位的可能。儿子还年轻,空口白舌地提起太子不太子的话,实在没意思。”

    太后叹口气,替皇帝添了一碗枸杞红枣煲鸡蛋羹,温和道:“慢慢吃那酥,仔细噎着。来,喝点羹汤润一润。”

    皇帝快活地一笑:“多谢皇额娘疼惜。”他吩咐道,“毓瑚,朕记得娴贵妃很爱吃这个白玉霜方酥,你取一份送去翊坤宫。”

    毓瑚忙答应着端过酥点去了。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皇帝:“皇帝到很在意娴贵妃啊。”

    皇帝生了几分感慨:“潜邸的福晋只剩了如懿一个,多年夫妻,儿子当然在意。”

    太后并无再进食的兴致,接过福珈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皇帝是念旧情的人。哀家冷眼看着,你的许多嫔妃,年轻的时候你待她们不过尔尔,年岁长了倒更得你的喜爱了。譬如孝贤皇后,皇帝哀思多日,从未消减。但有件事皇帝也不能不思量,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否则后位久虚,人心浮动,皇帝在前朝也不能安稳。”

    皇帝的笑意如遭了寒雨的绿枝,委垂寒湿:“皇额娘,恕儿子直言。孝贤皇后刚刚去世,儿子实在无心立后。若真要立后,也必得等皇后两年丧期满,就当儿子为她尽一尽为人夫君的心意吧。”

    晨光透过浮碧色窗纱洒进来,似凤凰花千丝万缕的浅金绯红的花瓣散散飞进。太后侧身坐在窗下,目光深幽幽的,直望到人心里去。她沉思着道:“皇帝长情,哀家明白。可六宫之事不能无人主持,纯贵妃与娴贵妃都是贵妃,可以一起料理。或者,皇帝可以先封一位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她悠然叹息,“昨日哀家看到璟妍与永瑢来请安,儿女双全的人,真真是有福气啊。”

    皇帝眼底的笑影淡薄得如落在枝叶上浅浅的光影:“若以子嗣论,纯贵妃有永璋、永瑢与璟妍。嘉妃有永珹、永璇。嘉妃腹中这个孩子,太医说了,大约也是个阿哥。纯贵妃性子温和婉转些,嘉妃张扬犀利。但……”

    “但你都不属意?”太后闭目须臾,“可娴贵妃的家世,你是知道的。”

    皇帝的神色极静:“没有家世,便是最好的家世。”

    太后一笑:“你是怕有人倚仗家世,外戚专权?这样看来,乌拉那拉氏是比富察氏合适,但纯贵妃的娘家也是小门小户,且纯贵妃有子,娴贵妃无子。宫中,子嗣为上。”

    皇帝坦然:“正因无子,才可以对皇嗣一视同仁。”

    太后脸色有一瞬的僵冷,很快笑道:“好,好!原来皇帝已经打算得这样周全了。原是老太婆操心过头了。只不过先帝在时,有句话叫满汉一家。纯贵妃是汉军旗出身的,你可还记得么?”

    皇帝恭谨,欠身道:“皇额娘为儿子操心,儿子都心领了。先帝是说满汉一家,所以纳了许多嫔妃都是汉军旗的。但要紧的当口上,皇后也好,新帝的生母也好,都是满军旗。皇额娘不也是大姓钮祜禄氏么?其实当年皇阿玛在时,疼爱五弟弘昼不比疼爱儿子少,但因为弘昼的生母耿氏乃是汉军旗出身,才失之交臂。皇阿玛的千古思虑,儿子铭记在心。”他顿一顿,深深敛容,“皇额娘,儿子已经不是黄口小儿,也不是无知少年。儿子虽然是您一手调教长大的,但许多事,儿子自己能有决断,可以做主了。”

    挂在檐前垂下摇曳的薜荔蘅芜丝丝缕缕,碧萝藤花染得湿答答的,将殿内的光线遮得幽幻溟濛。气氛有瞬间的冷,太后凝神良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罢了。孩子长大,总有自己的主意。你既然心里选定了乌拉那拉氏,哀家说什么也无用了。你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但哀家不能不说一句,没有家世没有子嗣的皇后,会当得很辛苦。”

    “是。日子是自个儿的,至于辛不辛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娴贵妃若不能顺应,便是她自己无能,儿子也无法了。”皇帝说罢起身,“前朝还有事务,儿子先告退了,晚上再来陪皇额娘用膳。”

    太后点点头,目送皇帝出去。福珈点了一炉檀香送上来,袅袅的白烟四散,眼前考究而不堂皇的陈设也多一丝柔靡之意。那香烟温润,游龙似的绕住了人,将太后的容颜遮得雾蒙蒙的:“娴贵妃说得对,皇帝果然不是刚登基的皇帝了。皇帝如此桀骜,若是新后再不能把握在手中,哀家在后宫的地位岂非形同虚设?”

    福珈取过一枚玉搔头,替太后轻轻挠着发际:“太后的阅历,后宫无人能及。娴贵妃也不是个不懂分寸的,何况,皇上不是说了先不立后么,只是皇贵妃而已。太后自然可以慢慢瞧着。”

    太后无奈一笑,深吸一口气:“这檀香的气味真好。”

    乾隆十三年七月初一,乌拉那拉氏如懿晋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金玉妍晋为贵妃,协理六宫;同日晋舒嫔叶赫那拉氏意欢为舒妃,令贵人魏嬿婉为令嫔,庆常在陆缨络为庆贵人,婉常在陈婉茵为婉贵人,秀答应为秀常在,还有几位平日里伺候皇帝的官女子,亦进了答应的位分,如揆答应、平答应之流。

    而本与如懿同阶的绿筠却依旧只是贵妃,更添了玉妍与她平起平坐。这一来,旁人议论起来,更说是因为在潜邸时如懿便是侧福晋,当时身为福晋的孝贤皇后与侧福晋的慧贤皇贵妃都已过身,论次序也当是如懿了。而更春风得意的是新封的嘉贵妃金玉妍,在晋为贵妃的第八日,产下了皇九子,一举成为三子之母,当真荣耀无比。所以皇帝欣慰喜悦之余,特地允许玉妍接见了来自李朝的贺使与母家的亲眷,并且大为赏赐,一时间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然而亦有人是望着启祥宫人人受追捧而不悦的,那便是新封了令嫔的嬿婉。虽然封嫔,但她的恩宠却因着如懿晋封、玉妍产子而稀落了下来。且此前燕窝细粉之事,总是蒙了一层不悦与惶然,让她面对皇帝之时一壁暗暗勤学,一壁又生怕说错什么惹了皇帝嗤笑,所以总不如往日灵动活泼,那样得宠。此刻她立在启祥宫外的长街上,看着贺喜的人群川流不息,忧然叹息:“愉妃产子后不能再侍寝,虽然晋封妃位,但形同失宠,难道本宫也要步上她的后尘么?”她凝神良久,直到有成列的侍卫戍卫走过,那磔磔的靴声才惊破了她的沉思。她紧紧按着自己的平坦的小腹,咬着唇道:“澜翠,悄悄地去请坤宁宫的赵九宵赵侍卫来一趟,本宫有话要问他。”

    九宵其实很久未见嬿婉了。自从凌云彻高升,便通融了关系,把在冷宫受苦的兄弟赵九宵拨到了坤宁宫,当个安稳闲差。赵九宵自然是感念他兄弟义气。他素日从未进过嫔妃宫殿,在坤宁宫当的又是个闲之又闲的差事,他正和几个侍卫一起喝酒摸骨牌,忽然来了人寻他,又换了太监装束从角门进去,一惊之下不免惴惴。

    进了永寿宫,九宵便有些束手束脚,加之穿着不知是哪个小太监的衣裳,紧巴巴的,又有股子太监衣衫上特有的气味,更是浑身别扭。他知道嬿婉是有些宠眷的,更见永寿宫布置得颇为奢华,偌大的宫殿之中,静若无人,便知规矩极大。他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进了殿中,九宵只觉得身上一寒,在外头走了半日的汗意倏然往千百个毛孔里一收,竟有掉进冰窟里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想起六宫中入夏后便开始用冰,却不知能清凉到这种境地,果然是舒坦极了。但见十二扇阔大屏风上描金漆银,雕花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四周锦笼纱罩泛着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暗金的西番莲凿花。他越发眼花缭乱,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澜翠很瞧不上他那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轻声喝道:“娘娘在上,你的眼珠子往哪里乱转悠呢?”

    赵九宵这才抬起眼来,只见暖阁的榻上斜靠着一个堆纱笼绣的美人儿。他认不清那是什么衣料,只觉得散着明艳的光芒,脸上的艳光亦是带着珠玉的华彩。身边一个宫女装束的女子堆红着绣,戴着烧蓝银器首饰,一看便知是有身份的,正替那美人儿打着一把玳瑁柄蹙金薄纱扇子。他很想仔细看看那两位女子的脸,只是阁中景泰蓝大缸中瓮着冰块冒着丝丝的雪白寒气,加之窗上的湘妃竹帘安静地垂落,那女子的脸便有些光晕模糊。半晌,只听得那榻上的女子懒懒打了个哈欠,声音悠悠晃晃道:“澜翠,人来了么?”

    九宵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胡乱朝着前头跪下,口中呼道:“令嫔娘娘万福金安,令嫔娘娘万福金安。”

    榻上的女子坐直了身子,笑吟吟道:“赵大哥,如今怎么这么客气了?快起来吧。”

    九宵不是没听过嬿婉的声音,当年还是宫女的时候,清脆的,娇俏的,总是围绕着一脸喜悦的凌云彻,像只欢快的小黄莺。而如今,这声音如玉旨纶音一般,惊得他拼命磕头道:“令嫔娘娘恕罪,令嫔娘娘恕罪,微臣只是喝了点小酒摸了副牌,不是有意偷懒的!”

    嬿婉娇笑一声,亲切中透着几分沉沉的威严:“澜翠,还不扶赵侍卫起来!做人哪里有不忙里偷闲的,何况本宫与赵侍卫是旧识,便是知道了又是什么大事呢。”

    澜翠哪里愿意自己的手去碰到他低等太监的服色,便虚扶了一把道:“赵侍卫快起来吧,咱们娘娘还有话问你呢。”

    九宵心头大石落地,这才敢抬起头来:“令嫔娘娘有什么尽管问,微臣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嬿婉使了个眼色,澜翠搬了张小杌子来给九宵坐下,春婵停下手中的扇子,递上一杯茶,两人便悄然退下了。九宵捧着那杯热茶,见嬿婉只是抚着金丝珐琅护甲含笑不语,便坐也不安,站也不安。片刻,嬿婉才闲闲道:“赵大哥如今和凌侍卫来往还多么?”

    赵九宵一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凌云彻,便脱口道:“咱们兄弟,还和以前一样。”

    嬿婉轻轻一笑,忽而郁郁:“真是羡慕赵大哥啊!本宫与凌侍卫青梅竹马,如今竟是生疏了呢。想想本宫在宫中可以信赖的旧识,也只有赵大哥和凌侍卫了。凌侍卫疏远至此,真是可惜了,他怕是已经恨死了本宫吧?”

    九宵摸着脑袋道:“那也不会吧。娘娘侍奉皇上……那个……云彻他虽然伤心,但也从未说过恨娘娘啊!”

    嬿婉满脸忧色,抚着粉红香腮道:“形同陌路,再不过问,和恨本宫有什么区别呢?”

    九宵愣了愣,正犹豫着该不该说,但见嬿婉愁容满面,更见清丽,便忍不住道:“云彻他还是很惦记娘娘的。他受皇贵妃提拔引荐给皇上,也替皇贵妃做事。微臣想,若不是皇贵妃与娘娘有三分相似,云彻也不会替她效力了。”

    嬿婉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有了三分底气,越发笑得亲切:“有赵大哥这句话,本宫也安心了。左右咱们相识一场,别落得个相见不识的地步便好了。”她说罢,也懒得虚留九宵,依旧吩咐了澜翠送了九宵出去,便问,“春婵,这个时候,皇上在养心殿么?”

    春婵看了看铜漏,便道:“这个时候皇上怕是娴皇贵妃宫里午睡呢。”

    嬿婉点点头,神色郑重了几分,看着湘妃竹帘一棱一棱将郁蓝天空镂成细密的线,微微眯起了双眼:“该预备的都预备下了么?”

    春婵道:“都好了。”她看着院子里九宵走出去的身影道,“只是小主,想定了的事,何必还找这么个人来问问,不会多余么?”

    “既然要做好一件事,就必须十分有底。”她忧然叹息,“皇上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了吧?”

    嬿婉默默地转着手指上一枚红宝石银戒指,那戒指本是宝石粉嵌的,并不如何名贵,只是她戴在手上久了,成了习惯,一直也未曾摘下。那还是她刚进宫那时候,手上什么首饰也没有,被一起在四执库当差的宫女们笑话,她向云彻哭诉了,云彻咬着牙攒了好久的月俸,才替她买了这一个。当年爱不释手的饰物,如今戴着,却显得十分寒酸。初初得宠的时候,皇帝赏赐了不少珍贵的首饰,她也曾摘下过,保养得娇嫩如春葱如凝脂的手指,更适合镂刻精美名贵的首饰。可自从那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根错节地滋长时,她便又忍不住戴了起来。左右,皇帝是不在乎她戴些什么佩些什么的。嬿婉想了想,从手指上摘下这枚红宝石银戒指,递到春婵手中,下定了决心道:“去吧。”

    澜翠将九宵送到了永寿宫门外,半步也不愿再向外多走,转身便要进去。九宵看着澜翠袅娜的背影,心头像有什么东西晃了几晃,起了深深的涟漪,情不自禁道:“姑娘!”

    澜翠转过身,带了点不耐烦的笑意,便道:“怎么了?”

    九宵笑得嘴都咧开了,收不回来似的:“姑娘,我辛苦你带趟路,还不知道你的高姓芳名叫什么呢?”

    澜翠听他说得不伦不类,越加好笑:“本姑娘就是个伺候娘娘的人,什么芳名不芳名的。”说罢甩了甩绢子,吩咐守门的太监道,“外头日头毒,还不关上大门,免得暑气进来!”

    那小太监答应了一声:“是,澜翠姑娘。”

    九宵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浑然不觉得自己已经起了一层油汗,情不自禁地搓着手痴痴笑了。

    夜来时分,宫门下了钥,除了偶尔走过的值夜侍卫,静得如在无人之地。夜色浓稠如汁,从天空肆意流淌向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深蓝冥黑的天空中星河邈远,沉沉暗淡,夜色迷离得如一层薄薄的轻纱,好似随时能蒙住人的眼睛,叫人失去了方向。半弯皎洁明月里头隐约有些杂色,仿佛是广寒宫桂花古树的枝杈错乱,或许嫦娥早已心生悔意,正怀抱玉兔在桂花树下述说着暗偷灵药的悔恨,遥遥无期的寂寥和永不能言说的相思。

    云彻跟在春婵身后,不解问:“这么夜了,令嫔娘娘还有何要事吩咐?”

    春婵提着灯笼,一脸愁容道:“娘娘本想问问皇上的起居饮食,但李玉公公的嘴有多紧,谁能问得出来。凌大人得皇上信任,娘娘只好求助于您,但请您不要拒绝。”春婵叹口气,担忧不已,“这些话奴婢本不该说,但娘娘一直深受嘉妃欺侮,实在不能不求自保。这个凌侍卫也该是知道的。”

    凌云彻静默片刻:“我一个小小侍卫,又能帮得了什么呢?”他说着,扯了扯身上的小太监衣装,浑不舒服地道,“还偏得打扮成这样,鬼鬼祟祟的。”

    春婵温静一笑,感激不尽的样子,倒叫人难以拒绝:“只要大人肯来,便是顾念旧识一场,是帮娘娘了。”她说罢,引着云彻继续向前,过了咸和右门便看得到永寿宫的正门了。

    夜已有些深了,皇帝大概已经在平答应的永和宫中歇下。夏夜的暑气渐渐被清凉之意逼散,加之甬道上被宫人们泼了井水生凉,在朦朦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亮汪汪的。那一瞬,连云彻自己也有些模糊了。他是走在什么地方?这样熟悉的路,却像是要走到一个不能归来的地方去。他心事重重,听着春婵轻巧的脚步声落在镂花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引着他往永寿宫越走越近。他深吸一口气,抬头一望,只见宫墙红壁深深,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披着生冷而圆润的棱角,冷冷映着月色,漠然地俯视向他。四下里寂然无声,守卫的侍卫固然不见,连宫门口垂着的灯火都暗暗的无精打采,格外得疏冷凄静。

    他微微叹息,想起方才转角经过嘉贵妃的启祥宫,灯火通明,彩致辉煌,无数宫人簇拥,真真是个宠妃所居的地方,可一道之隔的永寿宫却如此冷清。大约嬿婉的日子,当真算不得很好吧。但,他极目远望,隐隐望得见翊坤宫那飞翘的檐角,心里稍稍生了一丝安慰,至少如懿,此刻已经安稳了许多。

    他正凝神想着,春婵已经引了他入了庭院。偏殿与后殿当真是一点灯光也无,唯有嬿婉所居的正殿有几星灯火微明。春婵规规矩矩地立到一旁,并无进去的意思,恭谨道:“凌大人请进,娘娘已经在里头等候大人了。”

    云彻微一踌躇:“这样似乎不妥吧,还请姑娘陪我进去。”

    春婵微微一笑:“娘娘与大人是旧相识,必然有要紧的话商议,奴婢微贱,怎能在旁伺候?何况,里边自有伺候大人的人。”

    云彻听得这句,才微微放心,举步入内。他才一进去,春婵已经在身后将殿门紧紧闭上。他颇为意外,再要转身也觉不妥,只得缓步入内。殿中只点了几盏烛火,又笼着莹白的缕纱灯罩,那灯火也是朦朦胧胧、暧昧昏黄的。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令嫔娘娘”,却不曾听见有人回应,隐约中见西次间暖阁灯火更亮些,便又入内几步。

    最末梢的暖阁内却是重重绡纱帷坠,是绕指柔的粉红色,温柔得像是女子未经涂染的唇。穿过一扇桃形新漆圆门,数层薄罗纱帐被帐钩挽于两侧,中间垂着淡紫水晶珠帘,微微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熏炉内若有若无的香味清幽无比,他虽然常常出入养心殿,闻惯了各种香料,但也说不出那是什么香气,只觉得柔媚入骨,中人欲醉。

    阁中大约是供着数瓮新起出来的冰雕,将暑意都隔在了外头,只余下一个清凉自在天地来。

    云彻见四下无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许令嫔娘娘一时远离,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他正要转身离开,只觉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驻在了肩头。他侧过脸,只见绡纱之后伸出一只皓白的柔荑来,虽然上方掩盖着明紫绡纱方绢,亦可看清那柔软无骨宛若削葱的纤细手指。隔着一挂水晶珠帘,有透澈如水的女子声音传来,仿佛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云彻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么?”

    云彻脑中一蒙,只得镇声道:“微臣凌云彻,拜见令嫔娘娘。”

    嬿婉的笑声轻柔得如攀上枝头的紫藤软蔓:“云彻哥哥,你也太不诚心了。连头也不转过来,怎么拜见呢?”她的手指微微一动,像水蛇般绕上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云彻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攀附上自己的那双手指尖冷若寒冰,却柔软如绵,所经之处,便似点燃了小小的火苗,一点一点舔着他的皮肤,让他无端地生出一种原始的渴望来。

    嬿婉的气息温柔地拂在他耳边,轻轻道:“云彻哥哥,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那样蛊惑的声音,让他渴望又心生畏惧。记忆中的嬿婉并没有这样柔媚至死的声音,他真的很怕一回头,见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张传说中诡魅的狐狸面孔。可他不能不转过头去,嬿婉的手已经抚摸到了他的嘴唇,温柔地逡巡着。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体,唤道:“令嫔娘娘……”

    他的目光在一瞬间看到了嬿婉洁白而裸露的肩头和手臂,像是新剥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冻,却散发着温暖的热气。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块薄得近乎透明的红绡紧紧围住,勾勒出美好而诱人的曲线。可她的身体,怎美得过她此刻微漾的星眸、丰润的红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嬿婉。从来没有。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痛,咬得用力,连血液都沁了出来。嬿婉只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脖子,欲去吻他唇边新沁出的鲜红的血。

    疼痛在一瞬间清醒了他的头脑。一定是哪里不对!一定是!

    他趁着那一分清醒霍然推开她,挣扎着道:“令嫔娘娘请自重。”

    “令嫔娘娘?”嬿婉轻嗤,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哪个娘娘会这样来见你。”她伸出染成粉红色的指尖在云彻掌心悄然回旋,有意无意地挠着,所到之处,便引起肌肤的一阵麻栗,她的身体越发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

    “嬿婉?”他艰难地抗拒,“嬿婉不会如此。”

    她的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透着薄薄的衣衫,那种酥痒是会蔓延的。嬿婉显然是新沐浴过,梨花淡妆,兰麝逸香,浑身都散发着新浴后温热的气息,在这清凉的小世界里格外酥软而蓬勃。嬿婉的身体贴上了他的身体,哪怕隔着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珑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团野火,让他无法克制从喉间漫逸而出一缕近乎渴望的呻吟。嬿婉轻声道:“我如果嫁的是你,我们夜夜都会如此。”她轻吻他的耳垂,“云彻哥哥,我是这样思念你,你感受到了么?”

    云彻挣扎着挪动身体,他的挪动显然无力而迟缓,弥漫的香气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控得无处可逃。他的脑海里如同浮絮般轻绵而无处着力,声音亦是如此微弱:“不,不……”

    “为何要说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几欲吻住他的唇,“难道除我之外,你心里喜欢上了别人?”

    嬿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如此笃定而漫不经心。她认定了的,他心里只有她,再无旁人。可于云彻,却恍然有惊雷贯顶,他没有答案,可那一瞬间,是一张颇为肖似却神情迥异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

    大约是殿阁中太清凉,大约是气氛太暧昧,大约是他昏了头脑,在这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懿。

    仿佛有冰水湃入头脑的缝隙,彻骨寒凉。他霍然站起身来,推开柔情似水的嬿婉:“你对我做了什么?”

    嬿婉微微诧异,面颊酲红,唇若施朱,呼吸犹含浅淡柔香:“我能对你做什么?云彻哥哥,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想的么,我只如你所愿罢了。”

    “不!那是你的意愿,不是我的。”他盯着嬿婉,目光清冽如数九寒冰,“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嬿婉苦笑,“若不是因为没有孩子,我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云彻哥哥,我过得并不好。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欺凌,为什么这样难?”有清泪从她长而密的睫毛间滑落,“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让我后半生有个依靠而已。云彻哥哥,我只希望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你。”

    “是我?”云彻愕然而恼怒,“你用这样的方式选择是我?”他别过头,见案几上有一壶茶水,立刻举起倒入口干舌燥的喉舌,以此唤来更多的理智和清明,“你选择的是皇上,不是我!”

    “那有什么要紧?”嬿婉红了双眼,“只要你是我孩子的父亲。”

    是恼怒还是羞辱,她用这种方式,来贬低自己,贬低她。他终于道:“你有皇上!”

    嬿婉有些急切:“皇上与我,或许没有子嗣的缘分!而且皇上老了,并不能让我顺利有孕。我已经喝了那么多坐胎药,我……我只想要个孩子!你比皇上年轻,强壮,你……”

    云彻摇头:“不!如果你有了孩子,会怎么对我?借种生子之后,我便会被你杀人灭口,不留任何痕迹。你要除去我,太简单了。”

    嬿婉惊诧地看着她,柔弱而无助:“云彻哥哥,我们多年的情分,你居然这样想我?”

    “断得一干二净,不留任何余地,是你一贯的处世之道。”云彻的眼里有一点因愤恨和失望而生的泪光,转瞬干涸,“你找我,不过是我有可利用的地方而已。”他奋力支撑起身体,“令嫔娘娘,但愿你能留住一点我对您最后的善意想象。”他起身,跌跌撞撞离去。

    嬿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颓然坐倒在榻上,眼角的泪光渐渐锋利,成了割人心脉的利刃。春婵惊惶地闯入:“小主,凌大人怎么走了?他会不会说出去?”

    嬿婉疲累地摇头:“本宫不知!”

    春婵慌不择言:“可借种的事……按着咱们原定的想法,只要日后成功,一定得除去凌大人灭口。可现在……”

    嬿婉的面色苍白似初春的雪,是冰冷僵死般的残喘,在松弛的尽头散发着无力的气息:“他走了也好,至少以后不必本宫来杀他了。”

    春婵的手按在嬿婉的肩头,像是扶持,亦是强逼自己的安慰。可她还是害怕,从骨子里冒出的寒气让她手指发颤。她自言自语道:“他不会,也不敢。对不对?小主。奴婢看得出来,他是在乎您的,他对您有情有义。其实他是个挺好的人,真的!”

    嬿婉支着明亮的额头,低眉避过春婵惊惧的面容,引袖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掉下来的清亮泪珠:“他当然是个好人,可以依托终身的人。可春婵,本宫和你不一样。本宫也曾经是好人家的格格,却入宫做了奴才,还是不甚体面的奴才。本宫再不想吃那些苦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被人欺负。本宫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找这个好人,也只能去欺负一个过得不如本宫的好人!”

    春婵甚少见她这般感伤而无助,她吓得一个激灵,全然清醒过来,跪下道:“小主,您别这么说……你是有福气的……”

    “春婵,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着本宫,本宫不会让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奴才。一定不会!”嬿婉静静说完,面上的颓废哀色旋即逝去,她咬着唇狠狠道,“没别人可以帮本宫,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着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个孩子来固宠,那么……”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恢复了如常的冷静,看了春婵一眼,“那炉香原来那么没用,去倒掉吧。”

    云彻走了好一段路,寻到庑房里换回自己的衣裳,又一气灌了许多茶水,才渐渐恢复清明的神志。同住在庑房里的侍卫们都睡熟了,浊重的呼吸混着闷热的空气叫人生出无限腻烦。他透着气,慢慢摸着墙根走到外头。甬道里半温半凉的空气让他心生安全,他靠在墙边,由着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缓缓地喘着气,以此来抵御方才暧昧而不堪的记忆。印象中嬿婉美好纯然的脸庞全然破碎,成了无数飞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满情欲的媚好的眼。他低下头,为此伤感而痛心不已。片刻,他听到响动,抬起头,却见如懿携着惢心并几个宫女从不远处走来。

    他心头蓦然一松,起身守候在旁:“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颇为诧异:“这个时辰,凌大人怎么在此?”

    云彻有些窘迫,很快道:“侍卫巡夜,微臣怕他们惫懒,特意过来查看。夜深,娘娘怎么还在外行走?”

    惢心笑道:“宫里请了喇嘛大法师在雨花阁诵经,小主刚去雨花阁祈福归来。”

    云彻道:“娘娘虔诚,一定会心想事成。”

    如懿示意众人退后几步,低声向他道:“凌大人身体不好?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云彻无奈苦笑:“娘娘,微臣只是见到自己不愿见到的改变。想不通旧时的人,旧时的事,怎会面目全非?”

    如懿的笑容温暖而沉着:“是人都会变。比起十四岁初入潜邸时的我,如今的我可以说是面目全非。所以不要执念于你过去的所见所闻,能接受的变化便接受,不能接受便由他去。你所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她说罢,扶过惢心的手,带着温静神色,缓步离开。

    云彻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与嬿婉眉眼间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这个正当韶华盛放的女子,有着不同于任何女子的沉稳笃定。或许这是她在深宫中失去的,亦是收获的。他望着她,保持着静默的姿态,目送他离开,却清晰地记得,自己在迷糊的一刻,清醒地想起她的脸。

    那,才是对于他自己,最撼动心肺的变化。

    皇帝的万寿节是八月十三。自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来自密宗的大法师安吉波桑便领着一众弟子入紫禁城,暂住在雨花阁中修行祝祷,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是宫中难得的盛事。因为宝华殿主供释迦牟尼佛,而雨花阁则是藏传佛教的佛堂。藏传佛教盛行于川藏,又与和清朝皇室紧密联结的蒙古息息相关,所以宫中笃信藏传佛教之人众多。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一不虔诚膜拜。

    如懿统摄六宫,对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一来孝贤皇后去世后皇帝郁郁寡欢,少与嫔妃亲近。二则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抚司土司官莎罗奔公开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失败,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岳钟琪分两路进攻大金川,莎罗奔溃败乞降,顶佛经立誓不再叛乱,宫中祈福,也可求国家祥和。三则金玉妍所生的九阿哥身体孱弱。大约是怀着身孕时为孝贤皇后的丧礼操持劳碌,有许多不可避免的礼仪劳顿,所以九阿哥出生快一个月了,总是多病多痛,连哭声也比同龄的孩子微弱许多。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便似一只养不大的老鼠,一点响动都会惊起他不安的哭声。玉妍格外心疼幼子,日日召了太医贴身守护。她原本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18],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从不进供奉释迦牟尼佛的宝华殿与供奉藏传佛教密宗的雨花阁,也不过问宫中一切佛事。如今她爱子心切,也不太顾得,除了每日早晨必将前一日亲手抄写的经文送来请大师诵读,也常常派贴身的侍女宫婢前来跟着法师们诵经描画经幡。只是自己绝不进雨花阁敬香礼佛的。

    如此,法师们便在雨花阁住了下来,每日晨昏敬香,虔诚不已。

    这一日如懿从雨花阁回来,收了安吉波桑大师所赠的一把藏香并一个青铜香炉,便吩咐菱枝点了起来。如懿问了三宝几句皇帝万寿节的准备,便也让他退下了。

    菱枝点了一把放在窗台下,连连道:“好冲的气味,可比沉水香冲多了。”

    如懿笑道:“藏香不仅是对上师三宝的供养,并且积聚无量无边的福智二资,对身体、气脉及心神多有裨益。也是安吉波桑大师有心,才赠了本宫这一小把。”她转头见殿中只有菱枝带着小宫女忙碌,便问,“惢心呢?方才没跟着本宫去雨花阁,此刻人也不在宫里。”

    菱枝抿嘴一笑:“惢心姐姐还能去哪里,估摸着到时辰该请平安脉了,亲自去请江太医了。”

    如懿会心一笑,低头轻嗅那藏香,道:“这香味虽有些冲,但后劲清凉醒神,等下留出一份送与太后。”

    菱枝正答应着,如懿侧首望向窗外,见江与彬与惢心并肩穿过庭院,有风轻柔地卷起他们的衣衫,将袍角卷在一起,江与彬亦从容含笑,体贴地弯下腰身,为惢心拂好裙角。

    如懿看着他们,仿佛看见昔年的皇帝与自己,如此两情相依,彼此无猜疑。

    二人很快进来,如懿笑着道:“再不许你们成婚,便真是我的不是了。”

    惢心有些不好意思,转身站到江与彬身后去了。江与彬垂衣拱手,一揖到底:“多谢皇贵妃垂爱。”

    如懿由着江与彬请过了平安脉,江与彬道:“娘娘一切安好。”

    如懿抚了抚手腕,淡淡笑道:“安好便罢,能不能有子息,也在天意,非我一人主宰。”

    江与彬道:“听说皇贵妃近日总在雨花阁祈福,与大法师颇为相熟,娘娘积福积德,一定会有福报的。”

    如懿笑道:“说来也怪,我与波桑大师素未谋面,却一见如故。法师虽然年未至四十,但佛学精通,总让人有清风拂面,豁然开朗之感。”

    江与彬垂眸笑道:“密宗有通灵一说,想来大法师便是如此。”

    如懿略略思忖,抚着榻边一把紫玉多宝如意,慢慢道:“其实你与惢心两情相悦已久,我很该早些把惢心指婚给你。一则是我的私心,身边除了惢心并没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二则宫中多事之秋,也离不开惢心,便一直耽误了你们。本宫已经想好,今年还在孝贤皇后的丧期,明年三月过后,和敬公主出嫁,便把惢心指婚于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江与彬神色激动,跪下道:“有皇贵妃这句话,微臣便是再等上十年,也是心甘情愿的。”

    如懿笑道:“你等得住十年,惢心可等不住。本宫都已经在想,若你们生下孩子,一定要常常带来,在本宫身边做半个义子,便算也享了天伦之乐。”

    惢心含笑带泪,对着江与彬认真道:“我且告诉你,便是小主赐婚了,每日宫门下钥前我都会来侍奉小主,天黑才回家去。你可不许管着我。”

    如懿笑得撑不住:“瞧瞧,这还没有嫁人呢,便已经这样霸道了。叫人还以为翊坤宫出去的,都被本宫惯得这样坏性子呢。”

    江与彬的笑意纵容而宠溺:“惢心说什么,微臣都听她的。”

    如懿微微含笑,仿佛能从江与彬的宠溺与爱意里探知几分往日的时光。但,那终究是往日了。

    是夜,如懿便如往常一般在暖阁中沐浴梳洗。诵经祈福之后,便为皇帝万寿节的生辰之礼忙碌了许久。孝贤皇后新丧,皇帝的万寿节既不可过于热闹,也不能失了体面,更是要让嫔妃们崭露头角,安慰皇帝。如懿新摄六宫事,不能不格外用心操持。

    如懿沐浴完毕,惢心伺候着用大幅丝绸为她包裹全身吸净水分,来保持身体的光滑柔嫩。孝贤皇后在时最爱惜物力,宫中除了启祥宫是特许,一例不许用丝绸沐浴裹体。然而孝贤皇后才过世,自金玉妍起便是大肆索用丝绸,那一阵绿筠与她亲切,便也不太过问,更喜与玉妍讨教容颜常驻的妙方,也开始享受起来。皇帝素来是喜好奢华,如懿亦有意松一松孝贤皇后在世时六宫节俭之状,便也默许了。由此,宫中沐浴后便大量使用丝绸,再不吝惜。

    银朱红纱帷垂地无声,如懿用一把水晶钗子挽起半松的云鬓,身上披着一身退红绛绡薄罗衫子,身影如琼枝玉树,掩映其下。身侧的碧水色琉璃缸里满蕴清水,大蓬的粉红雪白两色晚莲开得如醉如仙。远远有菱歌声和着夜露清亮传来,想是嬿婉宫中,正陪着皇帝取乐。听闻嬿婉新出了主意,命人采来晚开的红莲,又于夜间捕来流萤点点,散于殿阁中,湘簟月华浮,萤傍藕花流,自是合了皇帝一贯雅好风流的心意。

    惢心听着那银丝般萦萦不断的曲声,只是笑吟吟向如懿絮絮:“小主今夜披于身上的衫子真好看,红而不娇,想是内务府新制的颜色。”

    如懿知她不愿自己听着旁人宫中承宠欢笑,便也有一句没一句地道:“半月前皇上读王建的《题所赁宅牡丹花》,其中一句便是‘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只觉那‘退红’二字是极好的,只不知如今能不能制出来,便叫内务府一试。内务府绞尽脑汁只做出这一匹,颜色浓淡相宜,娇而不妖,果然是好的。”

    那幽幽的一抹退红,是明婉娇嫩的华光潋滟,有晚来微凉的潮湿,是开到了辉煌极处的花朵,将退未退的一点红,娇媚而安静地开着。

    惢心撇嘴笑道:“如今小主新摄六宫事,只弄个退红颜色也罢了,便是天水碧那样难的料子,内务府怕也制得欢喜呢。生怕讨好不了小主。”

    如懿斜睨她一眼,扑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笑得翘起的唇:“这小妮子,越发爱胡说了。”

    如懿任由惢心用轻绵的小扑子将敷身的香粉扑上裸露的肌肤。敷粉本是嫔妃宫女每日睡前必做的功课,日日用大量珍珠粉敷遍身体,来保持肌肤的柔软白滑,如一块上好的白玉,细腻通透。

    如懿轻轻一嗅,道:“这敷体的香粉可换过了么?记得孝贤皇后在时,这些东西都是从简,不过是拿应季的茉莉、素馨与金银花瓣拧的花汁掺在珍珠粉里,如今怎么好像换了气味。”

    惢心一壁扑粉一壁道:“小主喜欢白色香花,所以多用茉莉与素馨、栀子之类,其实若要肌肤好颜色,用玫瑰与桃花沐浴是最好不过的。不过奴婢这些日子去内务府领这些香粉,才发觉已经不大用这些旧东西了,说是皇上偶尔闻到小主们身上的香气,嫌不够矜贵。所以如今用的都是极好的呢。今日小主用的香粉,是用上好的英粉和着益母草灰用牛乳调制的,又用茯苓、香白芷、杏仁、马珂、白梅肉和云母拿玉锤研磨细了,再兑上珍珠粉用的。这还不是只给咱们宫里的,但凡嫔位以上,都用这个。”

    如懿出身名门,见惯了这些豪奢手段,然而听得惢心一一说来,也不觉暗暗咋舌:“孝贤皇后在时最节俭不过,连嫔妃们的衣衫首饰都有定例。如今人方走,大家便物极必反,穷奢极欲起来,也没个管束。只那马珂一例,便是深海里极不易得的海贝,几与珊瑚同价。”

    惢心听得连连吐了舌头道:“听闻嘉贵妃还未出月子,便已经每日用桃花拧了汁子擦拭身体,还催命太医院炮制让身形恢复少女柔嫩的香膏,用的什么苏合香、白胶香、冰片、珊瑚、白檀,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奴婢记也记不住,珍珠更是非南珠不用。只是皇上宠她又生了阿哥,没有不允的。”

    如懿听得连连蹙眉,片刻方轻笑:“世人总是爱做梦,希望重回少女体态。只是若失了少女身段,还配上一副少女心肠,那便是真真无知了。”

    惢心道:“她哪里是无知,是太过自信。以为纯贵妃抱病,又失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两个靠山。她便仗着自己生了三个皇子,又新封了贵妃协理六宫,便自以为得了意了。”

    细白的珍珠粉敷及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本就雪白的肌理泛起更不真实的白色。如懿怅然道:“嘉贵妃自然得意。其实能像她一般急欲保养也是好的,哪里像我,或许没有生养过的人,终究不显老些。”

    惢心知如懿一生最痛,便是不能如一个寻常女人般怀孕生子,她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听得外头砰一声响,很快有脚步声杂沓纷繁,渐渐有呼号兵器之声,骤然大惊,喝道:“什么事?竟敢惊动小主!”

    外头是三宝的声音,惊惶呼喝道:“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小主要紧!”

    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懿本是半裸着肩头,惢心旋即拿一件素白寝衣将她密密裹住。两人正自不安,恍惚听得外头安静了些许,却是三宝执灯挑帘进来,禀报道:“让小主受惊了。”

    如懿因未曾亲见刺客,倒也渐渐镇定下来:“怎么回事?”

    三宝道:“方才奴才烧了热水,打算放在暖阁外供娘娘所用。谁知奴才才过院子,却见有一个红袍刺客翻墙进来,奴才吓得摔了脸盆,那人听见动静立刻翻墙走了。谁知便惊动了外头巡守的侍卫,进来查看。”

    如懿惊怒交加:“翊坤宫竟敢有刺客闯入,实在是笑话!那结果如何?”

    三宝惴惴道:“刺客跑得快,已经不见了。”

    “无用!”如懿厉声呵斥,心中忽而有不安的涟漪翻腾而起,“你是说你一发现刺客的行踪喊起来,外头巡守经过的侍卫就听见了?”

    三宝答了“是”,如懿愈加疑惑:“从来巡守的侍卫经过都有班次,并不该在这个时刻,怎来得这样快?”

    三宝寻思着道:“或许是因为小主晋封了皇贵妃,他们格外殷勤些也是有的。”

    如懿心底大为不耐烦,道:“既然殷勤,就不该有刺客闯入。现下又太过殷勤了。”她想了想,“去将今夜之事禀告皇上,再加派宫中人手,彻底搜寻翊坤宫及东西各宫,以免刺客逃窜,惊扰宫中。最要紧的是要护驾。”

    三宝答应着赶紧去了,如此喧闹一夜,再查不到刺客踪迹,才安静了下来。

    次日一早,皇帝便亲自来探视如懿,安慰她受惊之苦,又大大申饬了宫中守卫,但见合宫无事,便也罢了。

    到了午后时分,如懿正在盘查翊坤宫的门禁,却听外头李玉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见了他便有些诧异:“这个时候皇上应当在午睡,你怎么过来了?”

    李玉道:“皇上在启祥宫歇的午觉,也只睡了一会儿,嘉贵妃陪着皇上说了会子话儿。皇上说请娘娘立刻过去呢。至于什么事儿,奴才也不清楚,大约是皇上还在担心娘娘昨夜受惊的事吧。”

    如懿便道:“那你等等,本宫更衣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