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那一战(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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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空的家总共有两道门。外面的纱门没有门锁,只有一里一外两个把手,要往屋内的方向拉才能关闭。里头的木门有锁,外侧有一个把手,但是要往走廊的方向拉才能关闭。

    而当时挤在门口和门框之间小小的范围里面的,除了将近一米八的小虎本人之外,还有悟空的多半个身子。

    如果小虎想要关闭那道更加牢固的木门,除了要把悟空推出去之外,自己也必须得退到外面,才有关门的可能性。

    但是,这么小的空间里,这么仓促的时间下,小虎万万无法完成一系列如此复杂的动作。我敢保证,假若小虎这样做了,那么,在他的手还没有拉到里面那扇木门的把手上的时候,鸭子就已经赶到了他和悟空的面前。

    但小虎并没有这样做,他做了更为聪明的一个选择。

    聪明的选择能够令人赞赏,却很少会让人吃惊。因为,谁也不会比谁蠢,你能看清的事情,大部分人也都能看见。

    让我们惊讶万分,完全没想到的地方是,小虎的选择不仅聪明,而且伟大,伟大到我这辈子都很有可能做不出来。

    因为,小虎在往里拉纱门的那一刻,也把他自己和我们一起关在了屋里!

    更要命的是,他甚至还在用双手全力扣住了那个门把手的同时,将自己一米八左右的高大身躯死死地横抵在了门框之间。

    打流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我也没有见过。

    这绝对不是寻常的那种小弟和大哥之间的关系能够做到的选择。

    当时,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被这样的义薄云天所震撼到的人,我想,肯定不只我一个。

    我确实有些感动。

    可是,理智与情感之间,我早就懂得了如何选择,江湖的风已经把我的心吹冷了太久,太久。

    没有丝毫犹豫,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大门。

    眼角边,黑影憧憧,寒芒闪烁,夏冬和铁明也跟了上来。

    我喜欢看电影,这本来就是一个极为普遍的爱好。在这个世界上,爱看电影的人,十个里面至少有八个。

    那么,我想,我们应该都看过一些十分熟悉的场景和镜头。

    一位家人、爱人或者是好友,在舍命抵抗强敌,只为了另外一个人能够逃脱的时候。那个本该逃脱的人却肯定要泪流满面,痛哭流涕,纠缠半天至几乎要贻误时机的最后关头,这才情非得已,壮士断臂地走掉。

    我不会说电影拍得假。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没有人能够经历所有的事情,这一刻,你断言假的事物,十年后,你也许会深信不疑。

    但我一直都觉得这些人肯定不能在现实的生活中当官或者打流。

    因为,他们太迂腐,迂腐得该死,想不死都难。

    在这条人吃人的道路上,当两个人留下来都会完蛋的时候,当一切都到了无法挽回的关头,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住最后一张牌。

    很多时候,最后一张牌也不见得一定有用。但是假如你连最后一张牌都没有,那肯定什么用都没了。

    所有的牺牲和努力也就成为了笑话,一个胜利者口中的笑话。

    悟空这个人有很多面。

    佩服他的人可以说出他的很多好;仇恨他的人也能讲出他的许多坏。

    但是,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够拍着胸脯说:悟空,是个拖泥带水的迂腐人。

    悟空,绝不迂腐!

    所以,当小虎舍生取义来救他的时候,他能够做出那样的选择,我谈不上有多奇怪。

    让我奇怪的是,他身边那位,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看清楚相貌的男人。

    他的表现,居然好像比枭雄之才的悟空还要更加干脆,更加决绝一点。

    就在小虎刚刚把悟空推出门外,并且发出那一句声嘶力竭的示警狂喊时,悟空其实也呆了一下。

    当关系生死存亡的巨大灾变,突如其来降临在了自己的头上,自己却还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绝大部分人都会表现得像悟空般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这是人的本性。

    分高低的只是各人反应过来的时间长短而已。

    但是那个男人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我根本就没发现他惊愕或者犹豫过,当一屁股坐在地面上的悟空还没回过神来时,陌生男子的手就已经扯住了悟空肩膀上的衣服,嘴里也同时大喊了一声:

    “走!!元英,开车!!!”

    这时,悟空才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借助那人的拉扯之力,没有丝毫留恋地翻身爬起,跟在那人的背后冲向了我目光不及之处的楼梯口。

    整个过程中,不管是悟空还是那个男子,他们都表现出了那种只有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与磨难之后才能拥有的毅然和果断。没有一个人为小虎舍己为人的大义而表现出了感动,或者不舍。甚至,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多看过小虎一眼。

    就好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但是,我敢肯定,假如今天真的让他们跑掉了,那么小虎失去的,日后,他们必定会替他千百倍地讨回来,不管是上天也好,入地也罢,千难万难,他们也都一定会做到。九天十地,再也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人物可以阻挡。

    当断立断,以血还血。

    一个可以在打流这条生死道上走得长久,走得不错的人,这八个字本就应该是遵守的根本原则。

    夏冬说得没错。

    悟空,真真正正是个做大事的人。

    事到如今,我其实一直都想,那天,如果是我最先冲到了小虎的面前,我究竟会怎么去做?是为了大局,毫不犹豫地搞定他?还是留恋旧情,而被小虎挡住去路,硬生生地误了自己的大事?

    我一直都没有想清楚,我也不愿意给自己这个回答。

    但反过来一想,不愿意回答,实际上就已经做出回答了。

    江湖上,不是一直都说我“姚疯子”,翻脸像翻书吗?

    不过庆幸的是,那一夜的我终归还是没有经受到这一个棘手万分的选择,也没有让自己在日后的无数个睡不着的午夜里,多添一份噬心的愧疚和悔恨。

    在进到悟空家里之前,我们其实商量过让鸭子守在下面,以防万一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时,能有个独当一面的硬腿善后。

    但后来考虑到,最有可能爆发剧烈冲突的地方还是房间内,这是主战场,面对的是精兵强将,还是要做最为妥当的准备。至于外面的接应和善后,我专门把改装发令枪交给了心痒已久的缺牙齿,我想,以他的锐气和凶猛再加上牯牛的体格和劳力,应该也能够应付得过来。再说,假如我们房内的四人全都歇菜了,那屋外有没有他们也都无所谓了。

    幸好,我们当时想通了这点;幸好,我们把鸭子带了进来!

    鸭子做出的那件事,假设是事到临头了,我也可能会做;龙港一战之后,夏冬应变之机警灵活,下手之阴毒狠辣也是人尽皆知,他也不见得就做不到。

    但是,我们肯定都做不到像鸭子那么快,那么绝!

    当时的局面飞速发展,所有一切都已经开始渐渐表露出了失控的迹象。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下手时,只要心中留有丝毫的犹豫、同情、敬佩、不忍、恐惧、担忧;哪怕是多出了那么一丁点不该有的杂念,人的动作都会不太一样。

    而这样千钧系于一发的生死关头,毫厘之差,结果就很可能谬之千里。

    房间内外,无论逃生还是追杀,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的机会,机会过了,就绝不再来。

    能够真正做到一刀出手,生死立判的那个人,只能是鸭子。

    悟空的身影刚刚从门外消失,小虎的身躯将将才挡在门前,我和夏冬铁明三人才跑过大半个屋子,离门边还有咫尺之遥时。

    一条身影已经贴着侧面墙壁飞一般地飘了过去,飘到了门前,挡住了外面投射进来的光芒,形成了一道修长而扭曲的黑影。就像是最恐怖的噩梦中,魔神的突然降临,刚巧迎面笼罩了我们三个人的同时,也笼罩在了小虎的身上。

    黑暗中,一点寒芒在我眼前两尺开外的狭小空间里闪了一下,仅仅只是一下。

    然后,我们其他三人也就已经赶到了鸭子的后头。

    越过鸭子的肩膀,我看见,小虎的脸上并没有很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恐惧。上身后仰,斜斜依靠在门框上,只是愣愣地盯着鸭子看了眼,然后再扭头看了看我,本就清澈的双眼在那一刻亮得可怕。嘴角突然一扯,好像要笑,又好像是要说话,最后却只是“吁”的一声,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然后,眼神一黯,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被突然倒空了的米袋一样,蓦地一下就塌向了地面。

    那晚,鸭子手里拿的是把在车床上三面开过刃的三棱刮刀,差不多在他的人还没完全赶到的时候,他手里长长的刮刀就已经捅进了小虎的肋下,一刀直接捅到了没柄,几乎将小虎捅透。

    所发生的这一切,写起来长,但整个真实的过程,不会超过三四秒。

    所以,我没有时间感叹。而且在那样的极端状态之下,体内不断分泌的肾上腺素与荷尔蒙,早就已经冲昏了我的头脑。当时我唯一能够记住的想法就是:追上悟空,绝对不能让他这样跑掉!

    小虎刚刚倒下,鸭子的手掌还留在刀柄上,不曾拔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一把推开鸭子,抬脚踢破纱门,率先一人冲进了走廊。

    冬夜寒风扑面而来。

    左侧耳边,离我四五米开外,通往一楼的楼梯口里,悟空两人急速奔跑下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将刀一提,用尽毕生最快速度追去的同时,我张开了嘴,想要招呼楼下的缺牙齿和牯牛两个人快点过来接应。

    就在话将说未说,还没来得及完全喊出口时。

    “砰”的一声枪击,已经从身边的栏杆下方骤然响起,吓飞了我的魂魄,也击碎了午夜渡口巷的宁静与祥和。

    “狗杂种,莫跑!!!”

    “站着!!”

    在缺牙齿和牯牛纷纷传来的喊叫声中,我已经冲到了楼梯口,咫尺之遥,看见半个背影闪动,消失在了与下半截楼梯相交的拐角处。

    正是走在后头的悟空。

    “我捅你的老……啊呀……”

    “丁零当啷……”

    缺牙齿骂出这半声的时候,我的脚已经踏上了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但不知为何,骂声却突然中断,变为一声短暂急促的痛呼之后,又飞快地转化成了一连串重物相撞倒地的巨大响动。

    半秒之后,一跃而下的我,已经站在了两截楼梯相交的拐角处,楼前空地上所正在发生的一切,一目了然地在我面前铺展开来。

    一楼楼梯口的最里面,有一个隐藏在楼梯台阶下方的小小空间,是人们用来停放自行车的场所。并且不知是为了遮风雨,还是为了不防小人防君子,有人专门用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和几根看上去并不太受力的杉木棒做了一道简易的木门。

    几个小时之前,我们上楼的时候,这道木门是关着的,木门里面的三四辆永久二八自行车也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但是现在,那块已经被扯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塑料布,藕断丝连地挂在半截残留的杉木门框上,被冬夜刺骨的过堂寒风一吹,如同一块招魂幡般瑟瑟作响。其他几根构成木门框架的杉木棒则断的断,折的折,散落在本就一辆压着一辆倒在了地面的自行车上。

    而仰面朝天躺在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上头的那个人,正是缺牙齿。从我的角度往下看去,殷红的鲜血正从他的鼻孔里面喷涌出来,顺着脸庞两边流下,大半个脸上血迹模糊,颇为恐怖。更让我心惊的是,那把几秒之前还曾被他打响的改装发令枪,则已经不见了踪影。

    当我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悟空的背影就在离我三米左右的楼梯台阶的尽头,速度不减、步履正常,正与缺牙齿所处的位置擦肩而过。

    高速运转的大脑让我瞬间做出了一个判断:出手击倒缺牙齿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悟空。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性,他绝对无法在这么短的距离之下击倒了一个人之后,还能毫不受影响地全速继续往前奔跑,而不被我拉近距离。

    从时间上来看,出手的那个人应该是此刻已经跑到了悟空前方几米处,筒子楼外面的水泥空地上,正高举着一个黑乎乎的,不知是从何处捡到的花盆还是石块一样的东西,却勇猛无匹迎上了前方正在跑来,手提砍刀的牯牛的那个高大男子。

    这个人,居然可以在几乎丝毫没有减低奔跑速度的情况下,仅凭赤手空拳,只是一个简单的照面,就将锐气十足且手持改装发令枪的缺牙齿打翻在了地上。

    如此势如破竹的气势和惊人身手,这,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今夜,继悟空的房间看见让我惧怕的那一切之后,我又一次在心底发出了同样的一个让我心寒的问题。

    接二连三的脚步声在我背后飞快而来。

    眼前,悟空依然在奔跑,那个高大的男子却在离牯牛非常近的情况下,还依旧扭过了头来,大喊道:

    “元英,带猴哥走!莫等我!”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一般人通常说的都会是“莫管我”,而这个男子居然说“莫等我”,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前者代表着彻底的放弃;而后者不同。后者的意思是,不用等着我一起,我自己会走。

    这是什么样的自信与勇气?他又是哪里来的自信与勇气?难道,他真的当我姚义杰是个死人!

    一股尊严被挑战后的羞辱与不服从我心底涌了起来。

    “你给老子矮起!”

    也许是感染到了与我相同的情绪,牯牛的大喊也在同一时刻响了起来。

    “啊!”

    随着陌生男子这声怒喝,就在左侧花坛边的空地上,两个或高大或敦实,却无一例外散发出了狂野荷尔蒙的雄性身躯,猛烈而火爆地撞击在了一起……

    “铁明!帮牯牛!!!!”

    大喊着跑过缺牙齿身边的时候,我眼角看见血流披面的他正在挣扎着从自行车堆中爬起来,表情狰狞痛苦。但是我已经没有心思更没有时间管他了。

    遵照着高个男子的吩咐,那个叫作元英的开车人已经将早就发动的车缓缓开向了右侧花坛边通往马路上的空地,车身后座的门大敞四开,只要悟空能够及时跳了进去,那今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此时,悟空的身影离车仅有几步的距离,可以说是触手可及了,而本该迎面堵截的牯牛却又被高大男子紧紧缠住,不得寸进。

    跑在最前面的我,也才是刚刚跑出了筒子楼,离悟空怎么也还需要几个大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