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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当我发现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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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筹划了一场旅行,一个人,年底出发,整整七天。

    临行,和温伯母承诺了要回温家过年。她想必是怕他一个人面对整栋白楼,逢了团圆日,倍感孤独。

    言希却笑,有什么呢?温伯父的去世对眼前如同母亲一般的人的打击,可见一斑。

    她问他日程安排,言希说去南边转转。

    苍凉的眼睛,望向了他。

    言希叹息,轻轻拥抱:“阿姨,南方不止那一个城市,不必担心。”微垂了头,细长的指顺着发际线落下,他平淡开口,“阿姨,不要再逼我了。”

    那样硕大粉色的包,已经荒废许久。言希收拾行李时,心中竟是莫名的开心兴奋,好像小孩子的春游,许久没有这样悠闲了。

    放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在肥大的外套的口袋中,他却在飞机上裹在毯子中睡着了。

    醒了,看着漂亮的乘务小姐,轻轻吹了口哨,真心的赞叹,却忘了轻浮。

    他说:“我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精,谢谢。”

    然后,心情愉悦地看着乘务小姐臭着一张脸重煮咖啡。

    身旁年轻母亲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哇哇大哭着,怎样都不停止,其他座位上的乘客张望,眼神不悦。

    年轻妈妈手中拿着奶瓶,很是为难,问言希:“你能帮我抱着他吗?他饿了,我需要给他沏开。”

    言希愣了,微笑说:“好。”

    “两只手,小心,对,像这样托着他。”年轻妈妈叮嘱了,拿着奶瓶离开。

    言希抱着那个软软小小的身子,手指僵硬,大眼睛放低,和小娃娃对视。

    娃娃看到大眼睛,好大好大的眼睛,不是妈妈,呜呜呜呜,妈妈,妈妈……撕心裂肺地哭。

    言希扮鬼脸,对眼,鼓腮,逗娃娃。娃娃继续哭,哭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好委屈好委屈。

    言希无语,再哭,再哭就把你吃掉。

    年轻妈妈小跑过来,把奶嘴塞进娃娃口中。咕咚咕咚。

    娃娃看着大眼睛流汗瞪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忘了哭泣,打了个奶嗝,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小手去抓他的头发。

    言希想起口袋中的巧克力糖,掏出剥开,放到娃娃唇边。

    小娃娃舔呀舔,笑啊笑,口水滴到了言希指上。言希笑:“你怎么这么爱笑?”

    年轻妈妈也笑:“他小名就是笑笑。”

    言希抱着娃娃沉思:“嗯,我以后有儿子了,就叫他娃哈哈,也让他每天都笑。”

    那妈妈大笑:“以后你的孩子会哭的。”

    言希把娃娃递给他母亲,双手交叠放在颈后,淡笑,闭上眼睛:“这样,好像生活也值得期待许多。”

    当然,事实证明,若干年之后,他抱着自己的娃娃喊娃哈哈,小童鞋基本是不搭理他的,只会用大眼睛瞪着他手中的新玩具,戳戳戳,觉得好玩了抱着玩具亲亲,抱着抱着玩具的爸爸亲亲;不好玩了,扔在脚下,摇摇晃晃踩过,藐视掉。

    他去了许多地方,沿着许多年前走过的痕迹。

    船坞,梅花,渔家,碧波,乌水,小镇,城隍庙。

    他吃了许多年前吃过的白糖糕,看到了戴着虎头小帽的孩子和早已污了他的字书的林家豆腐坊。

    走到城隍庙,瞎眼的算命先生让他抽支签,他想了想,说不必。

    求财、求平安、求姻缘,件件似乎都是大事,可是全都交给天定,这似乎又是悲哀的。

    苍天易老,何况人寿。

    人生短短,多少年华,倒不如意识不到,提起自己的竟然不是自己。

    言希站到宝相庄严、烟火缭绕的泥坯神像面前,指上绕了殷红色的佛珠,合十,躬身三次。

    求什么?

    家财万贯,公孙王侯,白马轻裘。

    千百年,人人如此,词都未必换一二字。

    他却高挑着漂亮的眉眼,笑了:“愿我惦念的人离不祥之人言希千万里之遥,生生不见,岁岁平安。”

    远离带给她一切厄运苦难的人。

    只要岁岁平安。

    即使……生生不见。

    坐在佛像一旁诵经护灯,埋在阴影中的僧衣少年微微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微笑,眉眼秀气,带着书卷气:“施主,不妥啊不妥。”

    言希嗤笑:“这位小师父,先把你嘴角的点心渣擦了再训我们这些凡人。”

    僧衣少年“哦”,大大方方地掸了僧衣和嘴上的点心渣,又把没吃完的白糖糕仔细包好塞入袖口,丝毫不觉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笑眯眯:“施主,不妥啊不妥。”

    言希抽搐:“你还有别的话吗?”

    僧衣少年眼角仿佛含了无边春花盎然,轻声开口,字字清晰:“依老衲看,施主口中的言希既然不祥,肯定是害人害己,十恶不赦,应该千刀万剐被踢到十八层地狱的人,何必拜佛,不如我卖给你一个稻草人,你天天扎他几下,让他痛不欲生怎么样?”

    言希:“多谢小师父关心,不用了……”

    那少年脸色是不健康的白,却笑得花开万树:“不客气不客气。”

    剃掉的发顶,却没有受戒的戒点。

    阿衡做了个梦。她手里有很多很多的烟花,点了,却只冒烟没有绽放。

    醒来时,窗外鞭炮声声雷动。

    哦,已经是年三十了。

    “阿衡,你醒啦。快起来,我妈煮了好多圆子,红豆的,可好吃了。”小五笑意盈盈,从卧室外探身。

    阿衡含笑:“麻烦阿姨了。我过年来五姐家里就够麻烦了。”

    小五摆手:“大过年的,怎么这么多废话?”走了过来,坐在床沿,笑了,“阿衡,在我家睡,还习惯吗?”

    阿衡正在套毛衣,隔着毛衣,使劲点头:“我睡得很好。”

    放寒假时,大姐、三姐、小四、小五看着她,如临大敌,剪子包袱锤,锤锤锤,锤了半天,做出决定,阿衡今年跟着小五过年。

    结果,阿衡就跟着小五回到了B市。

    小五家在B市,父母都是公务员,家中境况很好,只有小五一个独生女,平时很是溺爱,连带着对阿衡也很好。尤其是听小五说阿衡和她志趣爱好相投时,他们对阿衡更是喜欢。

    所谓的志趣爱好,咳,就是指对DJ Yan童鞋执着的热爱,即使人有了女朋友,即使人女朋友美貌能甩俩孩子几条街。

    小五说:“阿衡呀,你知道不,今天下午DJ Yan有听众见面会。”

    阿衡纳闷:“不是说他出去旅游了吗?这两天Sometime都是别的DJ代班。”

    小五说:“好像是昨天就回来了。哈哈,男人啊,泪奔,我终于能看见你了,男人!”

    阿衡笑:“阿姨今天下午包饺子不是人手不够嘛,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多拍几张合照。”

    小五摸孩子脑袋:“没发烧啊。”晃阿衡,“阿衡阿衡,是DJ Yan啊DJ Yan,你最爱的DJ Yan!”

    阿衡呵呵笑:“我最爱的是言希,不是DJ Yan。”

    门外阿姨喊俩孩子吃汤圆,阿衡应声走了出去,留下小五皱眉摸下巴:“有差别吗?”

    DJ Yan,言希。

    小五在家中被惯坏了,不大会做家务,进入厨房不到三分钟就被赶了出来。她嘟着嘴吃葡萄,不服气:“妈,那是我六妹,跟你没关系,你怎么老抢我的人啊你!”

    小五妈妈重重关上厨房门,留了一句话:“有阿衡,我能不要你!”

    小五气梗了,拿着遥控器摁来摁去泄愤,把一旁看电视的爸爸晃得头昏:“去去去,快去找你那个什么低级言,别闹人了。”

    “什么呀,是DJ Yan、DJ Yan,爸,你也讨厌!”

    阿衡在厨房包饺子,听到小五和小五爸爸的对话,听着听着就笑了出来。她说:“阿姨,五姐在学校里可乖了,大家都很喜欢她。”

    小五妈妈叹气:“不行不行,太淘了,她一回家我就头疼。”

    阿衡又呵呵笑:“五姐经常跟我说,她最爱吃你包的饺子,南方的一口一个,根本不够吃。”

    小五妈妈是个爽朗的人,笑得合不拢嘴:“成,今天阿姨包的,你多吃些。”

    两人拉着家常,很是融洽。想是小五提前叮嘱了父母,小五妈妈对阿衡的家庭颇是避讳,怕哪句话不对伤了阿衡的心。

    阿衡心中感激,和小五妈妈说着小五在学校的种种生活趣事,娓娓讲来,看着阿姨的脸色愈加欣慰,眼底温柔了起来。

    这一种思念,母女之间,太微妙,从外人口中听说最亲密的女儿渐渐长大的蛛丝马迹,总是不尽的欣喜。

    阿衡虽然无法完全明白,可是心中总是有隐约的疼,不严重,却时不时地痛一下,针刺一般。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小五打了电话,对面嘈嘈杂杂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嗷嗷嗷嗷,阿衡,我的签名本忘了拿,快给我带过来——哎……别挤,再挤老娘跟你们拼了——电台,快点啊,阿衡……”

    然后,切断了电话。

    阿衡愣,签名本?

    啪啪跑到小五房间,书桌上果然有一个崭新的硬皮的签名本,里面是小五写的有关DJ Yan的心情日记。

    阿衡揣了日记:“叔叔阿姨我去一趟,你们先下饺子,等我和五姐回来。”

    小五爸爸说:“哎,别急,阿衡,把我的手机拿上,有什么事和家里联系。”

    阿衡点头,忙中出乱,下了楼才发现自己只穿了毛衣。外面依旧下着雪,她怕小五等急,也顾不得回去穿外套了,招了出租车一路疾驰。

    电台门口倒没有多少人,问了保安才知道听众们都在九楼。

    大厅的电梯空闲着,阿衡嘘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看路过的人都不走电梯,不知是什么缘故,没细想,摁了开关。

    刚过八楼,一阵晃动,阿衡还没反应过来,电梯中的灯却一瞬间全部熄灭。像是坠落了,电梯轰隆一声卡在轨道中。

    她抓住扶手,抬头却是一片黑暗。

    苦笑,这叫个什么事儿,被卡在电梯里,明天说不定头版头条:DJ Yan听众见面会盛况非凡,无名粉丝卡电梯疯狂追星……

    摁了紧急按钮,孩子老实,在黑暗中说:“我困电梯里了,你们能不能来救我?”

    对面:“不知道电台这台电梯容易坏吗?前两天刚上报后勤部换电梯,你怎么被困进去了?”

    阿衡:“不知道,我又不是你们电台的人。”

    对面:“电梯上贴着的白条儿,看见没,禁止使用!”

    阿衡:“我真没看见。”

    对面不耐烦:“那行,你等会儿吧。”

    阿衡说:“能不能快点儿,我还有事儿。”

    对面说:“等着吧。”

    阿衡:“哦。”

    缩到角落里,黑黢黢的一片,密闭空间,她想起了许久以前看的《名侦探柯南》密室杀人案,瞬间冷汗倒流。

    然后,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再然后,孩子急了,觉得不能再等了,如果再等下去五姐会把她咬死。于是拿出小五爸爸的手机,在电梯中搜寻了很久才出现两格信号。

    给小五打电话,她说:“五姐,你先借别人的纸成吗?我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小五那边依旧很吵:“阿衡,你现在在哪儿呢?”

    阿衡郁闷:“八楼和九楼的中间,我卡在电梯里了。”

    “什么?!”小五尖叫,本来刚排到她,一听到阿衡的话扭脸就要走,结果后面人山人海,挤都挤不动,反而被踩了好几脚。

    小五愤怒,河东狮吼:“全他妈的给我让开!”

    众人愣了。

    正低头签字的言希也抬头,皱眉,平淡地看她:“这位小姐,怎么了?”

    小五:“啊,你……问我?”星星眼了,害羞了,扭捏了,“嗯……没事儿,就是……我妹妹……嗯……困到电梯里了。”

    说话不利索了。

    阿衡在电话对面听得一清二楚,泪奔。

    好个见色忘友的五姐!

    言希轻咳,对身旁的助理嘱咐了,平淡有礼貌地对小五开口:“你不要着急,我已经跟修理部说了,很快就好,请你好好安抚那位小姐。”

    阿衡听到远处的言希的声音,又泪奔了。

    小五一脸泪花花:“六儿啊,听见没,DJ Yan帮咱反映情况了,上头不会忘了咱们,别害怕,啊?”一副劝地下党就义的语气。

    阿衡呵呵笑:“我知道,阿姨包的大饺子我还没吃呢。”

    沉默了半天,舔舔嘴唇,阿衡问她:“五姐,言希……他气色看着还好吗?”

    小五望台上,脸红心跳:“哎呀妈呀,我跟你说,他今天穿着白色西装外套、蓝毛衣,戴着D&G的银链子,那一个帅呀,就是……真人看着太瘦了。”

    阿衡本来就穿得单薄,加上电梯中空气稀薄,身体很是困乏,缩成一团:“五姐,一会儿,你和言希拍张合照吧。我想看看他的样子。”

    小五听到阿衡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着急:“你可别睡啊,我让他们再催催。”

    阿衡微笑,说:“好。”

    又过了半个小时,电梯依旧没有动静。

    小五抓狂了,直接朝着言希吼:“DJ Yan,你们不能不厚道啊,我妹都已经困电梯里一个小时了!这是九楼啊九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电台赔不赔?”

    忽然想起什么,她开口提议:“要不……要不DJ Yan你和我妹说说话,让她打起精神,她平时最喜欢你了。”

    言希皱眉,示意助理再去催,伸出细长的手拿过小五的手机,轻轻开口:“喂,您好,我是言希。”

    阿衡沉默了,听着言希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弯了远山眉。

    言希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加大音量:“您还好吗?请回答我,我是言希。”

    阿衡唇角干涩,轻轻合上眼睛,小声说:“我知道你是言希,真的,好吵。”

    言希愣了,所有的血液都冲到头皮,死死攥着手机,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阿衡说:“好久不见,言希。”

    指间、鼻子、嘴唇,好像都是冰的,只有眼角的泪,是烫的。

    好久不见。

    言希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对着下面的听众鞠躬,淡淡开口:“对不起各位,今天到此结束。”

    转身,大步,朝着电梯走去。

    那是一道冰凉的门,能看得清他的每一根发丝。

    门里,门外。

    他喊:“阿衡!”

    那么大的声音。

    阿衡轻轻扶着手栏站起身,双腿冰冷,已经没了知觉。

    在黑暗中,四个方向,碰壁了,寻找,再一次触摸,抚到门的缝隙。没有丝毫的微光乍泻。

    她忽然感到了绝望,奔涌而来的害怕溢满了每一滴血液。

    她说:“言希,我看不到你。”

    阿衡拍打着门,却再也无法抑制情绪,带了很重的哭腔。

    “言希,你在哪儿呀?我看不到你!”

    言希眼中瞬间掉落了泪水,双手使劲掰着门缝。他说:“乖,你乖,不要哭,再等一分钟,不,十秒钟。”

    手指卡在门缝中,着力,猛烈地撞击,渗出了血。

    阿衡吧嗒掉眼泪,抽噎着:“言希,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可是,我不敢想。”

    言希吼:“谁他妈的不让你想了,老子杀了他!”

    模糊了双手的血液,顺着光滑的门镜滴下。

    匆忙赶来的助理和修理工慌忙拉开他。

    言希攥着修理工的衣领,双眼满布血丝,冰冷开口:“电梯里是我的命,你看着办吧!”

    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

    修理工满头大汗,远程遥控电梯,电梯发出巨大的轰隆的声音。言希的手中滴着血,大眼睛死死瞪着电梯门。

    遥远的十秒钟。

    信号灯,终于,亮了起来。

    叮。

    那扇门,缓缓打开,似乎终于,消散了所有的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那个姑娘,哭得像小花猫一般的他的姑娘,终于,回到了他的怀抱。

    他抱住她,才发觉,没有她的这些年,他过得是那样凄凉。这种凄凉,不是吃不到排骨的凄凉,而是再也见不到做排骨的人的凄凉。

    相见相面的时候年少无知,不懂得相思是什么,等到梦中无人,才知道,她的样子被他千遍万遍地画入脑中,与时光同存。

    他想说:“阿衡,我真的很饿。”

    可是,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却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