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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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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委会的大门外有一棵老树,树上住着一窝不知品种的大灰雀。因为白琉璃始终是不肯理睬无心,所以无心爬到树上,掏走了大灰雀小部分的鸟蛋。把鸟蛋拿进收发室里一五一十的数清楚了,他将其分成两半,一半给了苏桃,另一半喂了白琉璃。白琉璃千辛万苦的蜕了一次皮,十分需要进补。盘在床上仰起脑袋,他把大嘴张得像瓢似的,等着无心磕破鸟蛋,把蛋清蛋黄倒进他的嘴巴里。

    吃了三枚鸟蛋之后,他心满意足的闭了嘴。而无心擦了擦手,抬头去看苏桃,心想给桃桃弄点什么好东西补一补呢?平日的饮食以窝头为主,连白面馒头都少有,要说饱是能吃饱的,但也只是吃饱而已,想要根红豆冰棒,都得算着日子买,买了一根不舍得咬,全是一口一口舔干净的。

    无心尽管知道大家都穷,苏桃不能算是受了委屈,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和苏桃认识几个月了,她一直没见长。无心怀疑她是亏欠了营养,因为毕竟年纪还小,不该到此为止就定型了。

    到了夜里要睡未睡的时候,无心问苏桃:“桃桃,你说是原来的联指好,还是现在的红总好?”

    苏桃侧身躺在床上,辫子散开了,满肩满背都是头发:“我看……是红总好。”

    无心和她头脚颠倒着躺,鼻子尖正对着白琉璃的尾巴尖:“红总好在哪里?”

    苏桃怕自己踢了无心的脑袋,所以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红总的人,好像更正经似的。”

    苏桃此言非虚,因为革委会作为一县的新政府,里面除了造反派是主力之外,还有先前留下的老干部以及军方人员。整体氛围是机关式的,和联指指挥部的气氛自然大不相同。

    无心点了点头:“要是联指像红总一样,哪天又打了回来……”

    苏桃亲眼见过联指杀人,但是没亲眼见过红总杀人,所以思想带了一点偏向性:“联指太坏了,里面没有好人,还是别回来了。”

    无心想起了小丁猫,想起了杜敢闯,想起了陈部长,想过一大串人物之后,他承认苏桃说的不谬。其实陈大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凶恶得一目了然,让他心里比较踏实。此刻陈大光正在办公室里值夜班,革委会夜里不留人,陈大光怕再闹起鬼,惹出坏影响。近几天他显然是十分郁闷,连女人和螳螂拳都不能使他开心颜,因为他无产阶级的铁拳,找不到实施专政的具体对象。

    陈大光夜里醒醒睡睡,时刻提防着有鬼来袭。无心也是醒醒睡睡,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立场。从城边到革委会,并不是一段短途,行尸哪儿都不去,专门走长路夜袭革委会,必定是背后有人操纵。目的是什么?目的可以有很多,其中之一无心能够确定,就是扰乱人心,让革委会不能正常运作。革委会基本就是红总的革委会,而联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能够和红总抗衡的,在文县地界,也就只有它的残余力量了。

    无心决定帮陈大光一把,毕竟陈大光在文县已经杀过劲了,如果联指卷土重来,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想起阴恻恻的小丁猫,他在夜色中一皱眉头。

    无心一觉醒来,照例是洗漱过后出门扫院子。陈大光正在院子里练螳螂拳,面容堪称憔悴。无心扶着大笤帚问答:“陈主任,夜里没事吧?”

    陈大光黑着脸:“还行。”

    无心又道:“附近有没有还俗的老道?有的老道会画符,兴许能有点儿用。”

    陈大光保持着螳螂捕蝉的动作,扭头看他:“胡说八道!要是让人知道我找老道去了,我还有脸再混吗?”说完之后他意犹未尽,又捏着指头做了个螳螂爪,在无心肩头勾了一下。

    无心扛不住他的力量,当即一躲。上下又看了陈大光一眼,他慢悠悠的开了口:“朱副主任她姥姥呢?她姥姥好像也是位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也许能给你出出主意。”

    陈大光嗤之以鼻:“她姥姥十年前就入土了。”

    无心抄起大笤帚,一边走一边又道:“其实……”

    陈大光听他还有话说,登时提起了精神,可是无心到此为止,不肯说了。陈大光一把扯住了他:“你等会儿!其实什么?”

    无心沉吟着答道:“其实……算了,我不说了。宣扬封建迷信也是有罪过的事情,我刚吃了几天安稳饭,犯不上自找麻烦。陈主任,松手吧,你看人都来上班了,你我拉拉扯扯的也不像话。”

    陈大光松了手:“别跟我装模作样,咱们有话晚上说!”

    陈大光把无心的话放在了心上。熬到傍晚众人下班,他把正锁大门的无心又揪了住:“走,到我办公室去!”

    无心乖乖的跟他去了。房门一关,办公室里没了别人。陈大光坐在写字台上,大模大样的问无心:“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法子?无心,你我萍水相逢,我对你不能算坏,你见死不救可不行!”

    无心拽过一把椅子坐下了,平平淡淡的低声答道:“要说大获全胜,我不敢打包票,我只能说我有一点方法可以挡一挡或者治一治。”

    陈大光知道他不是胡言乱语的人,所以立刻来了精神:“你真能?”

    无心平时对他挺恭顺,如今一反常态,神情反倒冷了:“不知道能不能,试试看吧。但是我有条件。”

    陈大光一扬下巴:“说!”

    无心抬眼看他:“按月给我工资。我的户口本不在身边,你还得负责我每个月的粮票。”

    陈大光笑了:“我还以为是多高的条件,原来就是钱和粮票。无心,我告诉你,革委会里我是说一不二,我想提拔谁就提拔谁。只要你真是个好样的,我肯定不能总让你看大门。你说你要试试看,好,马上给我试。不过你打算怎么试?”

    无心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打算夜里自己去趟坟地,超度超度亡魂。”

    陈大光看妖怪似的看着他,听他说话都新鲜:“你从哪儿学来的本事?还超度亡魂?”

    无心站起了身:“解放前我舅舅是和尚我叔叔是道士,我奶奶跳大神我爸爸当半仙。”

    陈大光立刻挥了挥手:“真是书香门第,赶紧去吧!我不走,就在办公室里等着——你是今天夜里上坟去吧?我借你个新手电筒?”

    无心没要他的手电筒,而是借用了他的自行车。

    天一黑,无心就出了门。一路顺顺利利的骑到城边,他在距离坟地一里地外就下了自行车。把自行车倚着路边大树放好,他步行前进,悄无声息的抵达了坟地。

    坟地下面,至少埋了上百条青春年少的人命。到了明年此时,土地必将肥得草都不长。萤火虫和鬼火混成一队,在起伏的地面上闪闪烁烁。无心成了一只走兽,隐身似的钻进了草丛里。一条斑斓大蛇游过他的脚面,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和此蛇相比,白琉璃真是美如天仙了。他不动,蛇也不当他是个活物,自顾自的爬向远方。而无心双掌合十低头跪了,开始无声的翕动嘴唇念经。坟地上的怨气太重了,底下的尸骸没有一具是好死的。让他把怨气尽数化解,他做不到,只能是尽力而为。鬼魂时常像个委屈愤怒的孩子,不讲理也不听理,而好的法师要会哄会劝,让它们心甘情愿的不计较。不计较了,不爱不恨了,就入轮回了。

    无数成了形的鬼魂仿佛听到了无心的佛经,觅声而来围住了他,做狰狞相,做恶鬼相。然而做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魂魄不是好聚的,有些小鬼刚把鬼脸做到一半,就不由自主的魂飞魄散,化成了几线黯淡的光芒。

    无心不抬头,不回应。直到远方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动声色的伏下了身,他睁开眼睛望向前方黑暗。

    暗中活动着一个黑影,看动作不是死鬼,是活人,背对着无心不知在干什么。无心四脚着地的出了荒草丛,随即起身猛的冲去,纵身一跃扑到了对方。双方抱着打了几个滚,无心借着月光向下一望,只见对方仰着一张青黄不接的长脸,正是马秀红!

    无心对马秀红一直没什么印象,因为她不多言不多语,虽有如无。可是此刻马秀红长脸扭曲,对着身上的无心怒骂:“呸!叛徒!”

    无心看她如同疯魔一般,满嘴牙缝碧绿碧绿的,不知道是吃了多少天老野菜。双臂用力箍住了她,他开口问道:“是小丁猫让你来的?”

    马秀红双目赤红:“别用你的臭嘴叫他的名字!你尽管押着我去见陈大光吧!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你跟着红总走,迟早是自取灭亡!”

    无心心中一动:“纸符是小丁猫给你的?”

    马秀红恨透了小丁猫身边的一切叛徒,若不是口干舌燥,非迎面啐他个满脸花不可:“怎么?你们怕了?还是想彻底的治死他?我告诉你,你们的苦头在后头呢!将来有对你们清算的一天!”

    无心知道老实人发起疯,比疯子更厉害。他决定先把马秀红带走,可是未等他行动,他的胸膛忽然狠狠的一痛。低头看时,他惊讶的发现马秀红不知何时腾出一只手,竟然将一把铁锥子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他愣了,伸手想要去拔。马秀红存了必死之心,咬紧牙关对他拼命一推,生生的把他从身上掀了下去。连滚带爬的起身跑出几步,她回头狞笑了一下,暗想自己这一锥子扎得真是地方,不但杀人灭口,顺便还除了组织中的一个叛徒。

    无心眼看着马秀红逃了,没有追,因为伤处实在是疼得厉害。自己低头握住锥子向外一拔,锥子尖带出了几点血。坐在地上忍了片刻,他垂头丧气的爬起来,同时发现马秀红方才背对自己忙碌不已,原来是在挖尸首。如今城里都是火化,想要找到囫囵尸首,除了去乡下刨坟掘墓,就是来城边的乱坟岗子。死了马秀红,还有后来人,所以把事情弄清楚就是了,不必非得抓她。

    无心骑上自行车往城里走,心里想着小丁猫。小丁猫的手段,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岳绮罗。

    虽然他和岳绮罗之间已经隔了四五十年的距离,不过偶一回想,还是感觉她十分万恶。小丁猫的手段真像岳绮罗,但是性格又真不像岳绮罗。岳绮罗残忍孤介,小丁猫和她着实不是一个路子。兴许是岳绮罗逃出鬼洞投了胎又转了性?无心想了一路,末了自己对自己摇头,感觉就算转性,也不该转得这么彻底。岳绮罗素来对人间没兴趣,而小丁猫对人间可是太有兴趣了。人都进了监狱,还有闲心遥控部下,潜入文县兴风作浪。

    无心回到革委会之后,先去见了陈大光,如实的作了汇报。陈大光看他无精打采的,还挺关心:“你怎么了?”

    无心和陈大光一样,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支吾着回了收发室,他悄悄的上床躺好。自己把手伸进汗衫里摸了摸,摸到了心口处一个清清楚楚的锥子眼。

    从棉被的缝隙里揪出一点棉花揉成团,他把锥子眼塞住,然后在渐渐淡化的疼痛中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