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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尾声:如期而至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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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茹溪微眯着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指间那抹晶莹透明的光芒,轻轻地点了点头。

    阳光对滨海从不吝啬,炎夏暴雨阵阵,雨刚收住,一双无形的大手已殷勤地给城市上空披了一层明媚耀眼的金纱。北方的冬季天寒地冻,滨海却一连几个月的阳光普照,天空蔚蓝,云絮洁白而飘逸。

    滨海人抱怨着生活在这个城市要承受高强度的压力,离开以后却会想念这里纯净的天空和与天空同样颜色的大海。

    夏茹溪吃完回到滨海后的第一份早餐,工人收拾餐桌,她让出空间走到窗边。坐在窗边的蔚子凡端着一杯咖啡,腿上摊着一份早报,晨光落在他未干的湿发上,黑发更具乌黑油亮的色泽。

    这是他们正式同居的第一个早晨,夏茹溪走到蔚子凡面前仍恍若梦中。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礼盒,上面系着金边蓝丝带。

    “你先去换衣服,我看完这段新闻就出门了。”他把沉重的盒子递给夏茹溪,脸被报纸遮住,一夜的缱绻旖旎,两人在阳光下面对面仍有几分尴尬和无措。

    夏茹溪没问什么,进卧室里打开盒子,是价格昂贵的名牌毛衣,黑色紧身束腰的款式,袖口往外敞开,配一条新款的缀有亮片的丝巾和铅灰色的长裤,恰好展现出夏茹溪柔美的女性身段和高贵优雅的气质。

    “还算合身。”蔚子凡换了套黑色西服,风度翩翩地倚在门口。

    “什么时候买的?”夏茹溪眼里充满惊喜地问。

    蔚子凡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她,只招了一下手,示意她过去。夏茹溪依言走到他面前,他揽着她的肩,俯在她耳边说:“该走了,跟我回家一趟。”

    夏茹溪原本跨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看着一脸诡秘的蔚子凡,她的神情迷茫而胆怯。蔚子凡又拉她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昨天晚上就要回去的,我担心你太累了,应付他们太辛苦,才约了今天早上见面。”

    夏茹溪沉默着,胸口起伏不平。蔚子凡在外地遭受伤害的事,老董事长应该早有所耳闻,或许她住院的那段时间,也在不断催促他赶紧回滨海。父母对子女的担忧一想便知,蔚子凡心里想必也是着急见到父母,好不容易回到滨海了,却因为顾及她又延迟了一夜。

    而今她还有退缩的理由吗?

    这位在政界、商界都举足轻重的传奇人物,夏茹溪尽管在他的公司里工作了近六年时间,有幸见面的次数却是十个指头便数得过来。蔚仲凛事务繁忙,独生子未能接掌重任以前,他不仅经营公司,还要忙于应酬各行各业的交际。

    进入被环山隐没的古朴大宅,沿着翡翠绿的人工湖走着,曲折狭长的青石板小径延伸至花木扶疏的复古房屋前,让人联想到几百年前,甚至是更久以前名人隐士的居所。很难想象,闻名遐迩的通讯业大亨就坐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几分钟后便能一窥他真实的生活面貌。

    会客厅里的光线昏暗,竹帘子的缝隙间透进几道微弱的光线,目光触及的是一些暗色的家具,摆放着不知年代的各种古董。从阳光明媚的室外乍一进屋里,夏茹溪的心因过度紧张而微微一颤,所幸蔚子凡一路牵着她的手,给了她抬头正视这位一家之主的勇气。

    蔚仲凛正襟危坐在褐色真皮沙发上,头发灰白,宽阔的额头上有几道明显的横纹,浓眉下是一双老成持重的眼睛。他的脸和神态与蔚子凡并无多少相像之处,蔚子凡俊美得耀眼,冷漠而疏离;蔚仲凛五官平凡,一副惯于克制的沉稳面孔。

    蔚仲凛旁边的中年美妇便是蔚夫人,年近五十,保养得当,如同三十多岁的女人那般风华无限、韵味十足。蔚子凡的外貌大约是遗传自母亲。另一侧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貌美成熟,衣着颇具品味,夏茹溪看出她身上穿的那件大衣与自己穿的衣服出自同一家顶级时装设计公司。她不由得看向她的脸,竟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上次俞文勤在法式餐厅向她求婚,偶遇蔚子凡,那位与他共进晚餐的女伴不就是她?

    她的心脏被撞疼了一下,一路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化为乌有,若不是蔚子凡牵着她的手,险些克制不住地转头往门外逃了。

    蔚仲凛和蔚夫人以不同的目光打量着夏茹溪,前者严肃,后者好奇。也许是夏茹溪除了漂亮以外再没有其他可供他们审视的,蔚夫人先移开目光,泪光闪闪地对蔚子凡说:“可算回来了,这回吃了大苦,我光是听到就担心害怕得哭了,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呀?”

    “妈,打电话时不都已经说了没事嘛。”他牵着夏茹溪到沙发上坐下,工人端了茶上来,挡住了蔚子凡望向父母的视线,他的头侧了侧,揽着夏茹溪说:“幸好我及时去了,否则没人知道她遭受着什么样的虐待。”

    蔚夫人眉峰微微聚拢,瞥了夏茹溪一眼。夏茹溪局促地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的脸色。蔚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世上胆大包天的人真是不少。”说着她看了丈夫一眼,示意他说点儿什么。

    蔚仲凛揉揉下巴,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架子端得十足了才慢悠悠地说:“夏小姐,你尚在公司时,我做了个让大家都不大愉快的决定,现在……”他的话音一顿,威严的双眸聚集了精光,朝夏茹溪射去,“现在子凡救了你,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吧。”

    夏茹溪的身子微微一抖,蔚子凡察觉到了,便抓着她的手放到膝盖骨上轻揉着,然后递给父亲一个责怪的眼神。蔚仲凛视若无睹地喝茶,把锐利的目光收起来。蔚夫人抿唇不语,会客厅里的空气像胶水一样凝固了。

    突然响起一声轻笑,夏茹溪抬起头,那个年轻女人眼角的笑容还未消退。她难堪得快要恼怒了,这个家里的空气简直叫她窒息,这儿的人和她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暖气仿佛只在他们周围聚拢着,她全身发冷,手指头更是冰冷得直哆嗦。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端正清秀的脸孔,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洁得让人看了就想上前去揪一把,将他浑身上下齐整的秩序打乱一番。他带着端正的笑容走到女人旁边坐下,坐得规规矩矩了才问:“怎么就见你一个人在笑?”

    这个小插曲让夏茹溪暂时忘记了难堪,只盯着那男人和女人。女人的双手已挽住了男人的胳膊,偏着头往他肩上一靠。夏茹溪的脑子混乱得跟糨糊似的。

    “我笑什么?”或许是所有人的眼睛都一本正经地盯着她,女人也渐渐笑得没趣了,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其实没什么值得她笑的。她掩一掩嘴,换了副端庄的面孔,然而看起来很假,“其实是没什么好笑的,不过客人不了解爸爸,所以有点儿紧张。”

    夏茹溪不悦地咬咬唇,尽管低着头,她还是感觉到对方向她投来了注视的目光,心里便一阵烦躁。幸而蔚子凡看出了她的克制,清了清嗓子对向女人说:“别太过分了,她现在没心情来猜测你们的用意,你要好心就直截了当的吧。”

    “夏小姐,你应该记得我吧?”女人说,“那次在西餐厅里,别人给你下跪,你可是猛盯着我跟蔚子凡看哦。”

    夏茹溪这会儿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她轻轻地挣脱出被蔚子凡握着的手。蔚子凡握住不放,气不过地瞪了女人一眼,却被她不甘示弱地瞪了回来,还振振有词地跟他说:“是你叫我直截了当的。”

    “姐!”蔚子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夏茹溪却因为这满是怒气的声音而猛然抬头,压在心里的巨石轰地一下子全碎了,灰飞烟缭地弄不清状况。

    “行了行了,我不逗了。”女人收住笑声,对夏茹溪正经地说,“那天我刚回国,住在那间酒店里,顺便让子凡陪我吃顿晚饭,谁知道你一离座,他跟着就要去洗手间,我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只好自己回房间了。哈哈,对了,我是他的养姐,这位……”她指着旁边的男人说,“是我老公曲辉,你应该随子凡叫他姐夫。”

    “别听她瞎说,曲辉才二十七岁,年纪比你小,叫名字就行了。”蔚子凡往后一靠,腿伸得长长的,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用一副慵懒的神态来表示对夫妻俩的蔑视。

    这时蔚夫人微微一笑,插嘴进来说:“说了多少遍,年纪再小也应该叫姐夫。”她的声音在吵闹声中显得格外温柔和蔼。夏茹溪神色迷茫地望着她的脸,徒劳地想理清混乱成一团的思绪,好像刚明白了点儿什么,又更糊涂了。

    “夏小姐,我们一直担心子凡,见到他没事总算宽了心,也没来得及欢迎你来做客,请包涵。”

    意料之外的道歉让夏茹溪慌乱了,又有些受宠若惊。她摆摆手,连说了几个没关系。蔚夫人不住地客套着,眼见这形势没完没了,蔚仲凛说道:“午饭还早,说说正事吧。子凡刚回国不久,他的能力有限,夏小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希望能尽快解决。”

    这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心想,以前也见过俞文勤的父母,她能够马上从他们的神色和语气中感觉出来他们不喜欢她。然而现在面对蔚子凡的家人,没有很尖锐的言辞,也没有很热情的表示,这样不咸不淡的,她心里完全没底。

    蔚子凡用腿轻轻碰了一下她,她才回过神来,对上他安抚的眼神,她暂时抛开顾虑,想着该怎样才能把自己那段痛苦而冗长的经历说个清楚。

    她调匀自己的呼吸,神态平静得仿佛只是要说一个别人的故事。蔚夫人已被蔚子凡的养姐搀着上楼了,经过窗户前,她们顺手把窗帘拉开,外面的阳光很好,天是淡淡的蓝色,花园里有几枝冬青探到窗前。夏茹溪娓娓地叙述着,蔚仲凛的视线始终集中在她的脸上,很认真地听着,偶尔侧过头对旁边做记录的秘书耳语两句。

    吃中饭时,蔚夫人和养女对夏茹溪的态度似乎熟络了一些,在饭桌上聊起了女人的话题,气氛还算融洽。到下午离开时,夏茹溪已经有些随意了。

    如同所有见家长的人一样,一开始忐忑紧张,在意着对方家人对自己的印象,也总是敏感地为了他们的某句话而产生兴奋或退缩的情绪,确定自己得到认可之后,便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成就感。

    回去的路上,夏茹溪望着车窗外熟悉的城市风景,手按在心脏的位置,清楚地知道那儿在幸福地跳跃着——爱的人就在身旁沉稳地为她驾车,他的家人也接纳并保护着她。

    蔚仲凛在她离开之前单独与她说的话还响在耳边:“没有一个父亲能吞下这口气,就是散尽家财,我也要报复!怪罪你?不,那是无能的人才有的思想。我的儿子跟你死里逃生,你们的感情经历过这样的考验,除了你们自己,没人能把你们分开。”

    她缓缓地伸出手,覆在蔚子凡的手上。蔚子凡侧过头,她忽然迎了上去,吻了他的唇,又靠回椅背上,看着前面的路口说:“直走吧,我们去看场电影再回家。”

    蔚子凡愣了愣,挑眉微微一笑,“也是,天大的事也不会比谈恋爱重要。”

    夏茹溪也淡淡一笑,眸子里流转着月色般明亮的光辉。她怎么会不知道,蔚仲凛唯一的独生子遭遇到伤害,他的权威被挑衅,便会不计一切代价地让那些人得到惩罚,以发泄他的怒火。这就是蔚子凡大清早带她回家的用意吧——把她变成蔚家的一份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西江市的冬天依然阴冷潮湿,叶子凋零的树枝斜斜地伸展在浓重的雾霭里,行人裹着厚重的棉衣,步态却很悠闲。两个中年男人经过那栋蓝白相间的宅子门前,其中一个戴着黑绒帽子的男人斜睨了一眼褐色的屋檐,又环顾一下空无一人的四周,才谨慎地垂下头,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对旁边的人说:“张主任家里好像很久没人进出了。”

    他的同伴低头呵了口气,搓了搓没戴手套的手,“听说恶少进医院了,从那之后就没见过这大门再敞开。”他朝同伴挨近了些,把声音又压低一点儿,“还有,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有个在政府工作的亲戚说市长下了决心要拔除这个毒瘤。”

    “都烂成这样了,还拔得出来不?就算拔出来了,谁知道会不会长出个新毒瘤来,咱们还不是照样受罪?”

    “不管长不长新毒瘤,拔了旧的咱们总还有点儿盼头不是?”

    “哎,你说得对,真要拔了,我铁定放鞭炮送他上路。”

    男人压抑地笑出声,另一个人也咧开嘴无声地大笑着。

    他们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模糊在清晨的白雾中。

    透过那重重深锁的门,张越杭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上乘羊毛质地的西裤紧紧包裹着他两条微颤的双腿,他猛吸着烟,踱几步又坐回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几张纸再看了一遍,眼睛绝望地闭上,半晌,又睁开来望着对面神色忧患的张俊言和他多年的伙伴——那个穿着黑夹克的男人,他和手下的人常年替张越杭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这些都是真的?”他问。

    男人把手上的护照和身份证递给张越杭,指着上面的小照片说:“那天关的人的确是他,我查了他的身份,滨海市新维康集团的总经理,是老板蔚仲凛的独生子。蔚仲凛不但是优秀企业家,还是省政协委员,我们惹了惹不起的人。”

    “新维康?我在国外时就听说过,同学也有在这家公司工作的。”张俊言抢着补充一句,脸上竟隐隐有些兴奋,似乎很为自己的见多识广得意,“新维康有几万名员工,主要生产销售……”

    张越杭的视线落到儿子的脸上,恼怒地摇了摇头,仿佛忍不住想骂一句:怎么会有这样的蠢材?!

    他把护照、身份证统统摔回茶几上,脸上的皱纹像是更深了,如同一个苍老得濒临死亡的人,无意识地低语:“到头了,一切都到头了……”

    夏茹溪回到新维康的办公大楼,当初她很不名誉地被蔚子凡撵走,如今又被他牵着手跨进来。阔大的办公区里,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样会面对一张张讥讽漠然的面孔。蔚子凡显然早就体贴地为她打点过了,一路走到他的办公室,只有少数人短短地注视了他们几秒钟,便低头忙活起来,平静得连一个嫉妒的眼神也没有。夏茹溪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就这么平静地度过,简直让她有些失望了。

    夏茹溪最不想见的人是于惠。这个念头并没有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多长时间,只是在走廊上碰到于惠的那一刻,她对这场重逢自然而然地心生厌恶。恨一个人,甚至是厌恶一个人,那个人都需要在自己心里占有一定的分量,刻薄点儿说:于惠还不够资格。

    许久不见,她对衣着的品味似乎提升了一些,上衫和短裙是很时尚的款式,烫了个很妩媚的卷发,鼻梁上多了副名牌眼镜,给人一种无懈可击、干练明丽的印象——如果对方是个对时尚触觉不太敏锐的人。

    夏茹溪一眼就瞧出她是在东施效颦,大概短时间内恶补了时尚杂志上明星模特的穿衣风格,款式倒是符合,颜色和整体的搭配就让懂行的人见笑了。简而言之,于惠想通过外在来改变自己,却是一个错误的尝试,她看起来不对劲儿极了。

    显然,她虚伪阴险的性子也没有改变,夏茹溪看着那张热情过度的脸想着。既然如此,她也不妨耐着性子和于惠不咸不淡地聊两句,再寻个机会一走了之。

    “你跟蔚总在一起了,那俞文勤呢?他一定很伤心吧?”

    不知怎的,夏茹溪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善良机敏、胆大仗义的许静,忍不住对于惠不屑地勾起唇角,若不是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心怀感激,也因此有了一颗宽容厚道的心,此刻她真想讥讽这个女人一句:俞文勤身边的人怎么也轮不到你。

    她有资格这样刻薄。若不是于惠三番两次地将她的资料、照片散布到网络上,张越杭怎么会找到她?她又何至于次次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险些丧命于西江?而她那无辜可怜的奶奶也不会死。

    霎时间,她无法抑制地对于惠充满了恨意,同时,心底又冒出一个声音:该来的迟早会来。源于本性的善良慢慢占了上风。怔了一会儿,她竟然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宽恕面前这个愚蠢的女人吧,她其实很可悲。

    良久,她的手被人握住。蔚子凡待她松开手后,指腹轻揉着那几道深深的印痕,沉着脸对于惠说:“于经理,麻烦你去一趟人事部,我想一个心术不正、极力钻营的人不适合待在倡导宽容友爱的公司里。”话毕,他把夏茹溪落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递给她,换了副低柔的嗓音说,“走吧,俞文勤刚刚给你打电话,说他回滨海了,约了我们见面。”

    夏茹溪怜悯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于惠,与蔚子凡转身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她和蔚子凡满以为会见到许静,到了约定的地点,却见俞文勤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神迷离地盯着面前的一杯咖啡。他们走近了,俞文勤侧着头露出一个微笑,眼睛却仿佛还看着某个很遥远的地方,一时回不过神来。

    他站起身主动握了蔚子凡的手,像两个熟识的故人,拍了拍彼此的肩膀。蔚子凡一坐下,夏茹溪便问俞文勤:“许静呢?她为什么没来?”

    俞文勤没回答,过了一分钟,他才抬起一双略为失神而自责的眼睛,“她说暂时不来。”

    夏茹溪隐隐猜到了原因,没有追问下去。三人喝着咖啡,俞文勤与他们说起了小李和赵检的情况。那天他们回到西江市内不久,便有人来探问,赵检和小李一口咬定在同学(许静)家打牌,也就顺利地蒙混过去了。他又说到许静那天找他俩帮忙营救夏茹溪的经过,言辞间自然流露出一抹自豪感,随后又是一副很失意的样子。

    “你是怎么认识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的?”夏茹溪笑着问。

    “当初你失踪后,你的养父来找过你,我听说你是西江人,就想去那儿打听你的过去。”说到这儿,他不太自然地看了蔚子凡一眼。而蔚子凡也想起来,夏茹溪失踪的那段时间正好跟他去了海边别墅。两人均有些避讳,蔚子凡索性留给他们一个叙旧的空间,大方地坐到另一桌去。

    “我们在酒吧里认识的,起初我当她是个不正经的女孩子,就带她回酒店了。”他摇着头,仿佛为了极力否定当初荒谬的想法,“她正好跟你是校友,说了一些你的事,我请她帮忙打听你爷爷奶奶的住处,虽然当时没抱什么希望,可她很热心地帮了我很多忙。”

    “她帮你是因为喜欢你吧?”

    “我想也许是一见钟情吧,虽然我想不通像许静那样优秀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喜欢上我。”他说着脸上也焕发出明亮的光彩,但光彩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脸色又阴沉得像被一团浓重的乌云笼罩着,“糟糕的是,我现在不能给她承诺,因为我还没有忘记你。”

    他蓦然抬头的瞬间,眼里印着深深的痛楚。夏茹溪的心也猛然被撞痛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文勤……”

    “呵呵……”他苦涩地干笑一声,“这样说并不是我还怀着某种期望,也不是要让你内疚为难。我是为了许静。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她,不用怀疑,我爱她会像爱你一样深。”

    夏茹溪不忍心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她犹疑地握住俞文勤的手后,心里依然自责。

    “其实许静的性格跟你很相近,我分不清是移情作用,还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她的一颦一笑都令我想到你,有时候我甚至会把你们搞混淆了。我想我若要毫不含糊地爱她,就必须有一个单独的空间来彻底忘却对你的感情。彻底地忘记……”他重复了一遍,无助地看着夏茹溪,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他要抓住的东西,“你不会怪我吧?”

    “不,不会的。”夏茹溪轻轻地摇头,“我现在很幸福。”

    俞文勤把目光投在邻桌的蔚子凡身上,“我知道。”他缓缓抽出被夏茹溪握着的手,每收回一寸,他的神情就多了一份留恋,“这是我给不了你的,所以,我不再期待了。”

    “但我们会是永久的朋友,你在我心里也是非常重要的。”夏茹溪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自己的幸福。”

    下午的阳光犹如金色的瀑布,流淌在城市的街巷里。他们在巷口分别,俞文勤的眸子在璀璨的阳光下含着真诚的祝福,沉静地回首微笑。

    决定放弃这段感情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唯有放手让爱的人获得幸福,才会在往后的某一天里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夏茹溪和蔚子凡没有回公司,他们决定去看看珍梅。没有通电话,他们就直接去了她一手创办起来的公司。她现在很喜欢这种充满了未知的感觉。去的路上,她向蔚子凡说起自己的猜测:“也许那个写字间已经换主人了,珍梅要真是这么没用,那我的眼光也太差劲儿了。”一会儿她又说,“会不会她拉到好几个大客户,现在已经变成百万富翁了?”

    隔着玻璃门,夏茹溪看到前台小姐已经换成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她的喉咙一紧,害怕得心怦怦直跳。一旁的蔚子凡拍拍她的肩,指着前台小姐头顶上方的公司LOGO打趣:“看来你成为百万富翁的可能性又多了一点儿。”

    他们推门进去,夏茹溪正要让前台小姐通报,旁边响起一个迟疑的、不大确定的声音:“茹溪姐……”

    她抬起眼眸,还未转身便被结结实实地抱住了。珍梅的手箍着她的脖子,激动地叫着:“真的是茹溪姐,你终于回来了!”

    夏茹溪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儿,那是她送给珍梅的一瓶法国名牌香水。她全身放松下来,把下巴搁到珍梅的肩上。

    “嗯,我回来了。”

    在内间办公室的员工这时都聚拢到了门口。珍梅松开夏茹溪,仍抑制不住兴奋地对前台小姐和员工说:“我们的老板回来了。”

    有几个老员工上前围住夏茹溪,七嘴八舌地问候她。珍梅拨拉开他们,拉着夏茹溪便往里间走,她等不及地要知道夏茹溪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有公司的一大堆事情要向她报告。夏茹溪却顿住步子,把落在身后的蔚子凡拽上前来,向珍梅介绍道:“等等,别忘了还有个人——我男朋友。”

    珍梅看到那个所有光华聚集于一身的男人,他微微翘起唇角,笑容如阳光般炫目,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泛着月光般清冷的光芒。真是个英俊又奇怪的男人,明明就站得那么近,却让人觉得他冷漠得遥不可及。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会对这样一个男人存着非分之想,他显然就像那种画报上的男人,即使对他倾注再多的爱慕也得不到回应。

    珍梅赧然地一笑,“你好!真是没想到,你跟茹溪姐以前的男朋友差距好大,当然,是他比不上你。”

    珍梅的话让蔚子凡嘴角的笑容扩大,她更羞惭了,夏茹溪则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拍拍珍梅的肩,“好了,我们先进去吧。”

    “公司的情况怎么样了?”夏茹溪到了里间,喝着文员倒来的茶问。

    “销售额逐月稳定增长,由于你当初联系的供应商价格低,又发展了一些新的客户。”

    “很厉害呀。”夏茹溪真心地夸赞道。

    “那也是你当初给了我机会。何况我没有做什么,倒是李先生帮了我不少忙,也教了我很多东西。”

    李先生?说的是李文翔吧,她可不会忘记那段同李文翔周旋的日子。以她对李文翔的了解,除了利益以外,另一个让他热忱助人的动力就是美色了。难道当初他没有从她这儿捞到好处,就掉转头找珍梅了?

    她也相信是另一种可能:长期的相处,滋生出感情也是正常的。

    她原想向珍梅问个清楚,给些合适的劝导和建议,转而又想,这些事都是需要珍梅自己去经历的,她有那样的过去,心恐怕也坚硬得很,受伤的未必是她,再则她要适应新的生活,就得学着如何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也别总是顾着工作,你这个年纪,有合适的男孩子也该考虑一下了。”她说完轻轻地嘘了口气,仿佛是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或许她想用母亲对女儿唠叨的形式表达自己对珍梅的关心。

    珍梅听了她的话,绞着两只手指头,把头垂得更低了。她听着自己麻木而沉重的呼吸声,唇动了几下,像是要说出什么难言之隐,然而,最终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接受我的过去。”

    蔚子凡一直听她们说着话,这会儿屋里突然沉寂下来,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阳光流动的声音。他看到夏茹溪一副不知如何劝解的为难样子,想起来的路上,她与他说起有关珍梅的那些事,还有下车前她的那句——“她要得到幸福简直太难了,可是,我依然希望她可以幸福。”

    “你要让别人接受什么?”他问,“如果是你现在的样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接受。关键是你自己能否忘记那段过去。若是连你自己都不能忘记,那么你永远都是过去的那个人,也不要期望什么了。”

    珍梅的眼里闪动着疑惑和受伤的泪光。夏茹溪忙搂着她的肩说:“他说得没错,你现在是这家公司的管理人员,只要有足够的自信,付出更多的努力后,你还会变成另一个人。无论你以后遇到哪个男人,他参与的是你的未来。”

    聪明的男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既然无法穿越时空,把她从脏污不堪的世界里解救出来,便只能释怀。虽然这样想没错,然而珍梅有没有那种运气碰到一个好男人呢?

    夏茹溪觉得蔚子凡的建议才是最现实的。彻底隐藏那段过去,谎话说得多了也变成真的了。如果连珍梅都以为那些岁月是虚幻的,别人更加不会怀疑了。

    蔚子凡照样给她们留了个说私话的空间。在珍梅的追问下,夏茹溪随意聊起了蔚子凡的背景,还有昨天他们去看电影的情形。蔚子凡很绅士地替她拿着爆米花和大衣,出了电影院,又体贴地为她披上大衣。她说蔚子凡照顾她简直无微不至,她相信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比蔚子凡更完美的了。她叙述的时候免不了有些夸张,偶尔也会心虚地想:我这是在跟她炫耀吗?随后又立刻否决:不,不是这样的,只是我太幸福了,这种幸福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所以不得不将幸福夸大,听着的人才能体会得更准确些。

    她原本只想说两三件事就打住了,却看见珍梅的神情仿佛很为她开心,便管不住自己那张源源不断往外倾吐的嘴,蔚子凡的优点似乎到明天也说不完。

    她也并不是要每个人都能体会她内心的喜悦,就如同品酒,气味最浓烈的往往是你端起酒杯送往唇边的那一刻。而幸福,则是你还在期待,却已触手可及的时候。

    以往的她像一只被关在屋里的蜜蜂,一鼓作气地朝着花草摇曳、阳光明媚的地方飞去,却每次都撞在玻璃窗上。现在,那扇窗户打开了,她即将飞出去,飞到那片被阳光照耀的花丛中去了。

    与林泽秋见面的那天早上,蔚子凡接到从上海传来的好消息——张越杭家的小保姆先一步被警方找到,已在当日被带回西江市录口供。

    “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多了。”林泽秋欣慰地说,“我还在寻找新一轮的证据,为然留下的那些资料不能证明张越杭雇凶杀人。”

    “能找到吗?”夏茹溪问。

    “难!”林泽秋叹了口气,“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年的目击者不好找,车祸肇事者也早就被送到国外,不过再艰难我也要找出来。”他的鼻尖忽然一阵刺痛,红红的眼圈里泪光模糊。哽咽了一下,他的声音更有力了,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实处,“我对不起为然,这么多年了,他冤死这么多年了……”

    “林叔……”夏茹溪拍拍他的手背,“不能怪你,他们的势力太大了,而你手上也没有证据,别自责了。”

    林泽秋敛住自己失态的情绪,把头扭开,牙齿咬了咬下唇,慢吞吞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差点儿忘了,房子我没卖,现在看来,有你男朋友一家介入,也不需要花什么钱了,钥匙你拿回去吧。”

    手心里的钥匙很冰冷,夏茹溪接过来握住,钥匙尖戳得手心生疼,仿佛在提醒她:是真实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茹溪。”

    “嗯?”

    林泽秋的视线落到邻座那个喝着咖啡的身影上,他优雅的神态没有丝毫不耐烦,整整一个小时,他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偶尔看看这边,看到夏茹溪愉快地说着话,他便转过头去,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前二十年吃的苦,老天会在后半生加倍补偿给你。”

    夏茹溪很自然地看了蔚子凡一眼,蔚子凡也恰好回过头来,淡金色的阳光在周围缓缓流动,他们的目光交融,柔和而温暖的空间里仿佛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人。

    张俊言和张越杭被拘捕归案。两天后,警察到张越杭所供出的郊外坟场挖出夏茹溪奶奶的尸体。与此同时,当年西江市卷烟厂国有资产流失案也在审理当中。

    夏茹溪和蔚子凡回到西江市,奶奶的尸体被火化后埋葬在爷爷的坟墓旁边。夏茹溪在爷爷奶奶坟前默默地跪了很久,待她站起来时,双腿因为发麻险些又跪倒了。蔚子凡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夏茹溪伏在他的肩上,紧咬的牙根直打战,两行清亮的眼泪疯狂地涌出。

    蔚子凡紧紧地拥抱着她,把一枚戒指悄悄地套进她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握紧着那只冰凉的手,“让我照顾你!”

    山头冷洌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一缕罕见的阳光从山的那头射过来,静静地照耀着寂静的矮松。夏茹溪微眯着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指间那抹晶莹透明的光芒,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