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哑舍(全集) > 第27章 长命锁

第27章 长命锁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

    医生低头看着那块陪伴了自己二十四年的长命锁,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块白玉的长命锁,在青石板路上,整整齐齐地碎成了两半。裂痕是横着的,正好碎裂了“长命百岁”这四个字。

    这块长命锁是母亲的遗物,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严厉告知这块长命锁绝不能摘下,所以连洗澡睡觉乃至长大了进手术室都不曾离身片刻。他也曾想更换系着长命锁的红绳,但这二十四年间红绳虽有磨损,但仍系得十分牢固,便抹去了这个念头。

    谁曾想,竟然在今日毫无预警地断掉。

    医生愣愣地看着地上碎成两半的长命锁,虽然他对身外之物看得极淡,但看到陪伴自己二十四年的美玉在面前生生碎裂,也忍不住为之心悸。呆愣地心痛了片刻后,才回过神,弯腰想把它捡起来。

    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比他的动作还要快,碎成两半的长命锁转眼静静地躺在老板的掌心里,医生看他并没有归还的意思,不禁疑惑地看了过去。

    “你……有没有什么感觉?”老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医生的脸色,幽幽地问。

    “感觉?”医生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感觉?”

    这话反而把老板给问住了,老板仿佛不敢置信地看着完好无损的医生,然后闷不吭声地拽着他往大路上走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吗?”医生总觉得老板非常不对劲,那一向总是勾起高深莫测弧度的薄唇,此时坚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甚至连很少皱起的长眉都拧成了一团。

    “找人,把你这块长命锁修好。”老板站在路旁一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医生一听这话,马上乖乖跟老板钻进车内。他对这个长命锁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虽然已经碎了,但刚刚才从白蛇伞的灵异事件中顺利抽身,他很好奇老板还能再搞出什么奇迹来。

    听到老板对司机报出的一个地名,医生便知道要去的地方极远,他叹口气,摸出手机给淳戈打了个电话,抱歉地说自己的生日聚会要改期。电话那头,传来淳戈暧昧的笑声,调侃医生肯定和某人单独吃烛光晚餐去了。

    还烛光晚餐呢!他差点还被一条蛇精当晚餐吃了!

    医生解释不能,只好苦笑着放下手机。偷看了一眼身边正襟危坐的老板,心想自己这个生日可真过得惊心动魄。

    虽然带了二十四年的长命锁毫无预警地碎掉,让医生心情低落,但绷紧的精神一旦松懈,他很快疲惫困倦起来。医生索性闭上眼睛假寐,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到车停了下来。他被动地被老板拽下了车,惊觉他们正站在一座无比豪华的别墅门口。

    一看这座别墅的气派,医生立刻就醒了,两眼放光。

    这座仿中国古风建筑而成的别墅,其实更像是一座古代的宫殿。却不是完全仿古,在很多细节上采用了现代流线型的设计,融合在一起偏偏没有违和的感觉,赏心悦目至极,就像一个精美的艺术品,让人为之惊叹。这间别墅小有名气,经常上一些建筑杂志,所以医生对它也极为眼熟。但这也仅限于外观,据说这别墅的内部拒绝采访,所以内部的装潢如何至今都没有公开。

    老板按了铁门上的对讲机,医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间别墅里。

    巨大的铁门在片刻之后向内开去,露出一道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别墅前的花园并不大,但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医生四处张望,跟着老板往前走,别墅的屋檐下挂着古朴的风铃,偶尔有风吹过,铜质的风铃便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在黄昏的夕阳下别有一番景致。医生忍不住慢下了脚步,想多看看,可是老板却非常着急,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别墅,医生只好跟了上去。

    一进别墅,就是一条金碧辉煌的长廊,长廊两旁有着许多精心摆设的古董。医生虽然来不及细看,也知道这些古董绝对价值不菲。而长廊后,是一间极为敞亮的客厅,两面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湖水,夕阳映照在湖面之上,波光粼粼,映得整个客厅都泛着刺眼的黄光,乍一看,整个屋子就像是用黄金打造的一样。

    医生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发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这个男人面容平凡,身材中等,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但眼神却像是儿童一样,黑白分明,极为清澈。他的头顶光溜溜的,没有一根头发,反射着夕阳的光晕,像一个特大的灯泡。医生知道这位定然就是别墅的主人,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时,对方就极为好客地对老板扬起了笑,指着旁边的沙发说道:“稀客啊稀客!坐!坐!”

    老板没有动,但医生却反射性地坐了下去。沙发很软,简直让人一下子陷入了一个美梦,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甚至想永远都不再醒来。

    医生还有些发懵,老板已经把手中一直攥着的长命锁递了过去,淡淡道:“大师,我来找你看看这块长命锁还能不能修。”

    医生听了老板对这人的称呼,忽然想起之前博物馆开展览的时候,就有请这个人去做过讲座。这位被称为大师的中年男子,是收藏界负有盛名的大师,几代单传的绝技,就是修复古董。

    没想到这别墅的主人就是他。

    老板虽然把长命锁递了过去,可大师并没有接,而是摸着他的那个光头腼腆地笑笑道:“老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我修别人的古董,那是收钱的。可是你拿来的古董都不是凡品,每修一次我都要掉一根头发。我真不是不想修,而是……你看,我的头发早就掉光啦!”

    医生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搞收藏的这些人多少都有些不正常,却没想到居然有掉毛发这种怪僻。

    老板表情不变,继续淡淡道:“你先看看,看看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哈哈,对,看看!我先看看!”大师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包住接过那碎成两半的长命锁。

    医生在大师拿过长命锁的那一刻就在留意他的表情,只见大师浑身一震,坐直了身体,哆哆嗦嗦地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

    客厅的窗帘自动地拉了起来,隔断了外面刺目的阳光,屋内的灯也随之亮了起来,柔和却又明亮如白昼。医生看着大师从茶几里掏出一套各式各样的放大镜,开始对着那碎成两半的长命锁细致地观察起来。

    医生本来还等着大师下结论,但一连十多分钟过去了,大师还是翻来覆去地看着,他便开始有些无聊了。老板仍旧笔直地站着,眼睛一丝都没放松地盯着大师,好似生怕他转眼就会把那长命锁掉包一样。

    又过了十多分钟,大师才颓然地向后仰去,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喃喃自语道:“造孽啊……造孽啊!”他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声音却从细不可闻到怒不可遏,最后气得连脸都憋红了,对着空气挥舞着:“是谁!是谁把这块长命锁摔坏的!”

    医生哑然无语,还没等想好如何回答时,大师就已经转向了他,悲愤至极地怒道:“肯定是你小子!老板才不会这么莽撞,你拿长命锁来跟我换这个别墅我都跟你换!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把它弄碎了呢!造孽啊!”

    医生被大师的反应吓得目瞪口呆,他从老板的态度上,已经猜出这块长命锁绝非凡品,但没想到竟然会珍贵到这种程度!这幢别墅已经是这城市中最豪华的,再加之是知名设计师所设计的,简直快成了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而这小小的一块长命锁,居然就能价值一幢别墅?

    一想到自己以前竟然成天在脖子上挂着一幢别墅,医生就觉得脖子无比地疼。

    老板此时却冷哼了一声道:“只值一幢别墅?你也太小看这块长命锁了。”

    大师却像受了刺激般嚷嚷了起来,“你当我这幢别墅买来多少钱?这可是市里最黄金的地段,寸土比寸金还贵多少倍呢!有钱也买不到!而且还是我用一盏宋瓷换来那设计师来替我设计的,用料都是最先进最上乘的,称之为艺术品也不为过!就算这长命锁是陆子冈雕的,值这幢别墅也就差不多了!”

    “陆子冈雕的?这个陆子冈是谁?”医生怕他们俩吵起来,急忙岔开话题,“大师,你怎么能看出来这块长命锁是谁雕的呢?我记得上面没有款啊!”

    “你小子,居然连陆子冈都不知道!陆子冈是明末最为著名的琢玉巨匠,什么起凸阳纹啊,镂空透雕啊,阴线刻划都是登峰造极的手段,尤其他还能刻出浅浮雕的效果。而且,他的作品都有刻款,只是刻的部位十分讲究,多在器底盖里等不显明处。相传明神宗曾命他雕一把玉壶,严令他不准在壶上落款,陆子冈则运用仅凭手感的内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壶嘴的里面。”大师早就寂寞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有人来听他上课,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块长命锁上虽然没有落款,但你看这背面,莲花的纹路里,有两个字。正是‘子冈’二字。”

    医生接过大师递过来的一半长命锁,拿起放大镜细看,果然发现了两个婉转的篆书,正好连接了莲花花朵上的纹路,可谓巧夺天工。医生觉得很神奇,这块长命锁不离身地在他身上戴了二十四年了,各种细微之处他都记在心中,却从没发现莲花的纹路里竟然还有两个字。

    “陆子冈这小子,都告诉他不许在这长命锁上留下款识,他果然这么死脑筋,也怪不得最后被那皇帝杀掉。”老板在一旁叹道,只是那口吻,和大师的述说截然不同,就好似认识那陆子冈一般。

    “啊?他死了?”医生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的不对,都明朝末期的人了,怎么还能不死?所以自觉地尴尬地补了一句道,“他被杀了?”

    “是的,传说陆子冈有一次在为皇帝制作一件玉雕后,将名字刻在了龙头的纹路上,因而触怒了皇帝,不幸被杀。陆子冈英年早逝,没有后代,一身绝技随之湮灭。所以传世的子冈玉才稀少无比,后世虽有赝品无数,但经鉴定确实出自他手的子冈玉,不是被摆在博物馆中,就是被藏在私家里,都是有数的几十件而已。”大师遗憾地叹息道,又从医生手中把那半块长命锁要了回来,惋惜地摩挲着。

    医生仍在云里雾里的,总觉得像是在听一个故事,根本没有跟自己成天所带的长命锁联系起来。

    大师突然咦了一声:“不对,这玉包浆锃亮,润泽无比,温润有余,灵气十足。年头应更久……可是竟然看不出一丝土气……”大师反复地在光下察看着,越来越激动,“这玉至少盘了两三百年,造孽啊!造孽啊!小子,你这玉到底是哪里来的!”

    最后一句是凶神恶煞地冲着医生说的,医生愣愣地回答:“是我娘的遗物……也不能算是我娘的遗物,我爷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早产,是位先生送了我这块长命锁,让我以后贴身带着,绝对不可以取下。我就这样带了二十四年,今天突然红绳断了,长命锁就碎了……”

    大师的脸越听越扭曲。他一看这个年轻的小子就知道他是个不懂行的,这玉不能贴身佩带,更不能沾染香皂等化学物品,二十四年都没离身,那么就是洗澡睡觉都会带着,这玉还能滋养得光润水泽,那说明这玉料在雕刻前就被人盘了数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盘玉,就是经过天长日久的盘玩佩戴,就像蝴蝶经过蛹的挣扎,玉逐渐蜕去了粗糙的土壳。古玉纵然具有最美的色沁,如不加盘功,则将隐而不彰,玉理之色更不易见,玉性不还复,形同顽石。故前人十分重视和讲究盘玉之法,《古玉辨》中将盘玉分为文盘、武盘、意盘三种。文盘是常年佩带,精心呵护,时间甚至可达数十年,武盘是用一块白布摩擦玉器,用摩擦生热的高温将玉质逼出来,虽然时间要比文盘快速许多,可稍有不慎就会让美玉毁于一旦。意盘就更加缥缈了,请有德之人握于掌中,选取灵气聚集之地,用意念与玉器沟通,只有思想境界极高之人才能办到。大师一开始只是关注于这块碎裂的长命锁的雕工,此时一注意到这块玉的玉料,差点没一下子跳起来。

    这样的玉料,也只有陆子冈肯动他的锟铻刀,也只有陆子冈的琢玉技巧,才能配得上这块玉料。

    大师愣了好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这块长命锁要是完好无损的,别说这一幢别墅了,两幢我都跟你换。”

    医生已经听得麻木了,反正这块长命锁已经碎掉了,随便他怎么吹都无所谓。

    老板却在一旁淡淡道:“再加上你别墅里所有的藏品,都抵不上这块长命锁。”

    大师为之色变,但却并没有翻脸。他的别墅虽然值钱,但这别墅里的藏品更是精贵,很多都是从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珍稀异宝,此时被老板这么一说,大师几乎想要跳起来和他理论了。可他家和老板实乃世交,老板和他的爷爷是至交好友,从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起就认识他了。虽不知面前这人为何容貌多年来从未改变,但也知道他却从来不在古董的问题上胡乱发表言论。

    大师握着长命锁开始冥思苦想,思索着印象中哪块玉会如此的珍贵,想了半晌之后“扑哧”一笑道:“老板,你别告诉我这块长命锁就是贾宝玉那块通灵宝玉,那这上面的字也对不上号啊!”不过除了那块玉之外,大师还真想不到其他的了。

    “通灵宝玉本不是凡品,根本不会轻易碎掉,而且每次都会自己寻找有缘人。”老板微微撇了撇嘴,“你手中这块玉的玉料,与和氏璧同出一块,是雕琢和氏璧剩余的角料。”

    “和氏璧?”大师猛然一震,知道若老板所说不虚的话,那这块长命锁确实是价值连城。从战国时期传下来的玉料,几千年的传承,再加上陆子冈的琢玉,简直就是无价之宝!可这样的无价之宝,在经过漫长的岁月中都完好无损,居然在今天就这么轻易地碎了!大师几乎赤红了眼睛,朝一旁的医生怒目而视。

    医生往沙发里缩了缩,觉得这客厅里的空调温度未免开得太低了。

    “和氏璧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琢玉能手卞和在荆山发现的,初不为人知,后由楚文王赏识,琢磨成器,命名为和氏璧,方成为传世之宝。春秋战国之际,几经流落,最后归秦,由秦始皇制成玉玺。而在制成传国玉玺之时,和氏璧剩下一大一小两块角料。大的一块有巴掌大小,白玉如羊脂,小的一块手指大小,苍兰若水。因为没有想好如何雕琢,秦始皇便把这一大一小的玉料,赐给了自己的儿子。大的那一块赐给了长子扶苏,小的那一块赐给了幺子胡亥。”老板徐徐道来,略微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中回荡,像是带着沧桑的回忆。

    大师眼睛一转,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同:“秦灭后,传国玉玺归于汉刘邦。得传国玉玺者得天下,这和氏璧一直在皇帝的手中转手,直至传承到了唐朝,而五代时,天下大乱,流传的御玺不知所终……”他拿眼看向老板,虽然对老板的身世来历一点都不知晓,可是在几十年的相交中,也知道许多在历史长河中泯灭的异宝就藏在哑舍之中。他当然没有肖想能够占为己有,可这样传说中的宝贝,就算是看上一眼,这辈子也值得了。

    老板却没有领会他的意思,犹自沉浸在漫长的回忆中,眼前依稀出现了当年秦始皇手握玉玺睥睨天下的身影,可转眼间又变成了子婴捧着和氏璧跪在刘邦面前受降的情景……

    老板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医生见状连忙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却惊见在老板捂着嘴的指缝间竟然渗出了血。

    在那惨白得像是白纸一般的手指间,血的颜色异常的刺目,医生此时发挥了他的职业素养,很快镇定了下来,打算拉着老板在一旁坐下,先给他做个简单的检查。但老板却挥开了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擦干净唇间和手掌上的血渍,就像没事人一般淡淡地朝一脸震惊的大师问道:“我快没时间了,就不和你多说了,这块长命锁你能修不?”

    大师挠了挠他那个光头,为难地说道:“若是一般的玉,我也就试着粘一粘了,但是玉碎了就证明它为主人挡了一劫,千万不能再戴了,要用红布把它包起来收好。更何况是这样珍贵的一块玉,若搞不好,反而会出大岔子。玉是有灵性的,但也有邪性。碎玉很容易招惹些不好的东西……”大师说着说着也觉得过意不去,起身把那碎成两半的长命锁郑重地交还给了老板。

    老板又怎么会不知道大师说的这些事情,只是乍然间看到自己护了几千年的玉突然之间碎掉,一时心乱如麻,难以接受。

    这么多年来,他看了那么多的古物在他面前破碎毁去,以为自己早就无动于衷了。看来并不是那样,只是因为碎掉的,不是自己所珍爱的东西罢了。

    老板从大师的手中接过仍带着体温而半暖的长命锁,看着一旁精神状态不错却一脸为他担忧表情的医生,内心反复琢磨着“玉碎就是为主人挡了一劫”的这句话。

    难道是他一直理解错了?这长命锁碎掉,反而是好事?

    老板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朝大师拱了拱手道:“打扰了,我先走了。”

    大师却因为他的这个动作,一眼看到了他身上的中山装破掉的那个口子,脸色大变道:“你、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老板无所谓地轻笑道:“衣服自然是衣服,玉都能碎了,衣服又怎么可能不破?”

    医生在一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察觉这两人态度大不相同,好像这衣服的主人是大师一样,反而老板却是满不在乎。难不成这衣服也是古董?医生盯着中山装上那条赤色红龙,不认为之前看到的那些景象是错觉——他是真的看到了这条龙在动。

    大师的脸冷若冰霜,一把拽过老板的手臂,带着他往一旁的房间走去,恶狠狠地说道:“跟我来。”

    “你不是说头发都掉光了,不能帮我修补东西了吗?”老板挑起了眉梢,戏谑地说道。

    “只是试试,我没把握,毕竟我的手艺比我爷爷差多了,补不好这样栩栩如生的赤龙。”大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怅然。

    医生目送着那两人消失在内室,自觉地没有跟上去,可是却没有妨碍他把这两句话听在耳内。那条会动的龙也有这位大师爷爷的功劳?男人绣花?医生知道他面前要是有面镜子的话,肯定会看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扭曲了。

    这两人一走,医生便无聊起来,但又不能不告而别,只好在客厅里重新坐了下来。好在这客厅里还有一面书架,上面放着许多书籍杂志,医生随手翻看,喝着茶,也算自得其乐。不过这些关于收藏界的杂志也太过于无聊,沙发也太过于柔软舒适,看到最后,他干脆歪倒在沙发上彻底睡了过去。

    直到被老板唤醒,医生才发觉居然睡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大师亲自开着车送他们回去。医生偷眼观察老板,发觉他的衣服破掉的地方只是用线粗略地缝合上了,那针脚惨不忍睹,甚至还没他缝合伤口的技术好呢。

    就这样的一个针线活,居然忙活了几个小时?

    医生在内心用吐槽表达着不屑,但聪明地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

    大师开车把他们送到了哑舍门口便回去了,医生本来想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可下车被冷风一吹,立刻又精神了起来。

    “你是先回去?还是进去坐坐?”见医生没有离开的意思,老板客气地问了一句。

    “进去坐坐吧,我还有些事想问你。”医生目光烁烁地看着老板,心中的疑问急需得到解答。

    老板不予置否,低头推开了哑舍的雕花大门,在门旁的柜子上摸出火柴,把门口的长信宫灯点燃。

    幽亮的灯火在寂静的夜色中跳动着,此时百宝阁上民国的西洋钟忽然开始鸣叫起来——正是午夜十二点了。

    老板长吁一口气,心想医生的生日终于过去了,正在盘算着他算是顺利地渡过了二十四岁,逃过一劫时,忽觉得背后一股大力传来,他毫无准备地被撞了一个踉跄,向前一步扶住了柜台才勉强站住。

    慌忙回头,老板骇然发现,医生竟紧闭着双眼,靠在了他的背上,已经是昏迷不醒。

    二

    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重重迷雾之中。

    这迷雾很厚重,根本看不见周围的情况,连手伸出去,都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影子,完全迷失了方向。低头也看不见自己的脚,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医生根本都不敢随意动弹。

    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最后的记忆就是走进了哑舍,怎么好像一眨眼就到了这里?

    医生怔忡了片刻,忽然觉得远处隐约传来说话声。这么傻站着肯定也不是个办法,医生认定自己肯定是身处梦境,所以也觉得不会有威胁到他安危的事物存在,便循着那说话的声音走了过去。

    迷雾渐渐地稀少起来,医生看到自己脚下踩着的是青砖。这些青砖和哑舍那间密室内他曾看到过的那种青砖不同,脚下的青砖有着完美的雕花,其间镶嵌着金箔和各种玉石,华丽得让人瞠目结舌。

    这时他周身的迷雾已经慢慢散开,医生发现他身处一间极其瑰丽的宫殿中,周围有许多穿着繁琐古装的人。骤然看到这些,医生一开始吓了一跳,待到发现这些人根本看不到自己时,才放下心来。

    果然是在做梦。医生饶有兴趣地在宫殿里来回观看着,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站在最前方的一名华服男子。那人生得高大威猛,站得笔直,就如同一株挺拔的松柏,英姿过人。年纪也就二十多岁,但却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度。

    医生忍不住对他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他手中抱着一个襁褓,里面有个睡得正香的婴儿。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本王的长子,就叫扶苏吧!”那名怀抱着婴儿的高大男子洒然而笑地说道,下面的一群大小官员便开始连声祝贺。此起彼伏的道贺声把本来沉睡的婴儿吵醒,婴儿开始哇哇大哭起来,而旁观的医生已经都呆住了。

    扶苏?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叫这个名字?历史上只有一个公子扶苏。

    难不成这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就是秦始皇?

    医生还想再看两眼,这时本来已经散去的迷雾又重新出现,几乎在转瞬间弥漫住了所有空间,不光遮住了视线,连声音都屏蔽住了,渐渐地连婴儿的哭泣声也再也听不见了。

    医生自认为自己是在梦境中,所以不慌不乱,仍耐心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迷雾又忽然散去,这次换了一座更加雄伟的宫殿,但基本构造和原来的那个宫殿差不多,甚至连脚下的青砖都一样。看上去像是议事的地方,左右坐满了各种官员,那个疑似秦始皇的男子端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而让医生感到意外的,是正在当众禀报议事的那个人,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童。大殿之上至少有上百人,而这名小童却夷然不惧,侃侃而谈,空旷的大殿上一时回响着清脆的童音。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扶苏公子?

    医生已经发现疑似秦始皇的那人相貌已经褪去了眉宇间残存的稚气,气度越发沉稳威严,看上去大概能有三十多岁了,显然这个场景已是公子扶苏出生过后许多年了。可是这个十岁的小童,相貌根本和大殿之上的秦始皇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反正仗着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到他,医生一直走到小童的面前才停下。这个小童长得唇红齿白,高度只到他的腰际,医生越看越觉得这小童很熟悉,答案在心底好似呼之欲出。

    正在疑惑间,医生突然感到身后被人拍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道:“终于找到你了。”

    医生一回头,就看到了脸色苍白的老板,然后就像是见了鬼一般来来回回地在他和小童之间看来看去,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板苦笑道:“没想到你会来到这里,没错,这个小孩是小时候的我。”

    医生感觉喉咙像被人掐住一般,死死地瞪住老板,难以置信。

    他开始觉得这并不是梦,他的幻想就算再离谱,也不会梦到设定这么齐全的梦境。

    此时殿内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缓缓道:“甘罗使赵,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间之地,功绩可嘉。封汝为上卿,复以汝祖甘茂田宅赐之。”

    医生指着殿中那个俯首谢恩的小童,期期艾艾地问道:“你……这是甘罗?那个十二岁就称相的神童甘罗?”

    “在秦制中,丞相与上卿的官阶差不多,所以便有了十二岁称相的说法。”老板甚为怀念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后把目光定在一处。医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在秦始皇嬴政背后的屏风处,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华服冠带,虽然没有嬴政慑人的气势,但五官却极为神似。

    “这就是扶苏公子?”医生总觉得看着这人,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还形容不出来。还没等他理清思绪,迷雾又瞬间包围了他们四周,连宫殿都隐去了。奇怪的是虽然雾气很浓,但医生却仍能看到站在他身旁的老板。

    “我知道你有疑问,继续往下看,你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老板淡淡地说道,在雾气的缭绕中,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虚幻。

    医生定了定神,虽然老板说的话非常不可思议,但他之前确确实实听到过老板说过那白蛇是他师父养的一条药蛇,而那条白蛇足足有两千多岁,战国时期正好离现今有两千多年,甘罗的相貌又如此神似老板……

    难道说老板真的是甘罗?

    医生一瞬不瞬地看着老板,雾气浓重,他眼中的神色,越发显得扑朔迷离。医生忽然想起在正史中,甘罗的生卒年月不详,史书中根本没有记载过这位惊世骇俗的神童最后究竟是什么结局。按理说身为秦国贵族的甘罗,就算是寿终正寝,那么在秦朝的历史中也应该可以查阅到只言片语,可此人就像一颗流星,突然在大秦的朝堂中闪烁而过,又瞬间消弭不见。

    还是说……史书没有记载甘罗的死因,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死?

    医生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正想问出口时,迷雾又忽然散去。这次的场景不是宫殿,而是一间布置素雅的书房。时间好似又过了几年,甘罗已经从一名小童长成了一名少年,面目和老板越发的相似,只是眉宇间没有老板那种特殊的深邃气质,有的只是天真和烂漫。

    “秦皇封我为上卿,以我当时出使赵国的功劳并不能承受得起,也不是始皇帝的一时兴起,而是为了安抚秦国的旧贵族。我虽名为上卿,但却无人把我当成上卿。始皇帝像是早就知道这样的情况会发生,随后不久便让我随公子扶苏读书,也就是当起了他的伴读。”老板徐徐说道,医生也看着已经长成一名青年的公子扶苏走进书房,两人极为相熟地开始讨论政事,时而抚掌大笑,时而争得面红耳赤。

    医生这时才知道为何历史上关于甘罗的事迹止于他十二岁称相,因为甘罗变成了太子伴读,其实就是秦始皇为扶苏准备的幕僚班底。若公子扶苏登基,那么蛰伏的甘罗必将在秦朝历史上大放异彩。

    可惜最后的秦二世并不是扶苏,而是他的弟弟胡亥。

    一想到这个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太子,这个温润如玉的青年,竟会英年早逝,医生就忍不住从心底涌上一股哀伤。这种感觉真的难以解释,本来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他早就已经做到了可以漠然对待生离死别,况且这个扶苏公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死了,他替他沉痛个什么劲啊?

    医生很快地调整好心情,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老板,把对方那充满怀念的目光尽收眼底。

    感触最多的,应该是他吧。

    医生不知道一个人孤独地活在世上两千多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一个个死去,只剩下自己颠沛流离……

    医生忽然有些了解了,为何老板在做古董生意。只有那些古物,和他一样拥有着漫长的岁月,沉淀着厚重的历史,看着一代代的物是人非……

    迷雾来了又走,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场景,有时只是一瞬间,有时却持续许久。医生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人的回忆。

    应该十有八九是老板的,他这么想着。

    迷雾中出现的场景中,秦始皇的身影越来越多,医生听不太懂他们之间半文半白的对话,也觉得那些讨论的都是政事很无聊,便也不再找老板翻译。此时画面正好放到千古传诵的惊险一幕——荆轲刺秦王。

    荆轲不动声色地跪拜在秦皇跟前,恭顺地递上地图。地图的卷轴一寸一寸展开,终于,图穷匕见,荆轲飞快地伸手抓紧始皇袖子,另一手,闪烁着寒光的匕首破空而出——凌厉的剑势朝秦始皇刺去,秦始皇挣脱撕开衣袖,躲过一剑。

    荆轲一剑落空,他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来的,不杀秦王誓不罢休。秦王拔剑迎击,砍伤了荆轲。鲜血溅出,荆轲把匕首砸向秦王,却又一次落空,自己却再一次被秦王刺中,负伤倒地。

    看着荆轲挣扎着嘶吼大骂秦王暴政,医生忍不住问道:“老板,你说秦始皇是不是个暴君?”

    老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子丹派荆轲刺杀始皇帝,始皇帝险些失去性命,但是秦灭燕时,甚至都没有伤害燕国王公大臣的性命。始皇帝一统中原占领六国后,没有屠城,没有对六国的王公贵族进行屠杀,而这些人,后来却成为反秦的主要力量。若是始皇帝真的是暴君,那楚国人刘邦为何可以做官?那楚国的贵族后裔项羽为何可以顺利长大?”

    医生闻言一愣,因为老板的言论,也因为正好此时荆轲被一拥而上的秦兵斩于殿下。飞溅的鲜血几乎都要流淌到他的脚下,虽然这幅画面和他相隔了两千多年的岁月,可医生几乎仍能闻到那股慑人的血腥味。“你说反秦的是六国的王公贵族?可是我记得最先起义的是大泽乡的陈胜吴广吧?他们可都是平民啊,是秦始皇的徭役太重逼得他们造反的。”

    老板冷哼了一声道:“汉朝的司马迁说,陈胜吴广暴动是因为服徭役迟到了要斩首。可是近期出土的秦简却说,迟到五天以内的处罚只是口头批评,五天以上也只是罚款。人人都说秦朝的法律严苛,而相反的事实是,秦帝国的法律中,已经出现了西方两千年以后才出现的保护罪犯的条款。《史记》中也记载了,秦始皇交办的案件,多次不能破案,这在后世是无法想象的。因为酷刑之下,即使找不到罪犯,也能找到替死鬼。这说明了秦朝根本没有酷刑逼供,相比以后朝代的冤狱无数,秦朝已经算是开明的了。”

    医生听得毫无反驳之力,虽然觉得语塞,可是却又觉得新奇。“难道说,秦始皇是个英明神武毫无缺点的皇帝喽?那些罪状,难道都是编排的不成?”

    “有什么罪状?说来听听。”老板微微一笑,对于世人对秦始皇的偏见,他也是憋了两千年的气了,若是换了和其他人说这种话,八成会认为他是疯子。他又转头细细打量着医生,他现在就站在这里,他能看得到两千多年前的场景,命运辗转数千年,兜兜转转,却在当下,仿佛间回到了起点——当年的他和他,也是这样,站在光滑的青砖之上,议论朝政,辩论国事,没有谁是太子,没有谁是伴读的书童,有的只是共同的理想和志向——建立一个千秋万代的大秦!

    他虽然还没找回他前世的记忆,但这种和人争论得畅快淋漓的感觉,他已是许久许久都没有经历过了……

    医生没注意到老板恍惚的神情,搜肠刮肚地回想着秦始皇的暴虐罪状,先捡轻的说道:“他妄杀无辜!”

    “哼,始皇帝在位37年,没有杀过一名将军或者大臣。后世的历朝历代,对于灭亡的前朝,都是毫无例外的斩草除根。更有甚者,连对待本朝的人,也要赶尽杀绝。汉高祖刘邦可是几乎杀了所有跟他造反的战友,无一例外的都是满门抄斩。后世有人骂刘邦是暴君吗?没有。因为恨他的人都被斩草除根,彻底被消灭了。连司马迁写的《史记》都不敢乱言,否则汉武帝刘彻会轻松地把他书写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老板的脸上浮上了鄙夷。

    “那秦始皇不也焚书坑儒了吗?这不也是把骂他的人斩草除根了吗?”医生愤愤不平。

    老板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静待着周围的迷雾散去。此时画面是在一处春意盎然的御花园中,坐在躺椅上的秦始皇并不是一副威严的模样,而是一脸慈爱地逗弄着怀中的小孩。扶苏和甘罗站在远处,已是成年人的扶苏难掩一脸的羡慕。

    “这小孩是谁?”医生忘记了刚刚的辩论,同样惊讶于秦始皇难得一见的温情。

    老板闭了闭双目,长叹了口气道:“他就是胡亥。”

    医生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就是真正暴虐败家的秦二世胡亥?虽然他知道秦始皇可能有着这样那样的罪状,但毕竟对方是一统中原的始皇帝,而他一手打下的江山,竟没有像他预料般的传至千秋万代,而是在秦二世手中就断送了。看着那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医生怎么也想象不到他长大后会变得那么残暴无情。

    “还记得我说过长命锁的玉料吗?就是这时候,始皇帝统一了中原,把和氏璧打磨成了传国玉玺,剩余的两块玉料便赐给了长子扶苏和幺子胡亥。”老板淡淡地说道。此时画面上正好展现的是扶苏接过那块晶莹如玉的玉料,不敢任意雕琢,只是配了红绳,贴身佩带。

    “这……我记得战国时候王国的继承人好像没有立长立嫡的说法吧?”医生也意会到了老板话中的深意。

    “是的,所以虽然明面上扶苏的继承权是第一位,可是有眼睛的人都会看出来始皇帝对胡亥的偏爱。”老板看着变幻的画面中秦始皇对扶苏劈头盖脸的喝骂,轻叹了口气,“其实始皇帝对扶苏公子严苛,是因为他想把这个帝国交到扶苏手中。溺爱胡亥,是因为这个小儿子以后不用继承这个庞大的国家。唉……其实扶苏公子,根本不喜欢权谋政事,最喜欢看的是医书……”最后一句话,老板说得极轻,但却忍不住朝身边的医生看去。

    医生没有听到老板的最后一句话,内心充满了吐槽,若秦始皇没有给胡亥错误的认知,一视同仁的话,那么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皇帝如果连宠爱谁的自由都没有的话,那岂不是太悲哀了?

    两人因为这个插曲,并没有继续辩论下去,恢复了融洽的氛围。老板看着变幻不定的迷雾场景,偶尔给医生指点那些人物事件,医生听得津津有味,倒像是在看一场真实3D投影的电视连续剧。

    “啊,对了,秦始皇还有一大罪状,大兴土木!长城、阿房宫、骊山陵墓,哪个不是大工程?”医生看到画面上秦始皇站在地图前开始研究长城的修建地点,便想起了之前他们提到的话题。

    老板撇了撇嘴角,轻叹道:“秦朝争霸六国之后,剩下的士兵怎么办?解甲归田?这不是解决的办法。久安必乱,要不是继续对外扩张,就是大兴土木。历朝历代,无一例外。像后世的汉武帝多次出兵征讨匈奴,隋唐宋明也无一例外,就连清朝的康熙在和平年代都御驾亲征,这是一种解决内部矛盾的办法。”

    医生听了茅塞顿开,这方法确实从古到今都在用,更别说现今社会了,某大国还为了转移国内的经济危机,掀起了什么什么战争呢!

    老板见医生并没有反驳,便继续说道:“后世对于长城的褒贬暂且不提,但秦朝之后,历朝历代都会修建长城,难道还不能说明长城的重要性吗?始皇帝没有进行对外扩张是考虑到民生问题,我空口白话说你可能不信,出土的《睡虎地秦墓竹简》确确实实地记载着,秦朝的徭役是有工钱拿的,有管饭,甚至配发衣服的。你觉得,老百姓是愿意打仗呢?还是愿意打工呢?”

    医生彻底哑口无言,脑袋里回荡着老板的言论,一团浆糊。

    “这里,就是焚书坑儒的真相。”老板突然说道。医生立时瞪大了双眼,老板怕他光从几个场景看不出来所以然,便徐徐解释道:“焚书坑儒的导火索,是因为始皇帝追求长生不老,但又怕被毒杀,给他进献药丸的术士都必须同时做两颗药丸,专门有几个试药的侍从试药。待一个月后如果没有什么异状,才服下药丸。然后,某一天,试药的某个侍从,暴毙。”

    画面上的秦始皇正在大发雷霆,底下一干人等噤若寒蝉。医生皱眉道:“现代研究已经证明,古代炼丹术里含有的汞、矾等物质,是重金属,对人体了有剧毒,积累到一定程度肯定会有副作用。事实上历史上死于服丹而亡的帝王有好多个,唐太宗李世民传说就是因为这个死的。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啊……”医生忽然住了嘴,因为他这才发现,他身边貌似就有个长生不老的人。

    老板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是的,但当时无人知道丹药从根本上就有毒。也无从查证到底那名试药侍从是吃了谁做的丹药而死,再加之查出侯生、卢生等人贪赃枉法,挥霍殆尽携款潜逃的事件,始皇帝决定杀掉有关的术士。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骗取科研经费,逮捕了违法者四百六十三人,人人证据确凿,其罪当诛,逐一斩首。只有这么一次坑儒事件,准确的说实际上是坑术事件。在《史记》里,司马迁也认为是坑术士,后世以讹传讹,添油加醋,才变成了坑杀无数书生。至于焚书,前一阵出土的秦简仍在,若是真的焚书,那又怎么会有大量的秦简出土?始皇帝烧的,只不过是六国的贵族藏书而已,为的就是想抹去他们的历史,防止他们动乱,结果没想到光是仁慈的焚书,根本无法阻止他们造反的心。”

    医生此时已经彻底断绝了和老板争论的心,老老实实地沉浸在这个历史的画卷中,后面讲述的故事也多多少少颠覆了他的认知。秦始皇独揽大权事必躬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觉只有他活着才能支撑这个帝国的运转,所以开始多次去各地巡视,留扶苏公子在朝中执政。可是扶苏公子仁义忠厚,和秦始皇的治国理念完全相反。多番冲突后,秦始皇才把他丢到边塞参军,打算磨炼他数年,希望培养出一个刚毅果敢的扶苏。甘罗,也就是当年的老板,作为扶苏公子的伴读也随行。

    此后的场景便很少再有秦始皇的出现,多是非常单调的军旅生活,塞外征战果然使扶苏从一名贵公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将领。而在不知几次春去秋来之后,忽然有人传来了秦始皇的旨意。一旨诏书传至上郡,竟是责备扶苏办事不力,赐其与将军蒙恬自尽。

    医生呆呆地看着,他自是知道这旨意其实是胡亥和赵高的假传圣旨——秦始皇早就在那次东巡的路上就宾天了。而扶苏也不像历史上所写的那样软弱到拔剑自刎,而是想和蒙恬将军带兵冲回咸阳去询问真相,但胡亥和赵高的人早有准备,把在帐篷内开始有反抗之意的扶苏毫不留情地斩杀。

    尽管相隔了两千多年的时光,医生看到那些士兵持着剑朝扶苏刺去时,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呼。

    因为他竟然发现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老板冲了过去,奋不顾身地挡在了扶苏的身前。

    医生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带着寒光,透过了老板虚幻的身体,直接插在了扶苏的胸膛上。

    老板回过头来,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不怪你……”医生知道老板当年并不在场,若是他在的话,恐怕就会做出刚刚的那种举动。一时间,医生的心中充满了庆幸,幸亏老板不在。

    只是,看着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扶苏,医生的背脊间蹿起一股凉意。

    扶苏怀里,那块秦始皇御赐的玉料掉在了地上,医生看着那块玉被温热的鲜血浸染,不由得遍体生寒。

    “其实并不是正义能战胜邪恶,而是历史只有胜利的一方才能书写。这世间,胜的一方才永远是正义。”老板缥缈的声音传来,医生却来不及细想,重新地陷入了黑暗中。

    三

    医生像是从一个深海的海底般浮上了水面,艰难地睁开了双眼。哑舍内那熟悉昏暗的灯火跳动在眼前。

    他从椅子上坐起身,揉了揉微痛的额角。一抬手便停住了,因为他手中拿着的,就是那块碎成两半的长命锁。医生愣愣地看了片刻,忽道:“我刚刚看到的记忆,其实是扶苏的吧?”

    老板给他倒了杯茶,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扶苏惨死,我帮刘邦破秦,替扶苏报了仇后,便一直在寻找扶苏的转世。”

    “你帮刘邦破秦?”医生拿起茶杯直接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让他忍不住咋起舌来。

    “嗯,我本来选中的是项羽,可没想到他居然毁了咸阳,烧了阿房宫,杀了所有秦朝的皇族将相。”老板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捏着茶壶的手甚至都有些僵硬,半晌之后才续道,“所以我转而投向了刘邦。”

    医生呵呵干笑了两声:“你不会告诉我,说你是韩信吧?”他本是开玩笑说的这句话,可是没想到话一出口,老板却淡然地点了点头。这下医生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抢过老板手中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他面前的这家伙既然活了两千余年,那么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天知道他还在历史上都扮演过什么角色……

    又喝了几杯茶水压惊,医生这才有气力往下问:“那你有没有找到扶苏的转世啊?”

    老板往茶壶里续了水,盖好了茶壶盖,这才平静地说道:“找到了,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扶苏的转世每次都是夭折,最多也只能活到十二岁。因为时间太过于短暂,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不能及时找到,疲于奔波。我花费了极为漫长的岁月,才发现只有让扶苏的转世戴上当年他贴身佩戴了数年的玉料,才能延长生命。所以我让陆子冈雕琢出了这块长命锁,可饶是如此,也只能让扶苏的转世在世间存活二十四年。”

    医生虽然早就猜到了些许情况,但当老板说完最后一句话直直看向他时,还是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医生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讪讪地说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都过了二十四岁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啊?”

    老板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有认错人。你还记得之前那个水苍玉的基督像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个人还是我救回来的呢!怎么?”医生当然还记得那个诡异的事件。因为那个水苍玉的基督像,本来被害死的宁琪琪占据了畅销推理小说家萧寂的身体,而萧寂则被他佩带的水苍玉基督像吸收了灵魂。医生正想再唠叨两句,却看着老板从柜台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那个水苍玉的基督像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宁琪琪把这枚基督像送给我了。我让馆长去做了鉴定,刀工虽然是最近的产物,但玉料却是两千多年前的。”老板说罢怕医生听不懂,又加了一句道,“正是那块始皇帝赐给胡亥的青色玉料,和你手中的长命锁出自同一块和氏璧。”

    医生为之哑然,他今天已经接受了太多太多的震撼,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光听结论便罢。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扶苏公子的一魂一魄在临死前,被锁在了这块玉料中。魂魄不全的扶苏,转世自然早夭。而今天长命锁碎了,那属于扶苏的一魂一魄才重新释放出来,我和你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在这长命锁中扶苏公子残留下来的回忆。”老板说得很慢,慢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牙缝间逼出来的一般。

    医生觉得头晕晕的,但他还是善于抽取能听懂的话语来听,所以回味了片刻后,他眨了眨眼睛,指着自己道:“就是说,我命中的大劫已经顺利地过去了?以后我可以万事无忧地生活下去了?”

    对于自己是不是扶苏转世,医生根本不感兴趣。刚刚看的那些场景,他权当成是全息3D的电视连续剧,没有太多的感触。毕竟那是两千多年前事情了,就算再纠结又有什么用?等天亮了,他还是要走出去上班,穿上白大褂治病救人,他的前世是英雄还是狗熊对他的生活根本没有半点改变。

    老板闻言露出了一个笑容,缓缓点头道:“是的,没有任何问题了,不光是今世的你,以后转世投胎的你,也会和平常人一样归于命运的掌控,再也不会有早夭的事情发生了。”

    医生莫名地觉得老板说的话有些凄凉,可是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心中烦躁的他刚想问出口,就骇然看着老板的嘴角开始不断地溢出鲜血,而那笑容却依旧挂在他苍白的脸上。

    “是的,你终于能好好的活着了,我的使命终于结束了……我……也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