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改尽江山旧 > 第13章 钉子

第13章 钉子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二天早上,东方百无聊赖地算了一上午的粮草收支,才见承铎姗姗而来。东方近墨久了自然黑,便也不怀好意地把承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怪笑着开口道:“你一问问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承铎大步进来,道:“你这眼力也太差了,我们昨夜只是说话而已。”

    东方笑道:“不止说话吧?”

    “就只说话了。”承铎拂衣坐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你说的那件事不对。她从小就钻研高昌皇室的秘制药理,那种药十分少有,最后一颗也让她用了。应该是再没有了,更不会流入中原。”

    “哦?”东方沉默,若有所思。

    “她说成药的秘方已毁,制不了药,但可以用原本做君药的一种草药。只是效力没有这么明显,且须长期低量服用,才会有丸药的效果,一次吃下足以致狂的药量,会死。只是这个草药中原并没有。”

    “长期低量?”东方缓慢地问了一遍。

    承铎握着杯,道:“嗯。而那个指使她来害我的人,她却也不知道是谁,只知是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

    “啊?!”东方惊得站起来,“这个人承锦曾见过的!”

    承铎放下杯子,道:“在哪里?什么时候?怎么我没听她说起?”

    “就在文渊阁,你还在上京的时候。这个……是我叫她不要声张的。”

    承铎的重点立刻就偏了:“她那时候就这么听你的话了?”

    东方谦逊地摆手道:“碰巧听了而已。”

    正说着,两员大将双双而至。赵隼一进来,就往进门处的木凳子上一坐,杨酉林却往帐中一站,两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谁也不说话,气氛隐含紧张。

    “怎么了这是?”承铎抬高声音道,“大清早的,一个个黑着脸给胡狄哭丧呢?”

    杨酉林冷冷道:“锗夜城一战,我在南门外以步兵对骑兵,苦战一夜;他在城里捞了个饱,现在还跟我争起马来了。”

    征战之后胡人兵士不会留,胡人马匹却可以纳入军中。胡马虽不高大,耐力奇佳,如今两人就争上了。

    赵隼也冷冷道:“你算了吧。我在城里巷战,马匹死伤不少。你又没用马,凭什么现在你七成我三成,起码也要平分。”

    承铎皱了眉道:“我说赵隼,我在东门攻城的时候,你还没往里打呢。我先进城给你开的门,你损失有我多?”

    东方听出他的戏谑之意,接过话来道:“说起来,你进东门,还是我给你开的门,怎么现在分人分马也没我的份儿啊?”

    那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心道:“你要人马来做什么?”东方笑:“二位莫争。既要统帅人马,必要治军。我出一题,谁先答出来谁便得那人马。”

    杨、赵同声道:“好。”

    “设若我军俘来许多胡人与胡马,人、马共有数八十,共有足二百零八只。则人有多少?马有多少?”东方缓缓道。

    杨、赵二人对看两眼,都没有做过这样的题目。一个人两只脚,一匹马四只蹄,往深了一想,一团糨糊,这个……

    承铎一敲桌子:“既答不出,那还争什么,各回各营去吧!”他这么一发话,杨酉林和赵隼也不敢再说,匆匆一礼,退了出去。承铎也站起来往外走,东方在后。承铎不耻下问道:“人有多少?马有多少?”

    东方道:“人五十六,马二十四。”

    承铎听了也不说话,一路走到校场上。赵隼与杨酉林正督军演练。承铎往点将台上一站,赵隼忍不住抱怨道:“东方大人出了个什么题,要人要马一点就知道了,哪有这样考人的。”

    承铎鄙视地说:“你自己答不出来,也怪不得别人。”

    杨酉林凉凉地说:“那大将军说说,人有多少,马有多少?”

    赵隼先笑了:“老杨别看话说得少,一说出来就是要害。”

    承铎淡淡道:“人五十六,马二十四。”

    赵隼心下盘算了一番,疑道:“这怎么算出来的?”

    承铎道:“这么简单,你也好意思问。”

    赵隼惊异道:“没看出来,你何时有这等学问了。”

    承铎白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襟:“不然怎么我是三军统帅,你们也就是个上将军。明天把马调到我亲领的骑兵营里去。”言毕,飘飘然走向场心,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东方拊掌大笑道:“大将军果然见识不凡,令人佩服。”

    杨酉林低低地看了赵隼一眼:“见着比我狠的了吧,早知道让两成给我也就完了,现在谁也得不着了。”说完也往自己西营去了。

    营外大路的尽头,升起一路尘烟,一队人马逶迤而来。队前竖着一杆大旗,上面一个隶体的“赵”字,迎风翻滚。承铎远远望了望,回头道:“赵隼,还不去接一接老爷子!”

    赵隼一跃跳下点将台,随手拉了一匹马从承铎身边跑过,直奔向那队伍去了。承铎扇了扇他扬起的尘土,摇头道:“真是欠骂,还赶着去。”

    队前一人,白须玄甲,虽年纪老迈,却神采飞扬,正是领兵部尚书的定国公赵定一。他一见赵隼奔来,不由得朗笑出声。赵隼不敢近前便滚鞍下马,拜伏在旁,叫道:“爷爷。”

    赵定一果然骂道:“臭小子,滚起来吧!”

    赵隼站在道旁,见他马鞍之侧挂着三只红头褐羽的马鸡,笑道:“爷爷怎么又打这个?”

    赵定一道:“路上见着了,就射了三只。多少年了,还是喜欢吃这马鸡肉。”他拍了拍马鸡的羽毛,又看看赵隼,“小子,一年不见,晒黑了嘛。”

    这天晚上,承铎破例在军中大摆酒席,与各路军马将领痛饮起来。这些人马都是近年来布置在燕、云两千里边防上的善战之师。这次承铎攻下胡人的都城,将胡狄大汗斩首,也少不了他们的策应之功。其中许多都是彼此经年未见,直把这场酒喝到深夜。

    夜晚一到,燕州的温度就陡降了下来。

    茶茶换了厚衣服,围着炉子,煮着一壶奶茶。若是承铎喝醉了,正好可以解酒。忽兰坐在一旁,看着炉火,已经昏昏欲睡。茶茶拍拍她,示意她去睡觉。忽兰想跟她坐着,又摇摇头。

    帐帘一响,承铎带着一身寒风进来,身上裹挟着酒气。茶茶坐直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回来。承铎笑道:“我喝醉了。”茶茶倒了一碗滚烫的奶茶捧给他。承铎仍是笑,“我不想吃这个解酒。”

    那他想吃什么解酒?茶茶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烫。承铎对忽兰一抬下巴,目光指点着帐门口:“你出去。”忽兰走到帐口,放下帐帘时,只来得及看到承铎将茶茶抱到了一旁散乱在地的靠垫上。

    忽兰默默地沿着寨栏逛,走到大帐后面一丈来远,似乎听见什么声音,远远的又听不真切。她走近两步,再近两步,隐约听见些响动。忽兰害怕,连忙跑开去,心里却一阵紧张。那个恶人莫不是在欺负姐姐?她一想到这个,远远地钻到一个帐篷角,担心起茶茶来。

    过了好久,承铎出来去远了,忽兰挨进帐去。茶茶懒懒地倚在那靠垫上,脸色有些绯红,眼神却带着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姐姐。”忽兰唤了一声。茶茶抬头看着她,一向清丽的脸庞却美艳不可方物。她的神情让忽兰都觉得莫名地沉醉了。

    中军帐里酒意也有些阑珊。东方酒有些过了,便避了出来,吹着冷风散步。低沉的乌云,在夜色下却显得发白,隐隐地压在天边,看不见一颗星星。平野像一条永没有终点的路,伸向远方。他想起承锦说那尽头的地方是天涯,微微笑了。姑娘,天地是没有涯的,我寻找过。没有。

    也许是乘着些酒意,东方想骑了马到那平野上看看。他不想惊动到旁人,绕到大营西北偏僻的一个马厩去。等他慢慢走近时,马似乎都睡着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东方也减了兴致,不想打扰了这马休息。

    忽然厩边一个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先生?”

    东方凑上前一看,正是钉子。他手脚都缚在木桩上,一见东方,震天地叫起来:“先生啊!真的是你啊!救我啊!”“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哲义如鬼魅般闻声而至:“东方大人,这怎么……”

    东方拉开厩门道:“先把他放出来。”

    “主子吩咐了关着他。”

    “你先放了他,我跟你主子说。”

    哲义解开绳索,钉子哭得一塌糊涂。

    东方对哲义道:“没事了,你去吧。”回头歉意地看着钉子道,“真对不住,我来了燕州一直忙乱得很,没顾得上你,让你吃苦了。”他把钉子抱了起来,往自己帐子去。钉子坐在他的手臂上,抽泣不住,断断续续道:“他……他不是人……把我关在这里……胡人来了,又走了……没吃的……冷得我快死了……”

    他见着东方就像有了底气,连承铎也骂起来了。直到东方用毯子把他裹上,端了热水给他喝时,钉子才止住了哭,时不时地抽一下。东方歉然道:“我上次还欠着你奖励呢,这下更欠得多了。你说怎么办吧。”

    钉子想了想,小声道:“我害怕。”

    东方笑道:“你怕什么?那个不是人的家伙其实还算是个好人。”

    钉子低了一回头,方嗫嚅道:“先生,我听他们议论,说七王……呃,七王要来这里了?”

    “这些将军走了,大约他就该到了。你认识他?”

    “嗯。”钉子抖了抖。

    东方眼神刹那间深邃起来:“你怎么认得他?”

    夜静如常,岁月川流。中军大帐,酒宴已散了。赵定一却扶着桌子环顾军帐,举了空杯,望着虚空道:“皇上,臣敬您。”赵隼在旁轻劝道:“爷爷,先帝去世已八年了。”言未已,赵定一一阵酒劲上来,扶着桌子便呕吐起来。赵隼递了帕子给他,赵定一却站起来,望着地上,痛声道:“唉,都吐了。可惜了我的马鸡肉啊!”赵隼扶着他,一阵好笑,又一阵心酸。

    快乐与悲伤总是容易相随,便如热闹之后才更能衬托寂寞空旷。这个夜晚,有人在谈笑,有人在回忆,有人在述说机密,有人在爱意缠绵。

    承铎曾以为,破胡是当务之急,一切别的事可以暂不顾及。然而破胡之后,将来之事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到来。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谁也不知道。既然不可奢望无事,那还是抓紧时间做一做爱做的事吧。

    第二天一大早,承铎才走到中军帐,就看见东方又坐在了那里,看天望地,貌甚无聊。

    承铎不由得叹道:“早知留下承锦来,免得你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倒像在抓我的岗。”

    东方笑道:“正是来抓你的岗,给你点正事做。”他说完一招手,帐角站着的钉子怯生生地挨了过来,站在东方旁边。

    东方指着承铎道:“你别怕这个大恶人,昨晚怎么跟我说的,就怎么跟他说一遍。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钉子望了承铎一眼,见他抄了手站在那里正等着自己说,连忙低下头,不敢看他,低声道:“我是个孤儿,跟漆乔乡的万大爷住。前年遇到兵灾,全乡死光光。我被人抓了去,选来选去说我机灵,就让个师傅教我拳脚工夫,天天挨打骂。去年冬天又打仗,我趁乱就跑了。跑出来在雪地上就遇见你了。”

    “完了?”承铎问。

    东方轻笑道:“还没到最精彩的部分。”

    “师傅叫我们钉子,说今后让我盯住谁我就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上去,还说做这一行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为了今后不被人抓住,现在就要多挨打骂。我们一群七个小孩,一年以后只剩下三个,其余四个都死了。一个当面活剐了,一个喂狗了,一个试毒死了,一个自己跳崖了。”

    “就这些?”承铎又问。

    东方莞尔一笑:“关键的一点来了。”

    “师傅的主子也是个恶人,大恶人的主子是个将军,将军的主子是个王爷。师傅要我们每天早中晚跪在门前发三遍誓,要誓死效忠主人。我问师傅什么是王爷,他说就是皇帝的弟弟。”钉子咽了口口水,自己说,“完了。”

    承铎沉吟不语,似乎并不吃惊,也不生气,仍是抄着手道:“你说他把你们抓来训练,就是为了让你们去做钉子好盯梢别人?”

    钉子嗫嚅道:“师傅说起码要训练个十年八年才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抓去做钉子……”

    东方仍是笑道:“他弄这么多钉子来,无非因为手里只有锤子罢了。”

    承铎点点头:“去年救你的时候就疑心了,因为你问我是不是‘也是’皇帝的弟弟。只不过后来西营的废马棚子失了火,你就不见了。没想到果然是的。”

    钉子听他提起这一茬,忙假笑道:“呵呵,呵呵,意外,我……我怕烧着我,就跑开了去,一不小心跑远了点,就……走远了。”

    承铎并不纠缠这些细节旧事,只问:“你本来叫什么?”

    “我本来姓王,没名字。”

    “我看就叫王有才好了,这名字挺衬你的,兼且凑趣。”承铎笑笑,“去吧,这次别跑了,要跑的话也不要烧我的马厩。”

    东方道:“他不用跑了,我留下他给我跟班了。”

    钉子没想到这么容易过关,趴下磕头道:“是。”站起来就跑出帐去。出了中军帐,跑到木栅栏边时,他忍不住就地翻了两个跟头。好不容易站稳,看见一丈来远站着个女子,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有些散乱了,抱着一个竹编簸箕看着他。

    钉子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凑过去说:“喂,你是谁啊?”

    那女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见他过来就往后退了退,转身要走。钉子看出她是个胡人,指指自己说:“王有才。”他笑得一脸灿烂。那女子学着他的话音念了一遍,漾起一抹笑意,也指着自己说:“忽兰。”王有才也学着胡语的调子念了一遍,忽兰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王有才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忽兰说:“你的名字真难听。”

    王有才说:“我在这里一直跟马住在一起,今天终于可以睡帐篷了。”

    忽兰说:“不过我看你跟头翻得还好。”

    两人各自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却也不介意对方说了什么,竟聊得十分惬意。

    昨天宴饮的诸多将领正在校场上点兵,各回驻地。承铎换了铠甲,盔缨上的穗子迎风飘着,站在点将台上,意态矜贵,举止轩昂,足以令各路大将相形见绌。

    王有才遥遥看着校场上的情景,突然往前一冲,望天喊道:“老天爷,总有一天我也要做大将军,带着骑兵打仗!”

    忽兰看着那些人,虽不知道他喊的什么,却被他最真诚的豪气所感染,也跑过去,对着天空大声道:“喀喇昆仑神!总有一天我要让草原最雄健的骑兵做我的护卫,让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

    她喊完,深吸了口气。两人趴在木栅栏上面面相觑,王有才咧着嘴笑,忽兰却沉默地看着他。

    送走各驻地的将领,杨酉林已整好了西营兵马。承铎过去看了一番,牵了马来,对杨酉林道:“出来走走。”杨酉林便也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骑马到了燕州大营所倚的丘塬上。

    承铎指了远处起伏的山脉道:“崎元关靠北,地接云州,西可直击云州大营,南可回援燕州,北有喀喇昆仑山的大木林可以栖身。你的步兵都留给赵隼,只带五万骑兵,方圆二百里,需在你的控制之内。燕州现有的粮草,你分六成去。我那里的马匹,你也带去。”

    杨酉林道:“大将军要占住崎元关,莫非是为了对付……”

    承铎打断他道:“你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你在崎元关站稳,我这里便可无事。”

    “是。”

    承铎忽然转过头来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明姬那小姑娘?”

    杨酉林踌躇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承铎见他面赧,失笑道:“那你还把她认作妹子?”

    杨酉林总算是端正了脸色,率然道:“她说做妹子便做妹子好了,就算做一辈子妹子也没什么。”

    承铎笑笑:“杨酉林。”

    “在。”

    “军人有仗打有功立时,升迁便快。当初你跟着我不到两年,擢升为上将军,这是你军功应得。然而我对你的期望不止于此。今后没有仗打时,但愿你也能守住初心。”

    承铎说罢,牵了马走下山坡。杨酉林在身后忽然道:“大将军。”承铎站住,听他接道,“我本来只是个无名无才的小民,因为天下不太平才入了行伍。数年来都只是个小卒,而两年间便做了上将军。如今更是攻城入池,站在了这胡人的国都。”他望着承铎恳切道,“杨酉林从不奢望做达官显贵。日后便如现在,大将军但有驱驰,即当效命。”

    承铎笑了:“你知道吗?一个真正的军人,必定做不成权谋家。因为战场的争斗只有终结时的胜负;而权力场上的争斗有很多种,永远也没有终结。一个人即使有足够的聪明由简入繁,去涉猎权势,却很难再删繁就简,去做个逍遥的人。军中战将无数,赵隼总说你无趣,然而我最赏识的却是你。”

    他停住议论,对杨酉林道:“你之所以能做这个上将军,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军人。”承铎说到最后一句,神采一扬,跨上马向平原上的大军奔去。杨酉林也一跃上马,跟了过去,留下一路扬尘。

    回到大营时,杨酉林的副将已带了人马出来。承铎发了兵符给他,杨酉林领了,便带了骑兵浩浩荡荡地出营。忽然明姬换了一身男装,穿着个小兵的衣服,背了个包袱,牵了马过来。东方一旁看见,吃惊道:“你要干什么?!”

    明姬扬首道:“哥哥,崎元关有雪兽,我去帮你打一头回来做灵药吧!”说完,也不等东方答应,扬鞭一策便跟着那骑兵去了。东方错愕之下不及应答,大声唤:“明姬!”明姬回头冲他摆了摆手,马不停蹄地走了。

    承铎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嘿嘿。”

    东方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喜该忧。

    赵隼站住,望那人马去尽,突然回头看着承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承铎四分疑惑、三分鼓励、两分同情、一分幸灾乐祸地回看着他。赵隼到底忍不住,狠狠地骂道:“杨酉林,平日跟老子装傻!”

    承铎低头,扯了扯衣甲,理正了盔缨,一言不发地往中军去了。

    这天下午无甚要事,承铎换了便装,窝在大帐里看书。帐子里飘荡着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细碎地切着蜜饯撒进去。即使承铎不怎么吃甜食,闻见这味道也觉得有些诱人,便倒到床上耍赖道:“你端出去煮,再这么煮我待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里面搅了搅。承铎坐起身来,正要说话,哲义在门口道:“主子,兵部有文书来。”

    承铎正容道:“拿进来。”

    兵部廷报是军机要务,都是专人专送,不能假他人之手。这个进来的递送,穿着兵部六品服饰,高高瘦瘦的个子,约莫四十岁,唇角却有些萧索的皱纹,显得形销骨立。他单膝跪下道:“王爷军安,小人奉命递送文书。”哲义上前欲接,他却一缩手,自己站起来,往承铎面前送去。

    承铎笑笑,伸手去接,刚要接住时,那人手腕一翻,自书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铎。承铎却先于他变势,一伸手已扣住他的右腕,着力一扭。这人急抬右脚,却没有快过承铎,脚踝堪堪撞在他的脚尖上。承铎不容他出,将他的左腕一拉,“喀”的一声,高个子兵士整个人转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脚。

    承铎手臂一扬,他应声飞出,落在大帐中央,四肢都不能动弹,呻吟不止。这一下变故只在瞬息之间,令人目不暇接。承铎却微笑道:“你既然行刺过我,就不应再来我面前。”

    茶茶蓦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个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脱的那个瘦高个子。承铎接道:“你当时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愿求死。我们今日正可说个分明。”

    瘦高个子脸现恨色,却并不开口。

    承铎当即对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来往帐外去,哲义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帐外数步,便听见一声惨厉的低叫。

    帐内哲义已经碾磨着切下了瘦高个子的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从此便张不开弓,握不住刀。那瘦高个子咬牙不叫了。哲义估摸着那阵痛劲过去,再以腰刀砍钝的刃口割他的食指。不过一会儿,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来。

    那人只咬牙看着承铎,唇边竟浮出一丝冷笑。

    承铎见他如此,便也笑了笑,道:“你就给他右手一个痛快吧。”哲义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个指头一齐斩落。一阵麻木过后,断指之痛陆续涌起,那瘦高男子竟放声大笑起来,远远听去却似哭一般,他喘息咳道:“可惜了。”

    承铎道:“可惜什么?”

    “可惜还是没杀了你。”

    “你我有仇?”承铎问。

    “是。”

    “什么仇?”

    “你杀了我唯一的亲人。”他声音黯淡颓丧。

    “谁?”

    “哲仁。”

    承铎沉吟道:“哲仁随我多年,并无父母兄弟。”

    “我是他师父。”他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虚空。

    承铎抬手示意哲义放开他,哲义收了刀立在一旁,听承铎沉吟道:“师父?”

    那人抬起脸,悲喜全无地望着承铎:“当年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废去七层功力,下了蛊毒,成了不生不死、为人卖命的走狗。哲仁是送来我教导的钉子,那年他只有六岁。之前,有三个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们成不了出色的钉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时间。”

    “钉子?”承铎故意问。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哦。”承铎做恍然状,脸上却浮上一丝冷笑。

    “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蛊毒所制,痛苦万状,他为了我,只好为人卖命。”他话语中的凄楚,溢满眼眶,而这份拼死也要杀了承铎的执着更是流露着另一种疯狂。哲仁于他而言,恐不是亲人这样简单。

    承铎心下震骇,凝视他半晌,道:“他先要杀我,我不能不杀他,但我并不曾折辱刑讯他。他宁可一死,也不肯说出自己的主子;他明知我可以不杀他,却不愿受我恩惠。这多半,还是为了你。”

    那人淡漠而颓丧地笑了,断指汩汩流血:“不错,在这世上,他待我再好也没有了。不管为什么,你杀了他,我只要杀你。可我杀不了你。”

    承铎默然片刻,淡淡道:“哲义,你带他去止血,完了放他走。”

    哲义“啊”的一声。

    那人却定定地看了承铎片刻,嘶声道:“你当真不想知道是谁要害你?”

    承铎坦然道:“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倘若不愿意说,我问也没用。你心里有执念却无所寄托,来此是为报仇,如若不成则可求一死。我说得是不是?”

    那人沉默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很是。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无他念。今日杀不了你,只好杀了我自己。你放我走,恰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承铎微笑:“那你可以再来杀我,一次不成,还可以有下次,终身为之奋斗,也不至于生无可恋。”

    瘦高个子闻言愣了愣,脸色阴晴不定,似悟似悲。他站起来,脸色雪白,踉跄着向外走了几步,走到帐口,放眼望去,天高云淡,雁阵南飞,他忽然回过身来,道:“心爱之人原是一个人的死穴。”

    承铎一愣。

    他接着问了一句:“你明白吗?”

    承铎脸色蓦然一沉,一时间杂念丛生。有很多话想问他,又仿佛无从问起。

    那瘦高个子看他变色,摇头轻笑,一步步挨出帐去。哲义跟去送了他出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承铎坐在那里,觉得少了什么,起身去寻茶茶。茶茶果然待在素常窝着的偏帐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垫子上,睡得像只猫。承铎凑近去,她脸色恬静,一点也没醒。承铎喜欢看她熟睡的脸,不被噩梦惊扰,仿佛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诚然爱人是一个人的死穴。承铎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个人为什么放了茶茶回来。只因为承铎与茶茶情愫已生,时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当初痛苦百倍。

    承铎暗叹一声,轻手把她抱起来,往大帐去。茶茶蒙眬间醒来,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懒地不愿动。一进承铎的大帐,她便闻见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来。承铎放下她时,茶茶懊恼道:“唉,煳了。”

    她煮在帐侧的粥已经快干了。茶茶端下锅,却见承铎如雕塑般愣在当场。茶茶也觉得哪里不对,等她想出来了,却不敢相信。承铎抢上前捧起她的脸道:“乖,你再说一遍。就像刚刚那样说。”

    茶茶神情激动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承铎轻声哄她:“你说煳了,我听见了。你再说一遍。”然而茶茶没有说煳了,她叫了一声,用手捂住嘴巴,觉得这声音如此陌生。承铎一把抱起她,茶茶低声道:“我……说话了。”承铎点头:“嗯,你说话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声,埋进承铎怀里,却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里旋转。

    承铎从来没想过茶茶竟这样突然说话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再无秘密与阴谋,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全然信赖了他,承铎不得而知。她当初为什么不能说话了,承铎从不曾问过。并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记忆。然而茶茶这天说得最让他回味的一句话,便是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这就是叫床?”让承铎在今后的很多年里,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这种愉快其实并不关乎肉体。承铎喜欢茶茶,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次日午后,有急劲的风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铣的亲随一盏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营报说七王已到营外十里。此时远远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渐渐可见百来人马朝着这边而来。队伍之间还载着一辆大车,在那草原上踽踽而行,车窗的布帘被风吹得翻飞。

    疾风没有吹散浮云,反而将阳光隔成一道道光束,变幻着映在地面。东方眯起眼睛眺望那远来的人马,风把他束发的蝉纱带高高吹起,飘摇不定,而他身形却如磐石不动,隐隐似有千钧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见“云州兵马大都督”的字样,只是被风吹得十分凌乱。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浅棕色锦服,渐渐已走得近了。东方看他一路纵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将马拉住。马扬蹄而起,泥土飞溅。待马站定,那人做出一个笑容,道:“东方先生,久违了。”

    倘若他不笑,看去尚有几分不知是阴柔、腼腆,或者沉郁的气质;然而他一笑,那夜的凶戾之气立刻涌上东方心头。东方便也做出一个笑容道:“王爷可曾告诉那位朋友,富贵应知足,莫做非分之想?”

    承铣悠悠道:“既是大运撞流年,不死自身只好死亲人了。”

    东方反笑得明朗起来,往里一让:“王爷请。”

    承铣便下了马,随他进了大营辕门。身后大车刚刚停稳,一截纤巧的手指尖拈着那车帘子,掀起一条细缝,似有人在向外窥视,却看不清是何人在里面。

    承铎无论排行、爵位、军职都比承铣高,他便也拿大,待在自己的大帐里,让东方去接着。方才哲义进来把七王已到的事说了一遍。因承铣穿着便服,承铎便也不穿铠甲。刚换好衣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过来。

    承铎听出是茶茶,闪身到帐门边,茶茶刚掀帘子,便被他一把捞住,吓得一声轻叫。承铎抱了她一转,进了帐中问:“你跑什么?”茶茶气息不匀,笑道:“有美女。”她还是不大习惯说话,能不说几乎都不说,说话也总是低声,声音婉转细腻,却不做作。

    “哪来的美女?”承铎松开她。

    “那个七王带来的十个舞女,简直像没穿衣服。”茶茶比画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衣裳都没袖子,腰还露在外面,除了裙子几乎就穿了个布条。”不知为什么女人看见女人穿得少也这么兴奋。

    承铎怪道:“没冻死人吗?”

    茶茶嘻嘻笑:“裹着皮裘的。其中一个下车的时候,皮裘滑下来。你满营的人眼睛都直了。”

    承铎皱皱眉:“穿得少就叫美女?”他斜扫了茶茶一眼,“你可别跟着学。”

    “领头那个还可以,其余一般般。”

    承铎勾了茶茶的下巴,说:“那好,一会儿咱们去看看,你看上的美人儿什么样。”茶茶便很配合地做出一种恶少调戏良家妇女的笑来。承铎忍不住搂过她来亲昵了一下。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哲义很不识相地晃了一下头,又连忙跳了出去。

    承铎放开茶茶道:“进来。”哲义脸色端正地走进来道:“主子,七王和东方先生已经在中军等您了。”

    承铎拉了茶茶的手道:“走,看美女去。”

    茶茶便跟着他走到中军帐外的广场。此时,中军帐上首设了一个席位,左右成八字又设了两个席位。两边往下排了一溜座位,座位再往下却各摆了三面大鼓。承铎到时,那鼓吏便将鼓点敲了起来,由缓而急,作金石之声。

    承铣先上前来礼见承铎,一番礼行得中规中矩,既不疏慢,也不过分恭谨。承铎虚扶了一下,道:“说起来,两年没见你了。都不知七弟这两年做了些什么?”

    承铣笑道:“无非些小事,不值一提,五哥自然是听闻不了的。”

    承铎便在上首主位坐了,承铣居左,东方居右,其余诸将各自入席。承铣便击掌道:“兄弟相酬,必要饮酒。饮酒不可无乐。我知道五哥向来不养这些无用之人,故而带了几个舞姬来。”

    他掌声才落,便有四个红衣男子抬着一面一丈见方的大鼓出来,上面一个女子交膝屈腿蜷在鼓面正中,以手遮住了脸,一动不动。四个男子将鼓放在场中,两边的鼓手便交替合击起《渔阳传檄》。

    先时一阵轻微的鼓点似叩似问,那女子缓缓直起身来,横肘应拍。她虽跪着不动,腰肢一扭便觉体态柔雅,让人急于一看她的容貌。第二节打过,她一臂柔若无骨地伸出,露出了眼睛,左眉一挑,眼波流转,骤然折腰一转,裙带飘飞,回过身时已放下了手。放下手时,鼓点正好一顿,迎上她抬头的目光,让人只觉惊艳非常。满场都没了声儿。

    那舞姬轻轻一笑,踮起脚,在那大鼓上舞了起来。她身后九名舞女鱼贯而入,围绕在那大鼓周围伴舞。这些女子虽姿态曼妙,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鼓上女子的妖娆。她赤了脚,站在那面大鼓上,每踩一下,那大鼓就发出一声浑厚的嗡响,和着底下击鼓人的拍子,却舞姿不乱。

    茶茶在承铎右边稍后,刚从哲义手里把温热的酒接了过来。承铎回头小声道:“没想到你评判美女的标准这么低。”

    茶茶横了他一眼,给他倒上了酒。

    东方心里却一片明净,只因他到底看见七王和结香一起出现了,而后者此刻正舞在那大鼓上。几月不见,结香似乎清减了一些,却依旧柔媚动人,转身的间隙,抛了一个媚眼给东方。东方便惯常地笑了。

    承铎见他发笑,微倾向他道:“你说这舞姬跳得好吗?”

    东方赞许道:“好是好,只是军营之中,不大合景。”

    承铣接口道:“我看她舞得颇有肃杀之气,若生为男子未必输给你我。”

    承铎勤于发问:“那她这舞哪里不合景了?”

    东方慢条斯理:“身份如此,虽然肃杀也毕竟成不了大器。”

    承铣不动声色道:“世人总是高傲自大,轻视于人,故而强大之人常败于弱者之手。”

    承铎好学不倦:“这弱者是怎么打败强者的呢?”

    东方言之有据:“弱者自知其弱,善于藏锋。以道御天下者,虽弱犹胜;若专务阴险诡诈之术,不独为弱,兼且猥琐恶心。”他把“猥琐恶心”四个字念得悠扬婉转。

    承铣冷然道:“胜为王,败为寇。‘不以成败论英雄’无非失败者的遮羞布。”

    承铎进而又问:“那么这‘胜为王,败为寇’果然是至理名言?”

    东方稳稳地说:“‘胜为王,败为寇’无非野心家的座右铭。”

    承铣眼神愈冷,脸色却愈和,款款道:“胜即是胜,败即是败。是不是野心家又有什么区别。”

    东方应声道:“当然有!奸伪弄权之人就算胜了,也不过称一声枭雄,若是败了便一文不值;磊落勇义之人败也英雄,胜也豪杰。然而,真正雄才大略之人,必以道御术,不落分毫。有令君子敬服之才能,有令小人畏惧之手段,方能成万世景仰之功。”

    此言一出,铎、铣皆动容。东方话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这一番评说都是人主之论。非但他不能说,就是铎、铣二人也不好当众出口的。

    承铣斟了酒,笑道:“早就听闻东方先生大才,一个小小的舞姬也能论出这等大道理来。我敬先生一杯。”

    东方端起来饮尽。

    承铎也笑道:“你有这份高才,不如把我这杯也饮了吧。”

    东方自悔失言,也喝了,谢道:“在下不过书生意气,才敢数黑论黄,在二位王爷面前献丑了。”

    承铣微微笑道:“哪里,这天下有枭雄,有英雄,有那真正雄才大略之人才不寂寞。”

    承铎但笑不语。东方因方才语出僭越,此时也不便再说。

    承铣看他二人都不说话,笑意更深道:“东方先生能有这番妙论,全仗五哥推抬得好。我再敬五哥一回吧。”

    他三人这边喝酒,场中结香的舞已到了高潮。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转在那大鼓上。一阵急促的鼓点过后,她翩然一倒,乐声立止,满场叫好。结香缓缓站起来,给承铎深深施礼。

    承铣适时道:“这是小弟手下人从京中觅得,虽算不得绝色,却也别有风味。五哥立下这等奇功,小弟仓促也没什么可贺,这女子便送与兄长,作个娱乐。”

    茶茶本上来,在承铎身侧给他斟酒,一听这话,心里便不舒服,脸上却还神色不改,将承铎的杯子倒满。承铎看也没看她一眼,举起杯子来,意有所指地说:“如此,多谢你送我的女人。”

    承铣听了,反笑了笑,将酒喝了。结香便款步上前,柳腰轻折,跪坐到承铎左边,拈了一枚干果,吹掉细皮,递给他。承铎接过来,却又没吃,搁在面前的盘子里,转头和承铣说话。茶茶知道他是嫌结香吹了那干果。

    结香原是个美人,也不见得有传染病,只是她不知道承铎这种洁癖,凡是不熟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拒之千里。你要是故作亲昵,他只会心生厌恶。茶茶不由得起了杂念,倘若当初自己不是那样冷若冰霜,承铎只怕早就一脚踢开了。想当初承铎第一次把她带到大帐里……那真是……相当……

    承铎敲了一下盘子,茶茶回过神来,乍一看承铎,没忍住诡异地一笑,捡过那盛果皮剩核的盘子,端了下去。承铎被她那个笑容震得一愣,连忙调整了一下表情。

    茶茶转身放了碟子,径直回大帐去了,索性找了几张纸临字。她专临承铎的行楷字,学得也有八九分像了。这是茶茶继做饭之后开辟的第二个爱好。她此时找了承铎的笔记来选字对着写。

    承铎平日看兵书,对于其中要义处,再加上自己的经验,写过许多见解,若是著成书也算是一部煌煌巨作了。茶茶不由得感叹,旁人都觉得承铎天纵英才,岂知他自己用了多少工夫,这天才又哪是一朝一夕便有的。

    这边席上,承铣又坐了坐,将座下将领都敬了一遍,向承铎道:“小弟若是不来,断然使不得。然而云州还有许多俗务,也不便久离。这就告辞了。”

    承铎也不留,淡然应道:“好,再聚吧。”

    承铣带了来时的一百二十名随骑,径直出燕州大营,扬长而去。

    承铎并不多送,只站在中军辕门下,叹道:“他料到我不会动他。”

    东方审慎地说:“现在胡狄一灭,没了假手之人。莫非他知道自己撼不动你,所以来向你示好?”

    承铎反问:“你看他像是那种人吗?”

    东方老实道:“不像。”

    承铎笑笑,勾了他的肩道:“现在不比打胡人,他不敢当面跟我动手,他不动我也不能动,先看看再说吧。年底前回京,我带茶茶去见一见皇兄,看他的毒能不能解。”

    东方刚才宴上一时起兴,英雄枭雄说了两句,只怕承铎会起什么嫌隙。然而承铎全无介意之状,东方倒觉得自己多心,只思虑道:“我只怕他来阴的。那个舞姬,大约就是那怪兽林子里的白衣女子,我在上京见过,只怕也是七王的人。”

    承铎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回到大帐时,茶茶才写了四张纸,有个五六百字。她见承铎回来便收了纸,却见承铎坐下沉思不语。茶茶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着他。承铎坐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忽想起方才席上的事来,一把抓了她,逼问道:“你刚刚在那里笑什么,笑得那么怪里怪气的,吓了我一跳。”

    茶茶憋不住又要笑了,挣扎了两下,却不回答。承铎低低道:“茶茶,你见着七王可有什么看法?”什么看法?茶茶不明所以。承铎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会不会是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茶茶回想了一下,脸色尴尬起来,然而又很为难。幸而承铎的神色一直比较自然,茶茶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仰望承铎的脸,“两年多了,我记不清楚那个人,他……他也没跟我说过话。”

    承铎便不再问,转而嬉皮笑脸道:“那个美女你先前看着还不错,我想我的就是你的,所以我就收下了,想必你也不会不乐意吧?”茶茶觉得人贵在自觉,若是问她,她有什么立场来说乐意不乐意,又不是送她的,便摇了摇头。

    因承铎原是反问,她这摇头便分不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承铎挑眉道:“意思是你无所谓?”茶茶想想觉得自己又不是他的王妃,装什么贤良淑德,闷闷道:“我讨厌她。”承铎大笑,把她一揽,道:“那我把她扔到那边营里去。”

    那边营里就是营妓住的,茶茶是待过的,听他这么一说,却又皱了眉:“那也不好。”她小声说,“那边的仆妇洗起人来像要把人捅死。”

    “那是怕他们搞出病来。”

    “还要喝苦药。”

    “要是有人怀孕就知道还是喝药好。”

    茶茶不说话,承铎却又不痛快了,拉了她说:“你想这些做什么,倒不如想想明天做什么吃的。”

    茶茶却犹豫道:“她又不是胡人……”

    承铎果然沉了脸:“茶茶,我原以为你多少也是明白男人的。你若要同情这些女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过来的。我从来不是做慈善的人,我可以帮你护着忽兰,你也可以存点善良。但是你需记得,世上的事不是因为你善良就能改变的。”

    茶茶轻叹:“我原也以为我是懂得男人的。可是遇到你,又觉得不懂了。”

    “那你现在懂了吗?”

    茶茶望着他:“不知道。”

    承铎有些生气:“你为何总是不肯全然听我的呢?那个舞姬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然之在上京就认识她了。只怕这次来也是有目的的。”

    茶茶却惊奇:“她还有来历?”

    “嗯,说起来我和赵隼也见过,很不简单。”

    承铎说着,茶茶出了一回神,忽然对他一笑,轻声道:“那她也不必去那边营里了。”

    “什么?”东方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我不要!”

    承铎笑道:“一个女人而已,你做什么这副样子。”

    “我可不是你,你少拿这些破事来整我。”

    承铎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帐子里那个就知道装,其实她心里早浸了一缸醋。可昨天那情形我也不好推托不要;这女人来历又挺复杂,放她在营里勾搭别人我也不放心。你既然认得她,先在你这里放两天,具体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来吧。”

    “你少来。这主意谁出的?”东方咬牙。

    “还能是谁?我也是没办法嘛。”

    东方狠声狠气地说:“这种作弄人的小聪明,你还差了点。你两个自以为修成正果了,就沆瀣一气地算计起我来。”

    “那女子也不算委屈了你。我那里有茶茶,烦你周旋一二吧。”

    东方冷笑道:“你的茶茶就是好人了,那承锦算什么?”

    承铎也冷笑道:“我看那女人对你眉来眼去,你两个笑里藏情的,未必就有承锦什么事儿。”

    东方气得说不出话来。

    承铎又顺着他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也犯不着这么大气。你讨人喜欢那是事实,若不是我下手下得早,我们家茶茶还不定让你勾去了。”

    东方哭笑不得。

    “反正你又没打算做和尚,那个女人天生一副祸害相,你趁这个机会了结了吧。你不要我就把她扔到营妓堆里,随便谁要去。”

    东方不说话。承铎看他意思是松动了,进而道:“另外,她可是你跟我要的,不是我特意送的。”

    东方站起来:“你得寸进尺了吧?!”

    承铎转身就走,嘴里说:“这个嘛,看你吧。我只是怕人误会,还以为我怕茶茶似的。嘿嘿。”

    原来他是这个目的。东方已经挽起袖子要打架了,那厮便飞快地溜出了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