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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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路小区与火车站仅隔一条大马路,门前绿色的报亭顶着一顶白帽子,孤零零地兀立于人行道尽头。姜尚尧走近了才发现报亭打开一条缝,看报亭的徐爷爷在小煤炉边烤火,他敲敲铁皮窗子,问说:“徐爷爷,这么冷的天还守着生意?”

    老爷子将手上的茶壶置于一旁,拿了一份证劵报给他,说:“就收了,这不就等你小子吗?”接过他递来的零钱,又问:“这也快过年了,看好什么透透风,等咱也赚几个零花。”

    姜尚尧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今年行情惨淡,谁敢买?我也就看看明年有没有机会。”

    寒暄了几句,他仰头望了望小区前几幢搭着棚架起了一半的楼房和工地里巨大的吊机,这才夹着报纸从侧面的小路进了小区后门。

    他家是二三十年楼龄的老房子,楼道幽深,上了三楼转角,楼梯突然大亮,有人先他一步开了灯。他家的门开着,姚雁岚半个身子探出来,笑靥如花地喊他:“哥,你在楼下我就看见了,快点上来,姥姥饭都煮好了,就等你呢。”

    他一步并几步跃上四楼,姥姥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问:“尧尧回来啦?”

    屋子不大,五十方的样子,也因此四处暖融融的。他进门答应了姥姥一句边脱大衣,姚雁岚顺手接过去想挂起来,被他一手抓住。他偷窥一眼小厨房里姥姥的背影,接着在姚雁岚腮上轻琢了一下,问:“想我了?守在窗口等我?”

    姚雁岚微红了脸,白他一眼,又心虚地看看姥姥,这才嗔说:“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想你做什么?正经点,姥姥在呢。”

    他姥姥从厨房出来,装作看不见这小两口的眼神官司,说:“你妈打电话来说帮人顶班,晚点回来。你杨阿姨上晚班,吃了两口刚走,程程那孩子不知道去哪玩了。你快点洗澡去,洗好了程程还没回就我们先吃。”

    洗手间紧挨着小客厅,哗啦啦的水声里能听见姚雁岚和姥姥的说话。

    他家和姚家住对门,小时候雁岚和景程经常托他姥姥照应。后来雁岚爸爸停薪留职说是去南方做生意,在铁路文化宫上班的杨阿姨更没时间照顾雁岚姐弟。从那时起,他们三个小孩便一个锅里吃饭,一张桌子做作业,甚至一张床上睡觉。

    整个铁路大院都知道他们两家几乎并一家过似的,很久以前就有人拿他和雁岚打趣说是天生的小夫妻。他大概是被人打趣得多了,再大了点便下意识地避开和雁岚独处的任何可能,但又老是管不住自己眼睛,偷偷打量她笑嘻嘻的样子和开始抽高的身材,直到有一晚春梦里的对象竟然是雁岚,他才老实向自己承认,他喜欢她。

    “哥你晚上去不去吉他班教人?”雁岚在厅里问。

    他关了热水器,说:“去。”

    厅里雁岚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他大想到是在抱怨他有时间不陪她,笑一笑大声说:“前头的房子开春就能起好了,我不多赚点钱,你将来住哪?”

    这一说姚雁岚即刻不敢再多话,倒是他姥姥开口埋怨说:“尧尧,雁子脸皮薄,你就别堵她了。说起来,我天天出门买菜经过看一眼前头的房子,怎么就起那么慢呢?”

    铁路大院在建的那几幢房子据说会以底价卖给内部职工,风闻是福利分房最后一班车,大院里的人无不屏住呼吸暗地里使劲,连姜尚尧她妈也给领导送过几回礼。

    他家住的姥姥的公房有点历史了,不仅小,而且供暖设施残旧。他妈和他姥姥一直操心姜尚尧和雁岚的婚房问题,只盼着房子能早点起好,能分一套比现在略大点的,多一间房便足够。

    可他自己算了算,按一千二的内部价也要将近十万,他家存款远远不够。

    晚饭时电话响起,乐器店的老板说下大雪,整条大兴路不见几个人影,晚上的吉他课暂停。姚雁岚脸上笑开花,从火锅里夹了一块羊肉在他碗里,说:“我小叔拎来的羊胯子,知道你喜欢,姥姥炖了一个下午。你安心慢慢吃吧,大雪天的,还记着要赚钱。”

    他跑贵昆线,上起班几天几夜在外面,陪她的时间极少。难得有个雪夜静静陪她看书做功课,只是想想已极幸福。他停了筷子,一时冲动,想捏捏她被炉火烘得宛有一层霞光的脸蛋,抬头便看见姥姥一脸满足快慰地看着他们。

    “姥姥还要等几年才能看见你们这对办喜事?”姥姥老迈的声音微有憾意。

    “姥姥,您不是一直说要活到九十九四代同堂吗?等雁岚大学毕业我们就扯证,也就几年,很快。”

    姚雁岚闻言大窘,埋下头猛拨米饭。姜尚尧偏还紧迫不放地望住她,问:“雁岚,你说是不是?”

    她红着脸对上姜尚尧专注且隐含期待的眼睛,低低应了个是。

    姥姥老怀大慰,微抿着嘴连连点头。“你们两口合计好了就行。”

    听见两口这两个字,姚雁岚更是涨热了脸,放下碗,跳起来说:“像是景程上楼的声音,我去看看。”

    姚景程卷着一阵冷风冲进来,拨着头上的雪嚷嚷:“哥,你可回来了。德叔这两天问了我几回你啥时候休息,说让你去他那里坐坐。刚才逮着我又问。”

    姜尚尧一丝丝敛去脸上的笑意,停了手上的筷子思忖数秒说:“没说什么事?”

    姚雁岚关上门,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轻轻对弟弟说:“姥姥在呢。”

    姚景程做个鬼脸,也小声说:“姥姥哪懂我们这些事?”说着跺跺脚上的雪,喊了声姥姥,抓起姐姐的筷子夹了块肉喂进自己嘴里,含含糊糊说:“没说啥事,再说了,我在德叔面前就……”他比比自己的尾指指尖,“有话会对我说?”

    姜尚尧缓缓点头:“你也别和他们乱说话,我自己的事忙不过来,他们那些没功夫搭理。”

    晚饭后,他陪姥姥看完新闻联播,然后帮姥姥调到地方台,自己拿了证劵报在一边坐下。姥姥是小燕子的忠实粉丝,每逢出场便把老藤椅往前移几分,直到挡住电视屏幕。姚景程哇哇大叫:“姥姥,你也给我看几眼吧。”

    姥姥跟小孩似的满脸不乐意:“做你的作业去,连姥姥也欺负上了。”

    “我就只看一眼,就十分钟。”姚景程申述:“就许你喜欢小燕子,不许我喜欢了?”

    姚雁岚在厨房洗碗,探出半个脑袋取笑弟弟:“你不是喜欢单眼皮女生吗?怎么又变了?”

    六只眼瞩目之下,姚景程拿一只手撑住半边额头故作从容说:“看电视,大家看电视。”

    姥姥按捺不住好奇,问:“程程?”

    姚景程捂住半边脸哀嚎:“姥姥,你就别问了。不是我姐撺掇我去表白,我能丢那么大的人?”

    姥姥不迭询问:“喜欢上谁家姑娘了?怎么说一半藏一半的?和姥姥老实说,喜欢——”

    姚景程倏地跳起来冲向房门:“我回我屋写作业去。”

    大门砰一声关上,姜尚尧和雁岚相视而笑,他问:“洗好了?我进去看报纸,你功课做好了没有?”

    雁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见姥姥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视前,抿嘴一笑,无声回他说:“等等就来。”

    姜尚尧回到自己阳台封闭而成的小房间,扭亮了床头的灯,摊开报纸。

    他涉足股票是从去年开始,不过是因为同事的狂热才激发起他的好奇心,参与的时机又适当,恰逢九七回归,小赚了一笔,自此一发不可收。他工作时间短,积蓄并不多,再加上天性沉稳,那次小赚后不敢再投入,也因此避开了九七至今的熊市。可这一年多来,他也没闲着,床头摆的一排证劵财经书籍,从入门到专业的,被他翻阅无数遍。

    他读书时成绩仅为中流,唯一的天分表现在音乐课上。中学时的声乐老师是在大城市工作过的,曾经在他做出高中毕业便工作的选择后不无惋惜地痛说:“一把好嗓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他何尝不想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有所建树?只不过早熟的他明白,艺术类学府高昂的学费不是他能企及的。

    以他中学时堪堪及格的数学成绩,今天能着迷于财经书籍,是因为他隐隐了悟这条路能少许缓和家里的经济环境,如果明年真能如他所料整个市走出盘整期,那么兴许他能买到将来迎娶雁岚的婚房也不定。

    可是今晚对着证劵报上整版的曲线图,如何也无法贯注精神。

    德叔是他从小打到大,打出感情的黑子的亲叔。同时,也是半爿闻山鼎鼎有名的人物。

    姜尚尧十多岁起便经常听黑子神往地吹嘘他小叔的光辉历史。德叔还是少年时也做过偷鸡摸狗的勾当,那时物质匮乏,德叔还是德哥的年纪,占着同为铁路职工子弟的便利,带着一帮兄弟扒火车皮偷东西,纵横在铁路沿线上。

    德叔是老派人,那个时代的流氓混混的典型,为人仗义,扒车皮偷来的东西,无论贵贱,常被他施与有需要的邻里。他又护短,铁路大院被人欺负的孩子找他出头,他总二话不说,扯旗带手下去打架群殴为自己人找场子。所以至今铁路小区的人提起德叔,有摇头的,也有竖起拇指的,口碑不一。

    后来跟随他的兄弟日益增加,他又做起了投机倒把的生意,很是风光了些年头。

    不过这些年,德叔大不如前。

    闻山不知何时开始,地下势力除了一些没名头的小鱼小虾外,只有铁路大院和机床厂两派南北对峙。一边是外来户,一边是本地人,谁也不服谁,一有小争闹便能急剧演变成大斗殴。

    这十年来,流氓也都顾着赚钱,所以相较以往而言,消停了许多。特别是在机床厂破产,整个地块拆迁后,原本比较弱势的聂家兄弟连开几家洗浴城夜总会,手头有钱自然跟随的兄弟也多了起来,这两派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德叔和聂家兄弟间的龃龉远非一朝一夕,姜尚尧能理解德叔急切的心情。

    可他不理解,为什么德叔独独对他青眼有加。

    就因为小时候被黑子“野种野种”地叫到他再捺不住野性,把黑子堵到厕所里狂揍,差些把黑子的脑袋按进粪坑里?还是因为黑子逃回家,唤了自己叔叔之后,他以十来岁的年纪面对一干二十几虎背熊腰的小伙子们时毫不怯惧的牛犊子神情?

    他记得那会德叔摸了一把他的裤裆,笑咪咪说:“小子,行,没尿裤裆,是个有种的。”

    他怒目骂了句,德叔身后那堆人有嬉笑的,也有呵斥他的,他置若罔闻。他妈和他说过,草原上最好的搏克手如果能拿眼神先威慑住对方,那就赢了一半。他钉牢德叔的眼睛,象是要用足力看进他心里去。

    那时德叔缓缓收了笑,与他对视数秒突然嗤一声又笑起来,重复说:“是个有种的。”接着回去那堆人中间,狠狠拍了黑子脑袋一记,骂说:“小孩子打架打输了再来,有你这样回家喊爹的?没骨气。”

    那件事之后,他与黑子再见,只是冷冷互望一眼同时扭开头。直至半年后,黑子扯住雁岚辫子一定要她喊哥哥,雁岚吓得一路哭着回家找他,他和黑子在小区门前的马路边又干了一架。

    也就是因为这一架,两人莫名其妙地打上瘾,闲来无事黑子便会在他楼下喊:“要不要下来练练?”

    他一闻召唤,全身劲力顿起,有什么事也当即搁下,冲下楼抡拳头。

    这种习惯保持到黑子高中毕业离家入伍。

    至于德叔,在他和黑子结成兄弟后,他便常见面。有时是在黑子家,也有暑假和黑子去附近的河里炸鱼,顺带在近郊德叔的那个农家四合院吃午饭时。

    少年时看多了德叔家穿梭不绝的那些个“人物”,姜尚尧确实对他们的世界有几分好奇几分向往。可是在他妈的擀面棍下长大的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那个世界,他决计不能涉足,哪怕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