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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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对于孟时平这样的高级干部来说,姜尚尧此类生意人极少能入得他法眼。当初对这个小辈假以辞色不过是看着老区的面子,更何况,姜尚尧的历史有污,孟时平多少有些介怀。

    但后来姜尚尧屡有大动作,先是挂靠于国资集团,继而参股入资济西省内的大型省级企业,并且做出不小的成绩。这些举动引起孟时平颇大的兴趣,他以往对姜尚尧的观感是年轻,有锐气有才干,一番观察接触后,印象大幅提高。有才的人不少,但才智兼备,懂得借势而为的人不多。最难得的是少年得意,不骄不躁。

    今年年头听说姜尚尧入选济西省十大杰青,身为体制内一员,他深刻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不由为这小子暗暗高兴。见面后自然一番夸道,姜尚尧在他面前向来行子侄礼,哪敢虚骄。孟时平再次含笑点头,暗赞了一句善敛锋芒,知行识礼。

    谈起近期发展,姜尚尧自不免提到金安有意投资的异型钢厂,又说起最近金安董事长到访济西,以及与闻山市长秦晟的那次晚宴,姜尚尧注意到孟时平的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

    “年轻人锐意进取,发展实业,做长辈的自然会鼎力支持。”孟时平最后笑意满怀地说。

    像他这样老于官场的人,这样的表态殊为不易,姜尚尧心头大定。约定了请宴时间,又婉谢了孟时平留饭的好意,姜尚尧这才告辞出来,转头与叶慎晖见面。

    这一顿饭两人足足吃了三个小时,从焦化公司冶金焦工艺的提升到钢厂的选址以及人员架构,探讨完诸多细节,道别后姜尚尧精神仍有些亢奋。

    想起庆娣说“我等你”时的那抹浅笑,他由城东折回城西,守候在双槐树街楼下。

    “姜哥,你道行还不够。”无视老大不乐意的一扬眉,刘大磊继续诲人不倦,“应该准备点蜡烛,在地上点着了摆个心形,然后再捧一大束鲜花,等嫂子一下楼,把花塞她鼻子底下,保证嫂子惊喜地搂着你啃嘴。”

    “这么二的事你干过?”

    “……”

    不等刘大磊矢口否认,姜尚尧一眼瞥见庆娣的倩影,当即下车迎上前。

    “想去哪儿?”

    夜幕深重,庆娣也不知该做什么。这情景有些类似初恋情怀的生涩,两两相望,两人会心一笑。“随便去哪走走吧。”

    他想起有一回打电话给她,她约了人在后海附近吃饭,于是吩咐小邓去地安门方向。

    庆娣瞟他一眼,意味深长的,姜尚尧捏捏她的手,知道她有心取笑,依然低声解释说:“你经常去的地方,虽然我没去过,可听见就有亲切感。”

    她没说什么,只是更用力地回握,眼底喜悦闪耀。

    这个时候的后海南沿太闹腾,庆娣提议从北岸往下走。远远吊在后头的大磊凝望他俩的背影无语摇头,“人家谈恋爱是吃喝玩乐,这一对走哪都是散步。”

    小邓深有感触地说:“做什么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和谁一起。”

    “小邓,我发现我必须要防着你,你和我家小蔚子太有共同语言!”

    “大磊哥……”

    “啧啧,这地头真不错,有钱买个四合院养老。”

    后海北岸水面开阔,垂柳扶苏,夜半正好看月下波光。缓缓向南行,姜尚尧想起多年前的美好。“周村煤矿放第一眼炮正式开挖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南村,也是这样的月色。”

    那时也是五月间,他们沿田垄而行,有月光虫嘶相送;那时他们错开半步,人生尚未牵手;那时他送她回到南村,两人在石墙上并肩而坐,老杏树为证,他请求她给他多一点时间。

    “我等你”。她一直在等候,等他的爱,等他真正了解爱。姜尚尧紧紧握着手心里的指尖,感激与歉疚无以言道。老天垂怜,他始终是幸运的。

    “不知道雀巢还在不在,孩子们好不好。”庆娣怅然,“闻山对我来说好像很遥远了。”

    他闻言心口遽然一痛,又随即释然。无论她人在哪里,只要她的世界不再将他隔绝于外就好。“想回家了,打个电话我上来接你就是。对了,这两天忙完了我请谭圆圆和周钧他们吃饭,时间地点你来定。”

    “怎么,知道他们对你有看法,打算逐个击破?”

    “我可是诚意十足的。”

    庆娣抬眼一笑,应承下来。

    过了银锭桥,渐闻音乐与笑语,两人拐进胡同里一间清吧小坐。酒吧里有驻唱歌手,啤酒送来时,那个穿绿地红花描金短旗袍的小姑娘开始唱亲密/爱人。语调低廻婉转的,略带感伤。

    姜尚尧与庆娣默默并坐在桌前吧凳上,听到“爱的路上有你,我并不寂寞”时,他轻舒长臂将庆娣拥进怀里。庆娣回望他一眼,他的目光纠缠着她的,也沉声随着曲调低哼起来:“你对我那么的好,这次真的不同。”

    多年不曾听他唱歌,依旧令人震撼,他喉音浑厚,深具质感和穿透力。“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郑重的表情,情真意切的目光,庆娣失语凝噎,回身贴近他,十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唯有这样才不至于沦陷于心底的情涛汹涌中。

    “……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分。”他随那低语呢喃般的女声哼唱完最后一句,拨开庆娣颊边碎发,怔怔凝视她,强颜而笑,“庆娣,太久了,太在乎我自己,还有以前的那些事,我几乎忘记了身边一直有你……居然没有正经为你唱过一首歌,没有认真哄你笑。……谢谢你一直忍受我的自私,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

    她紧抿着嘴缓缓摇头,终究忍不住,还是有泪涌出来滴在他虎口上。一滴,两滴,然后汇聚成一条迤逦水线。

    他抬起手,凑近嘴边,将虎口上她的泪渍吻去。

    “那时候你说十年后希望我有心情为你唱一首歌,我竟然点头。我太笨,完全不懂得你最在乎的是什么,就那样答应让你等十年。”

    “这样就好。”庆娣埋首在他颈间,泪涟滑落在他肩上,她抽噎的间隙低声告诉他,“真的,这样就挺好。”

    “你说会不会亲上?”刘大磊目不转睛地注视侧前方那一对。

    “这么多人,嫂子性格保守,应该不会。”小邓探头探脑地随他望去。

    “我和你打赌,绝对会。”刘大磊伸长脖子,表情比自己初吻还要激动,“看着,近了……近了!”

    “大磊哥,你手机响。”

    “管他那么多。”

    大磊说完后悔,接了电话继续张望前桌问:“小蔚子?”

    对方听见他的声音随即挂线,刘大磊奇怪地看一眼,这才发现手中握着的是老大的手机。看见是陌生号码,刘大磊犹豫数秒,走过去搡搡姜尚尧,“姜哥。”

    姜尚尧回首,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庆娣从他怀里直起腰,眼角犹有银光,窘迫地拨拨头发。刘大磊也恨得想抽自己两耳光,可是正经事在身,他欠欠腰,愁眉苦脸地说:“姜哥,这可不怪我,你说的那个号码,来电话了。”

    姜尚尧转瞬恢复镇定,接过手机和庆娣说:“我去外面听。”

    走出小宅院,他拨过去,对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冒头了,在他老家附近的镇上有人看见他。确定是丧狗。”

    姜尚尧抬头望一眼晦暗月色,点燃一支烟沉吟片刻,转而拨通闻山的电话,他问:“严关,照片上的人还记得?”

    严关说记得。

    “那好,我之前交代的那几个点派人过去盯住,抓到人了送去上游那个院子里。警醒着,动静别闹太大。”

    惜字如金的严关再次说了个“是”,姜尚尧挂了电话。

    回去里面重新坐下,庆娣端详他表情,揣测他心中所虑。“是不是闻山有急事要赶回去?”

    “不急。”他安抚地摩挲她手臂,透过细薄的棉料,指腹下肌肤柔滑。“京里的事更重要,这两天敲定了之后再回去。”

    “那也夜了,听完这首歌回去吧。”他虽然面容平和,但庆娣的后背贴住他的胸膛,敏锐地感受到他肌肉僵硬。

    “才坐了一小会。”他犹有些恋恋。

    虽则短暂,但足以慰藉心中某一隅濒临枯涸的感情之泉。如果生命中每一个瞬息都如此令人期待,那么人生还有什么缺憾?

    三日后,夜幕初降,原州机场贵宾通道前,一辆黑色宾利接了从京里匆忙赶回的姜尚尧和刘大磊,高速驶向闻山。

    还没坐稳当,刘大磊就和矿场派来的司机老谢谈起车来。他这回在京里见到金安集团董事长叶慎晖那部六米多长的金标劳斯莱斯幻影,可以说是一见倾心,那老谢也是爱车人,两人讨论着各系参数,眉飞色舞很是投机。老谢就说:“大磊哥,怎么,你也想搞一辆?”

    “算了吧。”刘大磊摸摸脑袋叹气,“这车跟女人一样,漂亮的多得是,可论起感情和舒适度,还是自己家婆娘好。”

    坐在后座的姜尚尧不禁一笑。

    刘大磊天生活跃性格,相处久了,他不觉聒噪,反而感觉有他在,颇有松弛神经之效。

    比如此时。

    这三天,他不仅居中介绍了叶慎晖与孟时平一会,也与叶慎晖斟定了入资比例以及其后的工作安排。晚上与庆娣的朋友吃过饭后,他急匆匆登上回原州的夜机。越靠近闻山,心中激荡的情绪也越加按捺不住,比上个月设局构陷聂二时更有甚之。

    但是被刘大磊这一通说笑,他靠向后座,缓缓松弛下来。

    就像庆娣所说,“那些沉痛的过往,在一个未来拥有无限种可能的人的生命里,仅仅是一些不足为道的时间碎片。”

    丧狗对于今时今日的他来说,代表的只不过是即将翻页的过去。

    快了。

    102

    积沙河上流,近河岸的乡间一处农舍里,丧狗手脚被反捆丢在废弃的猪圈中。

    矮陋的坡型竹棚,能望见半爿繁星天幕,四周除却蛙鼓虫鸣外静悄悄的,偶有湿润的河风穿越丘陵,掠过原野,于是杂乱的窝棚里,草堆间便会泛起阵阵干燥的粪便返潮的味道,熏人欲呕。

    身下的草堆丧狗曾经摸索过有无利器遗留,可惜并无任何惊喜的发现。而他稍有动静,周围便会突然冒出个眼厉如刀,沉默寡言的壮汉,先兜心口踹他一脚,然后仔细检查捆绑着他的牛筋皮带有没有松动的痕迹。

    在一部破旧的面包车里被捆紧丢来这个猪圈后,丧狗侧身横躺于地足有一天一夜,没进过一粒米,每隔一小时,那人会准点进来淋他半桶水。他屡作试探,但无论农舍周围在夜色里燃亮多少烟蒂的微光,进猪圈料理他的也不过这一人,二十多个小时过去后,丧狗仍然摸不清对方来路与人数。

    饶是他混迹江湖多年,也不自禁地胆寒。亡命之徒见的多了,如此有纪律守规矩的亡命之徒,他头一回遇上。

    但是,这空旷的乡间,即便能高声呼救,想必也无人响应。更可况,三指阔的牛筋皮带横卡在他双齿间,箍紧两腮直下后背,将他两只手腕与反向背后折叠的双腿一并束紧。这种捆绑方法与惯用的简易方式迥异,愈挣扎得厉害,全身关节也愈加酸痛。

    最令他恐惧的是对方将他丢弃在这里后不闻不问的态度,周遭的死寂中,那沉默压抑的气氛分明是在等待更重要的人物出现。

    将近黄昏时,丧狗已经放弃了逃脱的打算。他横下一条心,静静侧躺在草堆中,极力调整呼吸,养精蓄锐,以应付随着黑夜一同来临的危险。

    紧闭双眼,他搜肠刮肚地思索作奸犯科的二十多年间他曾得罪的种种人物。

    丧狗十多岁就从乡下进城,干过水泥工,修过下水道,二十岁因为聚赌与抢劫入狱。九八年是他最风光的年头,半个闻山城谁见了他不低头堆起满脸笑喊他一声“狗哥”?谁知九九年遭逢大变,他卷了赌场大笔赌资潜逃至外省。

    这一去也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只不过江湖人钱财如流水,左手进右手出的,不久便捉襟见肘,他于是重操旧业,在邻省开起了地下赌场。可惜时运不济,诈赌后被人发现,双方立刻抄起家伙,那一次丧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场撂倒两个。

    这样一来,丧狗的通缉令直接印上了扑克牌。

    丧狗一路逃亡,左右寻思,决定潜回家乡。四十多的人了,早生了乡愁,二来当初风光时他留了一手,在老家后山上埋了不少干货。那笔钱可是他最后的依仗。

    回到闻山后,他顾忌仇家,潜踪匿迹,在附近以打散工过活熬了两个多月,直到聂二被抓获。聂二正式被批捕的消息传来,丧狗犹有些难以置信,事源聂二这些年牛掰到他远在邻省就能听见得胜运输的大名。丧狗又静待了一个月有余,再听闻不到其他消息,他这才悄然回到村里。

    哪知当夜他扛着铁锹往后山走时便被人缀上,等他挖出埋藏了十年的几条大金链和油布包裹的半袋钞票,后面一个麻袋直接兜头将他整个人罩住。

    他思忖着,大概就是那日下午在镇上,一时耐不住手痒,进茶馆摸了两圈麻将,因此暴露行藏。

    此刻正追悔莫及,周遭传来沉闷的脚步,不一会,五六个高矮不一的年轻人弯腰进来,为首正是出现过多次的那位。那人一摆头,身后两人上前提起丧狗,丧狗正欲仔细观察四周环境,另有两人过来,手中的麻袋再次将他从头罩下来。

    挣扎和抵抗纯属浪费力气,丧狗任凭他们将他抬上车。黑暗中,他默数时间,大约小两刻钟的样子,车停了下来。

    门一开,习习凉风灌进来,隐约听见水流淙淙,想是到了河岸。

    丧狗胆战心惊,后脊层层冷汗不止。偏门左道的伎俩他再是清楚不过,积沙河上游水势湍急,给他绑个大石头吊在脖子上,麻袋包裹着人往河中心一丢,那是万难浮头。这一想,地狱之门似在他眼前开启,恐惧掺杂着求生的欲念同时奋起于心,麻袋中的丧狗狂乱地挣扎起来。

    那五六个人一路保持沉默,此时也是如此,两人放下扭动的麻袋,为首那位皮鞋头横踢过去,正中丧狗后脑,他顿时安静下来。

    一行人下了渡口,早有河船守候于此。暗沉的天幕如同泼墨一般,白花花的月光适时地潜进云中。周遭只闻水声,河船缓缓逆流向上。

    丧狗醒来差些喜极而泣。随即,他感觉到身下微微摇晃,意识到是在船上,不由再次将心提到嗓子眼。淡淡的光亮出现在脚下,接着麻袋从他头顶抽开。

    他睁开双眼扫视四周,只见身处于一艘常见的沙船甲板上,周围三米外分立着几个年轻壮汉,船舱里影影绰绰的似有人走动。他正准备看个清楚,另有两人上前,将一条粗大缆绳栓绑住他双脚,缆绳的另一头,分明连接在船头的单绞机上。

    河风猎猎,丧狗心头大骇,苦于呼喊不出,喉间只发出呜呜的闷声。他正自挣扎不休,只听船舱里脚步声缓缓传来,他心头一凛,昂起脖子望去,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出现在他脑侧,皮鞋的主人单脚托着他下巴,拨正他的脸,丧狗迎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那人三十左右,短发宽额,眉骨颇高,更显得双眸深邃,神态湛定。丧狗打量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仔细端详他,而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丧狗哥,在外头奔波了十年,够辛苦了。”

    听话意像是熟人,但记忆中并没有这人的形貌。丧狗猜不出对方来路,更加着慌。挣扎了数下,对方好像极快慰的样子,他强忍着四肢酸痛,深深呼吸,眼神狠厉地紧盯住对方。

    对方笑意不减,回视他说:“这河上能玩的花样不少,冬天涮冰棍,夏天抛粽子。丧狗哥,第一次正式见面,见面礼不能少。”说着他无视丧狗大睁的惊恐双眼,稍稍侧身。身旁早有人等他这一声令下,抬起不停动弹的丧狗往船舷上走去,然后顺势一抛,丧狗随着微溅的水花,没入水面。

    沙船停在积沙河上游的一处洼口,很是偏僻。姜尚尧立在船头,极目望去,但见河岸清冷,波光粼粼,丛丛芦苇荡如青纱帐绵延,在风里微微摇曳。

    不一会,他示意严关将丧狗提起来,单绞机徐徐转动,缆绳缓缓回收,湿漉漉的丧狗刚挨着甲板,大喘了一口气,瞬即又被踢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