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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血蜘蛛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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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了一步,没能得到送货人的信息,但总算其他日子里的资料还在。白茯苓好歹也是在翔瑞鸾驿干过的,知道在这个商号里干活固然异常辛苦,但轮休的机会也不少。所以她依据着其他日子的送货员名单,大致拼凑出了四月二十四这一天在天空城送货的人员名单:一共有六个人。

    “这六个人的名字,你都熟悉吗?”白茯苓问杨卓。

    “唔,这是六个送货人吧?我看看……”杨卓看着名单,“我是最近两年才跟着马大哥的。这当中五个人的名字我都见过,现在依然在为翔瑞鸾驿做事,只有这个叫常璇的,我完全不认识。他并不是商号里的伙计。”

    “也就是说,这个人可能有点问题,”白茯苓说,“明天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这个人?”

    第二天中午,杨卓从外面回到酒馆,找到了白茯苓。他的表情显得很是困惑。

    “这个人的情况查到了,他的确是负责那一片区的货运的,但是十分奇怪。”杨卓说,“他好像就是在那一年的四月二十四号晚上被发现身死的。”

    “你说什么?”白茯苓一惊,“当天晚上死的?”

    “不,不是当天,”杨卓回答,“那天晚上只是发现了尸体。但根据吴作判断,他已经死了两天了。从现场判断,是自杀,自己把自己吊死的。”

    “我明白了。”白茯苓点点头。杨卓离开后,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用她那不算太有急智的头脑一点一点理清了头绪。调查这个常璇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那个送货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常璇。他只是杀害了常璇后假扮成这个人,以便中途调换那件货品,然后还把现场布置成自杀。

    这可有些奇怪了,白茯苓想,他是怎么猜到那位年轻仵作会通过翔瑞鸾驿去送东西,而不是自己去送,又或者埋在自己家里,通过信件之类的方式通知老仵作去取呢?他难道能未卜先知,猜中仵作的心理?又或者……

    她忽然间有些明白了。这个假冒常璇的人,要么是仵作的熟人,清楚仵作平时的习惯,所以才能猜到仵作的选择;要么是仵作更为亲近的人,就是他说动仵作选择翔瑞鸾驿的。

    所以,我应该去仵作的家里问一问,白茯苓想。这种事儿真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我不得不去做。

    太阳下坠到和天空城平齐的时候,白茯苓找到了这位名叫鹤澹的仵作的家。她注意到此人姓鹤,按理也应当是贵族的后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做了和尸体打交道的仵作。

    更令她意外的是,这位鹤澹所居住的地方,却并不是姓鹤的家族的地盘,而是……汤府。汤这个姓氏对白茯苓而言并不陌生,前些日子被离奇杀害并导致风天逸被软禁的那位虎翼司高官,就是姓汤。而这座汤府,正是汤擎汤大人的家。

    如今汤府大门紧闭,原本还需要延续若干天的丧事被迫中止,这无疑是因为前一天所发生的病人变怪物后的伤人案。白茯苓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鹤澹居然曾经是汤府的人,这仅仅是偶然吗?还是说,那桩两年前的连环命案,会和两年后发生的种种一切有所关联?

    这会是怎样的一张大网?白茯苓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不过她还是晃晃脑袋,决定不去想那么多——反正也不容易想明白——还是先把鹤澹的身世打听清楚再说。

    她不大有找陌生人搭讪问话的经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走向一名看来是出门购物的汤府仆人。仆人看了她一眼,看出她是个人类,微微皱眉,不过开口毕竟还是带着大家族仆从严格训练出来的礼貌:“您是来吊丧的客人吗?很抱歉,府上昨天出了一点小意外,暂时无法接待宾客。您可以留下姓名……”

    “我其实是想打听一个人。”白茯苓低声说,“两年前,贵府有一位名叫鹤澹的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仆人就已经露出了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先前那种勉强摆出来的礼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不加掩饰的厌弃和不耐烦:“啊,原来就是你啊?跟我来吧!”

    原来就是我?我是谁?白茯苓有些莫名其妙。但她马上明白过啦,这个仆人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类,一个和鹤澹有关的人类。那就将错就错吧,她想,先进去再说。

    仆人打开了一扇偏门,领着白茯苓走进去。他直接绕开了汤家的主人们所住的院落,带她来到伙房,然后对她说:“等在这里。”

    白茯苓不明所以,乖乖地站在门外,鼻子里闻着从伙房里传出来的食物的香气。倒还真的比小酒馆里呛人的油烟味儿好得多,她不甘心地想着,有钱人和没钱人,贵族和贱民,毕竟不一样,连厨房的气味都不一样。

    等了好一会儿,那个带路的仆人才走出来,递给白茯苓一个沾满了煤灰的破包袱:“就这些了,你都拿走吧。”

    “谢谢你,不过,我能不能问问当初鹤澹为什么会住在汤府里?”白茯苓接过包袱,小心翼翼地问。

    “还问我?还不得赖在你头上!”仆人很不客气,“如果不是为了你,他怎么会被鹤家逐出家门?也就是他和我家老爷有交情,勉强得了一间屋子住,靠着当仵作来赚钱维生……”

    如果是在过去,白茯苓还真的未必能明白这句话,但她碰巧刚刚听萧轻盈讲述了生父雪严君的过往,所以一下子就懂了。这个名叫鹤澹的人,原来果然是鹤氏的贵族之后,然而他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所以被鹤家逐出门墙。不过汤家的老爷和他有旧,收容了他,却也不好给他找其他事做,所以鹤澹索性去做了受人歧视的仵作,倒也算是自食其力。

    而眼下,自己就被当成了那个害得鹤澹失去贵族身份的人类女子,倒是将错就错的大致了解到了一些此人生前的情况,还得到了鹤澹的遗物。也许从遗物里还能发现一些什么。

    她拿着那个沾满煤灰、散发着种种难闻气味的包袱,慢慢走回贫民区,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怎么的,雪严君和萧轻盈的母亲,鹤澹和那个不知名的人类女子,这两对殊途同归的悲剧人物的命运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雪严君听从了父母的命令,抛弃了萧轻盈的母亲,结果自己孤独一生,女儿也成为了一个和朝廷律法对着干的杀手;鹤澹没有听从父母的命令,连家都不能回了,沦为和尸体打交道的贫民,心爱的女子却也不知所踪。

    一个是贵族爱上平民,一个是羽人爱上人类,最后的结局都是令人遗憾的。她过去并没有在这方面思考很多,此刻才真切地发现,某些看不见的分割线是如此冷酷,如此鲜血淋漓,如此真实。它们就像是溶入了宁州的空气之中,再随着呼吸进入每一个羽人的血液,让人无法逃离无法摆脱。

    她忽然心里一颤,想到了自己和风天逸,这个联想立刻让她心情烦乱不已。她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小酒馆,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直到窗外完全黑下来才想起应该看一看包袱里的东西。

    她点亮了油灯,费劲地拆开这个似乎已经被油腻所腻住包袱,露出里面的东西。那些都是鹤澹的遗物,一些散碎的银毫和铜锱,几件旧衣服,一些烟斗之类不起眼的杂物。但翻到包袱的最深处,露出来一样东西,让白茯苓一看就呆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这样东西,在烛光下端详着,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吞吃了一只红色妖虫。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喃喃自语着。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只狰狞丑陋的蜘蛛。并不是真的蜘蛛,而是用某种光滑的材质雕刻而成的假蜘蛛,可以看出曾经被涂成红色,但现在颜色已经发黑。这只雕刻出来的假蜘蛛只有一枚金铢的大小,雕工却非常精细,血红的眼睛、丑陋的嘴甚至于腿上的细毛都清晰可见。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只蜘蛛,都会立刻联想到污秽、恐怖、邪恶等等词汇。

    然而,对于白茯苓而言,这只怪异的蜘蛛着实令她吃惊非常,因为她碰巧知道这种蜘蛛所代表的意义。

    白茯苓的记忆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她已经离开了翔瑞鸾驿,四处寻找着各种短工来养家糊口。某一天她游荡到了越州一处人类和河络聚居地的交界处,意外地碰上了一场大规模的械斗。

    她看见一群河络手里拿着金属打造的刀枪,堵住了一个人类村落的村口。河络长于铸造之术,打造出来的兵器都锋利而趁手;村里的人类则仗着身高力大,拿着扁担锄头镰刀等农具和河络对峙着。双方谁都不敢轻易先动手,人类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河络们相对沉默,却也始终不愿意后退一步。

    白茯苓反正无事可做,仗着自己身怀武艺,还不至于被这些一望而知并不会武的普通人误伤,索性呆在一旁瞧瞧热闹。不久之后,当地的人类地方官带着一队兵丁赶了过来,白茯苓不觉一阵遗憾:唉,看来是打不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人类地方官让兵丁分开了两边的人,看上去十分恼火,“我不是早就和你们讲过吗?你们要干别的我不管,偷鸡摸狗甚至拦路抢劫老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不许械斗!不许械斗!械斗就是大麻烦,你们不懂吗?”

    这番话是对着人类村民说的,他扭过头又冲着河络嚷嚷起来:“这些事儿我和你们阿络卡不也说得明明白白的吗?阿络卡呢?她到哪儿去了?”

    所谓阿络卡,是河络用语,指的是河络部落里的女性领袖,可以直译为“地母”,在部落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地方官这句话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因为阿络卡只有遇到特别重大的事情,才会离开河络居住的地下城。一般的日常事务,都是有被称为“苏行”的河络族长老来处理。

    河络们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长老模样的老年河络越众而出,左腿踩在地上发出木头的声音,看来是假腿。地方官看了他一眼:“哦,木腿卓尔苏行,你能解释一下吗?”

    木腿卓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摊开自己的手心,只见他的手掌心里握着一只深红色的丑怪的蜘蛛,不过一动也不动。白茯苓猜测那只是雕刻出来的假蜘蛛。再看看地方官,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忽然间脸色惨白,向后退出两步。

    “血蜘蛛!”他叫了起来,“难道你们的阿络卡……已经被……”

    “没错,她已经遇害了,这只蜘蛛就是你们的人留下的,”木腿卓尔把“你们的人”四个字说得很重,“我们河络,从来都并不想和异族开战,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任人宰割。”

    “竟然把阿络卡……阿络卡……”地方官浑身都在颤抖,竟然连站都站不稳了,随从连忙上前扶住他。但他一把推开了随从,连滚带爬地跳上马,疾驰而去。兵士们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

    白茯苓虽然脑子没有风天逸那么快,但是走南闯北见识不少。她知道阿络卡对于一个河络部族而言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那基本上就是所有部落成员的精神依托,现在知道这场械斗的起因是阿络卡被害,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大事儿。她担心事情闹大到不可收拾,赶紧开溜了。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离开那个地区后不久,她听说那里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人类和河络死伤上百,差一点就要酿成战争了。后来越州总督亲自出面向河络赔礼道歉,并处死了杀害阿络卡的几名凶手,才算是勉勉强强平息此事。

    但是对于那几人为什么要杀死阿络卡,却始终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但白茯苓始终记得那只丑陋可怕、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不寒而栗的血蜘蛛,相信它必然有着一些特殊含义。

    几个月之后,她随着一个马帮走在了澜州的山路上。到了晚间,马队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升起火堆休息,吃饭聊天。一位马帮汉子捉住了一只肥大的山里蜘蛛,说是烤来吃很香,白茯苓恶心之余,却又一下子想到了那只血蜘蛛。她描述了一下血蜘蛛的模样,问走南闯北的马帮人有没有谁听说过。

    大部分人听完她的话都大眼瞪小眼,显然是从未听闻,但有一个领路的老人却显得有些诧异。他发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只血蜘蛛的?”

    白茯苓把当天的经过讲述了一遍。老人默然良久,缓缓地说:“虽然事情的具体真相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几个杀害阿络卡的凶手,和那个河络部落有着深仇大恨。因为这种血蜘蛛,是复仇的标志。”

    “复仇的标志?怎么回事?”白茯苓很是好奇。

    “那种血蜘蛛极为罕见,一般人的确不大容易知晓,那是一个已经消失的部落的复仇印记。”老人说,“你听说过百年前西南戈壁里的游牧民吗?”

    “听说过一点儿,”白茯苓说,“据说那个部落是由一群在几百年前的人羽战争中投向人类的羽人创建的。战争结束后,他们同时被羽族和人族所唾弃,索性迁居到了荒凉的西南戈壁里。到后来又吸纳了一些各地的逃犯,渐渐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部落,里面什么种族的人都有,随着绿洲迁居。不过到了大概一百年前的时候,西南戈壁的环境越来越恶劣,部落已经无法在其中生存,慢慢也就散了。”

    “没错,他们散了之后,部落里的人分散到九州各地,不再有当年的声势,但还保留着一些过去的部落习俗,血蜘蛛就是其中之一。”老人说,“游牧部落里的人大多都有着复杂的过去,手上有血债,也有血仇。为了让部落民凝聚在一起,他们形成了一个风俗,举全部落之力为被杀害的同伴报仇,然后留下血蜘蛛的标记,说明是他们干的。”

    “血蜘蛛是假的吧?用什么雕刻成的?”白茯苓问。

    “骨头。如果能找到死者的尸体,就用死者的骨头来雕刻。如果找不到的话,就用狼骨替代。蜘蛛雕成之后,再通过特殊的工艺,用死者亲人的鲜血来染色。”老人回答。

    真是没想到,时隔几年,竟然会在天空城重新见到血蜘蛛,白茯苓想。可是这只血蜘蛛出现在鹤澹的遗物里,究竟说明什么呢?

    应该有两种可能性吧,白茯苓尝试着推理。第一种,鹤澹曾经杀死过游牧部落的后人,死者的亲人来向他报仇,杀死他后留下了这个血蜘蛛。第二种,鹤澹自己就是游牧部落的后人,带着这个血蜘蛛是为了随时向仇人寻仇。可到底会是哪种情况呢?

    白茯苓揉了揉头发。她实在不想再去和汤家那样的贵族之家打交道,但是这只血蜘蛛的来历必须弄明白,不去也不行。

    第二天白天,白茯苓又来到了汤家。她忍受了无数的白眼,又陪着笑脸塞了几枚银毫,总算是把鹤澹的一些情况问明白了。

    大概是由于生活过于苦闷的缘由,鹤澹一向有好酒贪杯的毛病,而他的死因似乎也和醉酒有关。就在雪严君死后的没几天,某一天夜里,他没有回到汤府睡觉。第二天清晨,有人经过城中的喷泉花园,发现鹤澹正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

    虎翼司的人很快赶到,并由仵作给这位死去的仵作验了尸。鹤澹是被淹死的,这一点没有什么疑问,不过尸体上有一个小细节——鹤澹的右手握成拳,即便到死了之后也捏得紧紧的,仵作废了很大力气才把他的手掰开,发现他一直在手心里握着一样东西:一枚经判断用骨头雕出来的红色的蜘蛛。

    这枚蜘蛛骨雕被当成鹤澹的遗物,归入了他为数不多的遗物中。他既不属于汤家,又被鹤家所驱逐,不能进入任何贵族家的墓地,最后尸体被运出天空城,葬在了地面上的某一处荒坟里。

    白茯苓听完了这一切之后,心里冒出了四个字:草菅人命。即便是她,也能听出鹤澹的死疑点颇多,但虎翼司却并没有任何人去深入调查,就迅速作出自杀的结论。毕竟这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人,没有人愿意为了他去找麻烦。

    而白茯苓也因此推翻了自己之前关于血蜘蛛的两种猜测。这枚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雕,既不是旁人复仇后留下的标记,也不代表着鹤澹自己的仇怨,而是鹤澹临死前从杀害他的人身上抢到的。那个人杀害鹤澹可能只是为了灭口,但身上却实实在在地背负着某种深仇。

    鹤澹的死……常璇的死……雪严君的死……王国麟的死……这四个人的死亡,都因为这桩无人知晓的仇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