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英)夏洛蒂·勃朗特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振作起来,狠命推搡我,扇我耳光,随后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在留下的间隙,贝茜喋喋不休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说教,证实我无疑是家里养大的最坏、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我确实觉得,在我胸膛里翻腾的只有恶感。

    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的上半月转眼已逝去。在盖茨黑德,圣诞节和元旦照例喜气洋洋地庆祝一番,相互交换礼物,举行圣诞晚餐和晚会。当然,这些享受一概与我无缘,我的那份乐趣是每天眼睁睁瞧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的装束,看她们着薄纱上衣,系大红腰带,披着精心制作的鬈发下楼到客厅去。随后倾听楼下弹奏钢琴和竖琴的声音,管家和仆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点心时杯盘磕碰的丁冬声,随着客厅门启闭时断时续传来的谈话声。听腻了,我会离开楼梯口,走进孤寂的保育室。那里尽管也有些许悲哀,但心里并不难受。说实话,我绝对无意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很少有人理我。要是贝茜肯好好陪我,我觉得与她相守,安静地度过夜晚倒也是一种享受,强似在满屋少爷小姐、太太先生中间,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挨过那些时刻。但是,贝茜往往把小姐们一打扮停当,便抽身上厨房、女管家室等热闹场所去了,还总把蜡烛也带走。随后,我把玩偶放在膝头枯坐着,直至炉火渐渐暗淡,还不时东张西望,弄清楚除了我没有更可怕的东西光顾这昏暗的房间。待到余烬退为暗红色,我便急急忙忙,拿出吃奶的劲来,宽衣解带,钻进小床,躲避寒冷与黑暗。我常把玩偶随身带到床上。人总得爱点什么,在缺乏更值得爱的东西的时候,我便设想以珍爱一个退了色的布偶来获得快慰,尽管这个玩偶已经破烂不堪,活像个小小的稻草人。此刻忆起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当时,我是带着何等荒谬的虔诚来溺爱这小玩具的呀!我还多少相信它有血有肉有感觉。只有把它裹进了睡袍我才能入睡,一旦它暖融融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我便觉得愉快多了,而且相信这玩偶也有同感。

    我似乎要等很久很久客人们才散去,才候着贝茜上楼的脚步声。有时她会在中间上楼来,找顶针或剪刀,或者端上一个小面包、奶酪饼什么的当做我的晚餐。她便会坐在床上看我吃。我一吃完,她便会替我把被子塞好,亲我两下,说:“晚安,简小姐。”贝茜和颜悦色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人世间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热切希望她会总是那么讨人喜欢,那么和蔼可亲,不要老是支使我,骂我,无理责备我。我现在想来,贝茜·李一定是位很有天赋的姑娘,因为她干什么都在行,还有善讲故事的惊人诀窍,至少保育室故事留给我的印象,让我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如果我对她的脸蛋和身材没有记错,那她还长得很漂亮。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妇,有着墨色的头发,乌黑的眸子,端正的五官和光洁的皮肤。但她任性急躁,缺乏原则性和正义感。尽管如此,在盖茨黑德府的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一月十五日早上九点。贝茜已下楼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们还没有被叫唤到他们妈妈身边。伊丽莎正戴上宽边帽,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出去喂她的家禽。这活儿她百做不厌,并不逊于把鸡蛋卖给女管家,把所得的钱藏匿起来。她有做买卖的才干,有突出的聚财癖,不仅表现在兜售鸡蛋和鸡方面,而且也在跟园艺工就花茎、花籽和插枝拼命讨价还价上显露出来。里德太太曾吩咐园艺工,凡是伊丽莎想卖掉的花圃产品,他都得统统买下。而要是能赚大钱,伊丽莎连出售自己的头发也心甘情愿。至于所得的钱,起初她用破布或陈旧的卷发纸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后来其中一些秘藏物被女佣所发现,她深怕有一天丢失她值钱的宝藏,便同意由她母亲托管,收取近乎高利贷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六十,一个季度索讨一次。她还把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乔治亚娜坐在一条高脚凳上,对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把一朵朵人造花和一根根退色的羽毛插到鬈发上,这些东西是她在阁楼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到的。我正在铺床,因为根据贝茜的严格指令,我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停当(贝茜现在常常把我当做保育室女用下手来使唤,吩咐我整理房间,擦掉椅子上的灰尘等等)。我摊开被子,叠好睡衣后,便走向窗台,正想把散乱的图画书和玩偶家具放好,却突然传来了乔治亚娜指手画脚的吆喝,不许我动她的玩具(因为这些小椅子、小镜子、小盘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于是只好歇手。一时无所事事,便开始往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哈气,在玻璃上化开了一小块地方,透过它可以眺望外面的院落,那里的一切在严霜的威力之下,都凝固了似的寂然不动。

    从这扇窗子看得清门房和马车道。我在蒙着一簇簇银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一块可以往外窥视的地方时,只见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它爬上小道,因为尽管马车经常光临盖茨黑德府,却从未送来一位我所感兴趣的客人。这辆车在房子前面停下,门铃大作,来客被请进了门。既然这种事情与我无关,百无聊赖之中,我便被一种更有生气的景象所吸引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紧贴靠窗的墙上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桌上放着我早饭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正推窗把它放到窗沿上时,贝茜奔上楼梯,走进了保育室。

    “简小姐,把围嘴脱掉。你在那儿干什么呀?今天早上抹了脸,洗了手吗?”我先没有回答,顾自又推了一下窗子,因为我要让这鸟儿万无一失地吃到面包。窗子终于松动了,我撒出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石头窗沿上,有的落在樱桃树枝上。随后我关好窗,一面回答说:

    “没有呢,贝茜,我才掸好灰尘。”

    “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淘气鬼!这会儿在干什么呀?你的脸通红通红,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你开窗干啥?”

    贝茜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听我解释,省却了我回答的麻烦。她将我一把拖到洗脸架前,不由分说往我脸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块粗糙的毛巾一揩,虽然重手重脚,倒也干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头发梳理了一番,然后脱下我的围嘴,急急忙忙把我带到楼梯口,嘱我径直下楼去,说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问她是谁在找我,打听一下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里。可是贝茜已经走了,还在我身后关上了保育室的门。我慢吞吞地走下楼梯。近三个月来,我从未被叫到里德太太跟前。由于在保育室里禁锢了那么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厅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跨进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前就是餐室的门。我停住了脚步,吓得直打哆嗦。可怜的胆小鬼,那时候不公的惩罚竟使我怕成了这副样子!我既不敢退后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厅。我焦虑不安、犹犹豫豫地站了十来分钟,直到早餐室一阵喧闹的铃声使我横下了心来:我非进去不可了。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有些纳闷,一面用两只手去转动僵硬的门把手,足有一两秒钟,那把手纹丝不动。“除了里德舅妈之外,我还会在客厅里见到谁呢?——男人还是女人?”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我进去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起头来竟看见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来是这样。那笔直、狭小、裹着貂皮的东西直挺挺地立在地毯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于柱子顶端当做柱顶似的。

    里德太太坐在壁炉旁往常所坐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着做了。她用这样的话把我介绍给那个毫无表情的陌生人:“这就是我跟你谈起过的小女孩。”

    他——因为是个男人——缓缓地把头转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双浓眉下闪着好奇目光的灰色眼睛审视着我,随后响起了他严肃的男低音:“她个子很小,几岁了?”

    “十岁。”

    “这么大了?”他满腹狐疑地问道,随后又细细打量了我几分钟,马上跟我说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完,我抬起头来,我觉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不过,那时我自己是个小不点。他的五官粗大,每个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线条,都是同样的粗糙和刻板。

    “瞧,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可能给予肯定的回答,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见,于是我沉默不语。里德太太使劲摇了一下头,等于替我做了回答,并立即补充说:“这个话题也许还是少谈为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必须同她谈一谈。”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

    我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面笔直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那是一张多怪的脸呀!多大的鼻子!多难看的嘴巴!还有那一口的大龇牙!

    “一个淘气孩子的模样最让人痛心,”他开始说,“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吗?”

    “他们下地狱。”我的回答既现成又正统。

    “地狱是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

    “是个火坑。”

    “你愿意落到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烤吗?”

    “不,先生。”

    “那你必须怎样才能避免呢?”

    我细细思忖了一会,终于做出了令人讨厌的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两天前我才埋葬过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一个好孩子,现在他的灵魂已经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唤去的话,恐怕很难说能同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便只好低下头去看他那双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脚,还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一些。

    “但愿你的叹息是发自内心的,但愿你已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带来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着,“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倒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早晚都祷告吗?”我的询问者继续说。

    “是的,先生。”

    “你读《圣经》吗?”

    “有时候读。”

    “高兴读吗?喜欢不喜欢?”

    “我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记》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列王纪》和《历代志》的几个部分,还有《约伯记》和《约拿书》。”

    “还有《诗篇》呢?我希望你也喜欢。”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哎呀,真让人吃惊!有个小男孩,比你年纪还小,却能背六首赞美诗。你要是问他,愿意吃姜味圆饼呢,还是背一首赞美诗,他会说:‘啊,背赞美诗!因为天使也唱。’还说:‘我真希望当一个人间的小天使。’随后他得到了两块圆饼,作为他小小年纪就那么虔诚的报偿。”

    “赞美诗很乏味。”我说。

    “这说明你心很坏,你应当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纯洁的心,把那颗石头般的心取走,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

    我正要问他换心的手术怎样做时,里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来,随后她接着话题谈了下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个星期以前我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这个小姑娘缺乏我所期望的人品与气质。如果你准许她进罗沃德学校,我乐意恭请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种爱说谎的习性。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简,目的是让你不好再瞒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蛮有理由害怕里德太太,讨厌她,因为她生性就爱刻毒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来不会愉快。不管我怎样陪着小心顺从她,千方百计讨她欢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并被报之以上述这类话。她当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实在伤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对新生活所怀的希望,这种生活是她特意为我安排的。尽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我通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里已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令人讨厌的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弥合这种伤痕呢?

    “说实在的,我不会。”我思忖道,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几滴泪水,我无可奈何的痛苦的见证。

    “在孩子身上,欺骗实在是一种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它近乎于说谎,而所有的说谎者,都有份儿落到燃烧着硫磺烈火的湖里。不过,我们会对她严加看管的,我要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

    “我希望根据她的前程来培育她,”我的恩人继续说,“使她成为有用之材,永远保持谦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许可,就让她一直在罗沃德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