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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身为一个胖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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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子的人生三大难题,早中晚吃什么,如何不运动也能减肥,以及减肥如何不减胸。圆圆在这三道题上困顿了许多年,均不得解,她打小最怕别人说她可爱,捏她的脸和肚子,还必须得表示友好,否则就会变成别人眼里不可爱的死胖子,被组团欺负。

    她常跟我抱怨,每个胖子都不容易,这世界还给他们施加精神暴力。

    要说我跟圆圆怎么认识的,得追溯到幼儿园大班去。

    她打小就是个胖墩儿,而我特别爱吃藕,我们第一天在幼儿园碰面,我就一口咬上了她的胳膊,于是她狂哭,事后我被我爹一顿揍。现在想来也觉得自己委屈,她的胳膊真的跟藕是一家的,长得实在太像了。

    因为这一嘴,我跟圆圆结下了梁子,她抢我的馄饨,我抢她的蜡笔,两个人因为一些个破事儿每天哭一段不重样的交响曲,老师都没辙。后来非常不讨巧的是,我爹妈换了单位,结果跟圆圆她妈成了同事,两家人在麻将桌上一来二去成了至交,他们把我跟圆圆放在一个宇宙飞船的拍照板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大喊着,笑一个,然后咔嚓下了我今生最想销毁的一张照片。

    圆圆很像个在太空站吃太好的宇航员,大气地占了半边儿,而我被挤得只露出了半张脸,还被挡了光,阴沉沉的那种,像是被她豢养的一只营养不良的外星人。

    我情窦初开是在小学,当时学校因为我个儿高外加大眼睛皮肤又白,于是被选上当旗手,跟班花一起在每天的升降旗里,培养出了友达至上的暧昧。虽然当时不懂爱,但我能肯定班花对我有意思,但尴尬的是处于变声期的我,声音特别像女孩子,于是常自我否定,班花对我会不会是出于一种姐妹的爱。

    小学这六年,非常幸运的是我跟圆圆没分到过一个班,但不幸的是我妈说圆圆是女孩子,让我每天放学要手拉手陪她回家,一拉就拉到五年级,不光班花给拉没了,就连同学们也因为我近墨者黑对我嗤之以鼻。我们年级是出了名的熊孩子集中营,男生都针对两种人,一种是胖子,比如圆圆,一种是娘娘腔,比如我,尽管我几百万个憋屈,喉咙长这样又不怪我,但仍生活得小心翼翼,讲话都刻意装男人压低十个调。那个时候,我跟圆圆受了不少欺负,但她好像对这些外来的伤害天生免疫,每天只关心校门口卖麻辣烫的阿婆摆没摆摊子,倒是我,愚钝又丧气,尤其是知道作业本上的脚印班花也有份贡献之后,还委屈地在操场抹了把泪。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圆圆用她庞大的身躯一下下踩在班花的本子上,把那些欺负我的人的书包丢到了校门口的喷水池里,然后拉着我逃逸的画面。尽管我最后还是被揍了,但仍然穷开心,这个平时只知道麻辣烫体重超标的胖姑娘,竟然能厚实地讲一回义气。

    怎么说,像是打僵尸游戏里,兼具吐炸弹功能的坚果墙。

    后来这堵墙,在初中被一个叫阮东升的高能帅哥炸毁了。

    我们是全国第一批小升初参加军训的幸运儿,学校把我们拉到校外的一个基地,可能是当时的教官见到这么多小鲜肉太过兴奋,于是训得特别严谨,每天早晨6点被号角吵醒,被子叠成豆腐块,然后上来就是两个小时军姿,两小时正步,吃饭靠抢,没有白开水供应,只有消暑的十滴水,喝那玩意跟喝一肚子铁锈差不多,最残忍的是一表现不好,教官就打屁股,开始只打男生,后来男女混合双打。直到有一天,圆圆跳到一个教官身上,在他肩膀上留下一圈牙齿印,教官再也不打了,改为一天四小时军姿,四小时正步,晚上再唱四小时军歌。

    我拼死命埋汰她,“你懂这种心灵上的体罚有多痛苦吗?!”

    圆圆盯着阮东升说,“我懂。”

    圆圆去咬那个教官是因为气不过他踢阮东升的屁股,后来午饭争当值日员清理整个食堂的残羹,是为了能第一个进食堂把土豆烧牛肉抢给阮东升吃。被我发现她喝自来水解渴,这胖姑娘骗我说钱都买饮料花光了,又不想喝十滴水,其实是她把最爱的可乐都买给了阮东升。

    我觉得她傻,对方再帅,再大鼻子长睫毛一米八,再对她笑起来脸上像挂着太阳,他又不瞎,怎么可能真心喜欢胖姑娘。

    军训最后一天实弹射击,圆圆挤在阮东升旁边,像只雕依着她的杨兄弟,按标准言情片里,这个画面应该是洋溢着青春荷尔蒙与闪闪逆光的,但现实非常油腻,一个眼睛被挤在高挺的颧骨里,外加两坨丰满高原红的胖子,趴在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精瘦少年旁边,在对方子弹声声里,悄悄对他说,“东升同学,我喜欢你。”在外人看来,此处配的台词应该是,“这声儿大的,哎哟我去。”

    整个初中三年,圆圆上演了一本暗恋百科全书,那些玫瑰色的心情发表在知乎上绝对能成为最佳答案。阮东升对星盘特别有研究,夸张到别人还在看心理杂志上的每月星座运程时,他就能指着人家的月亮太阳指点江山了,专业程度不亚于苏珊米勒。圆圆为了搞研究,省了生活费买了好多专业书,目的是为了跟他有话聊。阮东升喜欢用中性笔,于是圆圆也丢了钢笔改用中性笔,尤其爱用哈密瓜味道的,当时那些真彩的中性笔笔芯收集了一大盒子。阮东升一个大老爷们,偏偏爱吃棒棒糖,圆圆就每天背一书包,碰到就塞一根给他。在大头贴最流行的时候,阮东升只要照来新的,圆圆就大吨位挡在所有人面前挑一张最帅的,贴到自己那个彩色的小本子上。那个时候吧,暗恋一个人,提到什么都拐着弯想到他身上,想让他知道,又不想让他知道,无比纠结,上学变得有意思起来,共同兴趣这个词儿不过都是为了接近对方的借口。

    乱矫情。

    直到初中,我妈都还叮嘱我多照顾圆圆,加上幼儿园咬了她胳膊,小学受了她帮忙,这辈子莫名就好像欠她点什么,于是我成了她的暗恋特助,专门负责帮她干一切跑腿丢面子的事儿:肖楠,帮我去买支哈密瓜味道的笔芯;肖楠,帮我去买这个月的星座运势,肖楠,帮我买两根棒棒糖;肖楠,帮我找阮东升要一张他的大头贴。

    高中文理分班,阮东升学理去了一楼,我跟圆圆留在三楼,这天各一方的距离对圆圆来说就像活生生从祖国妈妈身上割了块地,当然她屈服不得,于是每节课课间都会拉着我去开水房打水,故意以慢放十倍速度路过阮东升他们班,看他在座位上安静看书睡觉听MP3,而我则在一群女生中间,举起一个Hello Kitty的水杯尴尬地接开水,后来实在忍不了了,我送了圆圆人生中第一个礼物,一个不锈钢杯子,超大容量的那种。

    阮东升高中开始住校,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去食堂买了饭宅在寝室里,听他室友说,他活得就跟猫一样,以他的下铺为圆心,一米为半径画个圆,他准老实得待在里面,神神道道地自说自话,偶尔看看全是英文的星象书。圆圆为了掌握他的动向,还专门派我带着棒棒糖去他们寝室跟他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偶尔再指着北斗星算一卦,好不潇洒。

    这还不算消停的,阮东升平时研究星星也就算了,一沉稳的内向小哥竟然在高二进了辩论队,圆圆背着我也填了申请表,我那肖楠两个大字儿写得比她自己的名字还漂亮。结果天不遂人愿,我跟阮东升被分到正方,圆圆分到反方,辩论赛题目赫然写着“高中生该拥有爱情吗”,圆圆当然就“你值得拥有”的理念发表了一系列高谈阔论,我知道台下的同学诧异的原因是,这样一个先天资本残缺的厚重少女,在饱受冷眼之后,除了能拥有学校门口的炸鸡柳麻辣烫和烤串外,她是怎么能如此幸福地高喊该拥有爱情的。我也不懂。所以我当下忘记该成为阮东升队伍的搅屎棍,而磨刀霍霍向猪羊,操着我虽然变了声但仍然细到不行的嗓子跟圆圆辩论了起来。“所有这些个单相思的小情小爱都是耍流氓,是挂着文艺皮囊的高级意淫,是24小时开屏的孔雀,全身都是笑话。”

    圆圆气得高原红又冒了出来,她大吼,“对方辩友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压根没喜欢过谁,也无法体会买个肯德基都不能第二杯半价,全世界都在过情人节,你还是单身的感受!”

    “你身为一个毛没长齐的胖子,谈什么单身不单身,喝白水的时候非得去学别人喝卡路里高的饮料,你不知道太胖的话有占用公共资源的嫌疑吗?是什么人过什么节,为过儿童节你是不是还得专门去装成个痴呆啊。”

    “对方辩友你这是人身攻击。”“我这是骂醒你,真当自己望夫石啊。”圆圆一急,“对方辩友放屁!”于是这场辩论在全场哄笑中结束,事后圆圆跟我绝交了一个礼拜,她说肖楠你个孙子,说话能带那么多比喻,没见你作文考过高分啊,于是我特别长脸地在期末考试里,作文拿了五十四分。

    作文的题目是:我的胖友。

    写得那叫一个催人泪下,八百字里一半都在说因为跟青梅竹马的胖子朋友绝交后我的悔意,当着全班同学朗读完这篇作文后,圆圆息怒了,重新通过了我的QQ好友验证。

    在这之后没少请她吃麻辣烫,还变本加厉地陪她暗恋阮东升,因为辩论赛上的表现,圆圆成了同学开玩笑的对象、PS素材、课间的谈资,甚至还收到过一两次没署名的长篇情书,好在她心宽体胖,一笑而过。高三那年,我跟圆圆约好,本来一起学美术考艺术生,结果她临时放了我鸽子,转头勤勤恳恳地背书做模拟卷。因为她觉悟,这场暗恋停不了,她要跟阮东升考去同一所大学。看着圆圆每天吊着俩黑眼圈,又因为压力性肥胖整个人肿了几个立方,作为革命战友我挺心疼的,尤其是我那时很笃定,身边这个胖子是没有幸福的,至少阮东升的世界里,根本容不下她。

    拿毕业证那天,圆圆告诉我,她跟阮东升填了一个学校。

    我回答,哦。

    她说,我决定去跟他表白了。

    她还是拉着我一起去的,远远地就叫了阮东升的名字,经历了惨绝人寰的高考,这个精瘦的少年还是这么好看,我实诚,人家脸上的五官排兵布阵是有讲究的,我这等简装的修炼八百年也赶不上。

    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就笑得灿若桃花。圆圆方寸大乱,明显挪动的步子慢了半拍,她盯了我一眼,两颊的高原红又慢慢浮上来了,她咬紧下嘴唇。“那个,我喜欢你!”阮东升脸也唰地红了。我们现在距他大概两百五十厘米。“你说什么?!”圆圆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嫌弃。“哦,不是你,是你。”阮东升指着我说。后来那天发生的事可以载入我人生史册,以至于长大后看过的所有玛丽苏韩剧和所有烧脑美剧,都不如这段情节精彩,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表白。

    “四月出生的白羊座,你的上升是天蝎,金星落在金牛座上,要天长地久的爱情,我落在双鱼座,要爱情不要面包,别说,我俩还挺搭的。”我记得当时在阮东升寝室,他帮我算星盘说过这段话,可我正咬着棒棒糖,满脑子都在回忆圆圆的金星落在哪。

    搭来搭去,搭成了腐女眼中的佳话,常人眼里的笑话。

    从此我再也联系不到圆圆。

    一整个暑假她都刻意躲着我,几次去她家找她,她妈都说她不在,我妈质问我是不是欺负她了,我刚想辩解,莫名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圆圆这六年的暗恋,因为我,都付诸东流。

    真是最可恨的欺辱。

    最后一次去圆圆家找她的时候,他们的房子信息已经贴在了楼下的房产中介上,我妈说她那个从未出现的神秘老爸这些年在国外赚了大钱,仓促地把她们娘俩接走了。我上了QQ、空间、学校贴吧、所有一切能知道圆圆消息的地方,都杳无音信。这女人太狠了,绝交好歹也留个言吧,至少让我知道,哪怕你从此讨厌我,至少我在你心里也留了个念想啊。

    时间再一晃就到了大学,我如愿考上了美院,学的艺术设计,每天就是做女红、染布、剪纸、画油画,作业一大堆,全靠体力劳作,不比当年高考轻松。中间两次高中聚会我都去了,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学艺术的,自然懂点审美,顶着一头黄色卷毛,红色大衣吊裆裤出现在老同学中间,仍会被好事者拎出阮东升的事埋汰,我在人堆里扫视许久,都没看见那个熟悉的庞大身影,也没再听见她在我耳边唠叨。

    这么大一团肉,竟突然就消失了。

    该死。

    大四毕业那年,大家都奔波于就业,大部分当初有鸿鹄之志开创新版图的同学最后都憋屈去了小公司做设计,每天在PS里存下一个又一个“修”“二修”“三修”“最后修”“最最最最后修”“妈的绝对最后一次修”的图层,被客户折磨得不成人样。我是属于那种小时候被欺负惯了,长大就绝不委曲求全的类型,所以一个招聘会都没跑,一封简历都没投,幻想等着最好的工作机会敲中自己。最后室友都找到工作实习了,就我无所事事,入不敷出,又好面子不愿问我妈要生活费,后来无计可施,便把之前的作业在人潮涌动的天桥摆了个摊。躲避城管的同时,练就了一嘴推销功夫,大部分功绩还得多亏当年跟圆圆一起参加的几场辩论赛,在把最后一条扎染方巾卖出去后,那个说南方口音的顾客问我,他是房地产公司老板,愿不愿意去给他们做销售。

    于是我由一个拥有伟大抱负的潮流少年变成了金牌售楼先生。

    一做就是三年。

    当时我们老板的新楼盘叫“绯红榭”,名字还是我给取的,一共造了三期主楼,还有二十户左右的小别墅,开盘第一天售楼中心就被挤爆了。其实当一个售楼先生真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如今大中国三步一个土豪,心情好的时候下楼买个菜的空当就捎上俩楼盘,圈地为王,坐地起价,钢筋混凝土秒杀浑身名牌的虚假繁荣。

    那天我同事手里的小别墅被一个富婆连买了三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