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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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楼周一的清晨,照例是最忙碌却又最无精打采。用樊胜美的话来说,一想到此后一连要上五天班,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然而今早邱莹莹是最忙碌而快乐的,她今天有三笔订单需要发货,这三笔订单非同寻常,是她一步一步拿脚跑出来,她异常珍惜。即使屋里因昨晚安迪与樊胜美的争吵,以及后来樊胜美的怒吼电话而显得气氛尴尬,她的欢乐依然掩藏不住写在脸上,她恨不得早点上班去打包货物。相比较而言,关雎尔的脸色就淡漠得多,关雎尔甚至有意回避樊胜美,以免彼此尴尬。

    等安迪来喊关雎尔一起走的时候,2202只剩关雎尔一个人。樊胜美早已悄无声息地提早上班去了。关雎尔今晨早已清醒,也已知道22楼没有其他人,因此见面就道:“安迪,你别生樊姐的气,她心里有事,昨天对着手机很失态地让对方揍死谁,她说到什么苦主,每天问她要钱,看样子前几天就已经不快了。”

    安迪惊讶,但她很快将关雎尔没头没脑的话整理成型,“嗯,这事你别管,有办法的话让小邱也别问。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不打算告诉你,你们跟小樊平时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多让着她点儿,只要别可怜她就是。”

    “你就是因为这事帮她才导致冲突?或许我可以做,樊姐一直在我和小邱面前做大姐,她再怎么也不会在我面前感到自尊心受伤。”

    “我不会让你和小邱承担这个风险,你们住一个屋,闹翻了很麻烦。你说的昨晚的电话,我会找人去调查。”

    电梯里人多口杂,两人就没再说。关雎尔心里则是更多问号,很奇怪安迪怎么得知。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值得欣慰,“安迪,看样子你没生樊姐的气,这就好。”

    “不,生气归生气,做事归做事,我只是能理智分清两者之间界限而已。”

    “除了父母,其他人的帮助都是出于关爱。你生气归生气,还是认樊姐是朋友的。”

    安迪不禁挑起眉毛看向关雎尔。关雎尔依然劝道:“等哪天事情过去,樊姐会明白你的关爱。我相信你会先忘记昨晚的争执。这话有点肉麻。”

    安迪依然挑挑眉毛,“我有心理准备的,我生气她没头没脑滑得越来越远。”百忙当中看到关雎尔探询的目光,安迪忙到:“还是不打算告诉你。”安迪发现烟火气的人生原来麻烦挺多,火得她真想用放弃逻辑来胡乱解决问题。面对逻辑混乱的樊胜美,她发现她的头脑有点儿不管用了。

    “安迪,谢谢你竭力保护我和小邱。不过我和小邱其实不小了,已经在工作,还是可以承担点儿什么的。”

    安迪一笑,“我斟酌斟酌。”关雎尔只好夸张地翻一个白眼。关雎尔的话,关雎尔的小动作,让安迪感觉到烟火气人生的温馨。

    关爱?安迪打电话给王柏川的时候,依然一肚子疑问,她关爱樊胜美?究竟是关爱还是义务?她更倾向于,她对樊胜美的帮助,那是一种义务。她从小吃足苦头,温饱难保,她的人生观是既然保不住眼前那锅肉,就把嘴边的叼走。直到拿了全额奖学金到美国开始过上意想不到的富足生活,她依然在监护人家里吃饭跟抢一样,把监护人吓着了。她为此不知领教了多少专业心理疏导,才将吃饭的节奏放缓下来;才真正意识到,以后不会挨饿不会挨冻,她能养活自己了。而在心理医生的疏导下,她同时她想到一个问题,她因为出色,才拿得到全额奖学金,那么与她同样是孤儿却成绩不怎么样的孩子如何面对残酷的世界?她从此开始做慈善,她觉得一个有能力的人有义务伸出一只手,拉扯一把别人。比如对樊胜美。而关雎尔把这种义务的行为定义为关爱,安迪觉得这顶帽子又大又重,很不适应。不,她对樊胜美一定不是关爱。若是,樊胜美不会如此误解。极端误解别人的关爱,似乎不是一个知人识人的资深HR做得出来的糊涂事,她那天有行为障碍,可她一贯表现并不差,作为资深HR不可能只看一点不及其余,将过往的她一概抹杀,即使一时冲动,也不可能冷静过后继续误解。因此反证结果表明,不是关爱,而是义务。

    安迪打电话给王柏川,只是她做事有始有终,即便是义务也不半途而废。“如你所愿,小樊跟我翻脸了。但她似乎也开始拒绝向她哥哥提供资金援助。昨晚面对她哥哥的要求,她很激烈地说去死,面对苦主的威胁,她鼓励苦主揍死她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还在老家吗?”

    “我还在老家周边转,今晚上我会过去看看,回头跟你通气。真过意不去,让你冲锋陷阵。”

    “你不必告诉我,打你这个电话的原因是,有人发狠了之后可能依然不敢打家里电话,怕又被缠上,却对家里发生的事关注如热锅上蚂蚁。你直接告诉她去吧。”

    王柏川当然明白这个电话对他的意义,自是千恩万谢的。安迪放下电话,便也心安理得地放下此事。她估计此事应该可以走上理性轨道了。良性轨道?她不求,能理性已经阿弥陀佛。

    曲筱绡周二下午逃命似地赶回海市,第一件事是扑进公司楼下的银行取款。而后才回公司布置中标后的工作安排。她忙碌得脑子呈机械运动状态,可她爸她妈分别地共同地打电话来,强烈要求她出席晚上的家宴,庆祝她旗开得胜。

    曲筱绡当然觉得很有必要出席庆功宴,首先这是她应得的,虽然所谓的业务费支出几乎将全部利润侵吞了,这次得胜实际上没什么可高兴的。其次她有必要向爸爸加强炫耀,逼迫爸爸再三承认她的能耐,加深爸爸心中的印象。起码,她两个同父异母哥哥还在大分公司里跟着经验人士混日子,什么独立担当都还没有呢。可是,她自己的是怎么办。

    曲父一听说女儿要先去医院,便哈哈地笑道:“你请那位医生一起来嘛。”

    曲筱绡心中异常郁闷,可又万分不愿向爸爸承认被抛弃,只好说:“没到时候。忙,现在别来烦我,我布置工作。”

    曲父即使被抢白了,依然与太太一起笑得异常开心。女儿的任何一小步,在他们眼里就是登月似的一大步。为了不打扰女儿,他们费劲地亲自给女儿发短信,他们愿意整夜守在明轩饭店,等女儿去医院办完事一起吃庆功烤肉宴。曲筱绡回的一个短信让曲父差点儿落下眼泪,“等的时候别吃太饱,我带来一捆绿皮甘蔗送你们。”绿皮甘蔗乃是曲父当年下乡时候最中意的零食,回城后经常想念,念念叨叨,可惜市面上如今盛产红皮甘蔗,曲父欲怀旧而不得。想不到女儿帮他惦记着,怎不让曲父感动。

    曲筱绡与同事一直开会到近七点才收工,火速赶回家里收拾自己。她当然不可能风尘仆仆出现在医院,万一,赵医生在呢。

    走出2203,曲筱绡忽然想到一件事,如何让事情做得浑然天成,绝无刻意。她站在门口,两只眼珠子滚来滚去一思考,决定叫个人一起去。看看2201有灯光从门缝透过,再说安迪了解此事,她想请安迪一起走。可安迪开门时候手不释卷,眼不离书,非常爽快地拒绝,“看书,没空陪你。”

    曲筱绡矮下身去看封面,“哈,不是正经书。陪我一下嘛,做做好事。”

    “你那事更无聊,你有的是办法单枪匹马。我今晚有计划,要看完两本,写两条微博评论。不信你半夜上微博看。”

    曲筱绡看看书的厚度,厚!默,转身180°,起步走。但走到2202,停顿,敲门。出来的是邱莹莹。

    邱莹莹一看是曲筱绡,就娇滴滴地大喊一声张开双臂。曲筱绡连忙条件反射斜刺里飞窜出去,躲避邱莹莹的熊抱。安迪还没关门,见此大笑,曲筱绡也有怕的时候。

    曲筱绡站在远方,伸手做出拒绝的样子,“别过来,我是认真的。有这么一件事,一个民工子弟,爸爸出车祸早死,他现在又出车祸,躺医院里等医药费。我这就过去捐款,但我脸皮薄,怕人谢我谢得我下不了台,我需要你一起去。臭安迪不肯陪我。”

    安迪不急着回屋看书,笑着看曲筱绡作乱,听到这儿就道:“忘恩负义,忘了谁通知你的?”

    “我说的臭安迪吧,就像你跺着脚喊死魏渭臭魏渭一样嗲。臭莹莹,一起去吧。”

    其实不需要曲筱绡问第二遍,邱莹莹早从了。“可是我真的没你有钱,要不我们去超市,还没关门,我去买点儿奶粉水果。”

    邱莹莹边说边回屋披大衣,拎包,翻看钱包里的钱,冲出门,一气呵成。等曲筱绡尖叫“带钥匙了吗”话音未落,邱莹莹一拍脑袋,完了。但一想,那时候关雎尔应该回家了。

    曲筱绡按着电梯拉邱莹莹进去,顺便给安迪一个飞吻。“樊大姐不在家吗?”

    “樊姐最近约会多。”邱莹莹不敢多说,怕说漏嘴。“嘿,我告你,小曲,我跑生意有效果了。就是听了你的话。”

    “呀,真的?有没有谈成的?说说。”

    但等邱莹莹真的开腔叙述周末两天的成就,曲筱绡三分钟后就头大了。这一个人的独脚戏简直堪比热闹的两人转啊,而且中间都不带换气的。曲筱绡后来只能想自己的,樊胜美这几天与那中年男约会?倒是条好出路。

    在超市,曲筱绡抢着把账结了,但在漂亮的爱心卡上签了两个名字,她和邱莹莹的。她的字不好,让邱莹莹写,邱莹莹说什么都不肯签上自己的名。

    “你不写,我就代劳了哈。让人误以为你的字贼难看,哈哈。”

    “这个不行,我没出钱。”

    “你出人了。你现在的时间值钱,拿去跑生意就能找来提成呢。写。不写我真的代劳了。”

    邱莹莹知道以曲筱绡不屈不挠的性格,今晚她的名字肯定上卡,逃不掉,便爽快地签了。

    樊胜美是今天上班路上偷偷打开手机,发现王柏川短信,才给王柏川打电话。王柏川昨天听了安迪的提示后去了一趟老家,将事情打听清楚。他告诉樊胜美,她哥哥家拿好吃好喝地招呼着苦主,夫妻两个一起赔笑,小孩子放在爷爷奶奶那儿。而她爸爸妈妈家倒是挺安静的,不再有人围攻,晚上亮着灯。王柏川策略地选择不提安迪的提示,以免樊胜美疑及他们背后串通。

    樊胜美正需要这方面的消息,听到爸妈不再被围攻,终于放下心来,对王柏川也摆出和颜悦色。“谢谢你。只是……我哥他们都周全伺候了,为什么苦主还不放手?”

    “这个不很清楚,我今晚上再过去看看。”

    有王柏川的消息,樊胜美一天的心情都不错。但她对众人都借口手机坏了,不能开机,她的手机足足关了一整天。一下班就直奔昨晚与章明松约好的地址,赴宴。

    曲筱绡与邱莹莹哭哭啼啼从住院楼出来。两人都没遇见赵医生,今晚赵医生下班了。

    等坐上曲筱绡的小车,邱莹莹见曲筱绡久久不开车,依然抽抽搭搭地流泪,不禁奇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你不是心狠手辣的吗?”

    “我靠,我对你们成年人才心狠手辣。呜呜,小孩子太可怜了,他为什么还要对我笑啊,他越说阿姨放心,我越放心不下。哎哟,他不疼吗?”

    “我也是,越看他笑,我越想哭。”

    “不是想哭,是真哭,好吧,你在那儿哭得比我还响亮。我还克制点儿呢,怕惹哭孩子。呜呜,你这人。呜呜,小孩子笑起来又好看又辛酸,要不是怕他痛,我真想抱抱他哦。”

    “你亲他了,弄得人家小男孩挺不好意思。”

    “你光抱着人家小孩子妈干嘛,肉麻死了,好意思说我。我明天下班再来,这下知道了,叫我妈家保姆给我熬点儿肉骨头粥送来。你明天还来吗?再跟我作伴?”

    “熬粥我来,我现在会做菜。”

    “行。哎,我刚才被你肉麻得眼睛没地儿躲,看到很好玩的东西,旁边桌上放着孩子的毛衣,我数了数,整整四件,五颜六色的。这要穿起来,层层叠叠像彩虹一样,真好玩。他妈妈一定很疼他,让他穿那么暖。”

    “你这肉糜,他们肯定租的是四面透风的房子,不穿多点儿,能行吗。我小时候家里门窗不严实,漏风,到了冬天也是穿得皮球一样。你从没挨过冻吧,大小姐?”

    曲筱绡一想,她好像真就没挨过冻,家里一到冬天肯定有取暖的东西。反正她用多少点,她爸妈都不会怪她。曲筱绡还在想这不可思议的挨冻呢,邱莹莹好歹不肉糜,轻道:“等出院回家没暖气了,小孩穿层层叠叠的毛裤,会不会弄痛腿上的伤?”

    “小邱,你太英明了,你原来也有英明的时候。我明天给孩子买羽绒衣裤,再买个羽绒睡袋,让他再也冻不着。”

    邱莹莹看着眼前这一堆肉糜,忍无可忍地道:“租屋肯定只有一张床,你买个睡袋给小孩,他们母子怎么用。你怎么这么笨。真想不到。”

    曲筱绡给邱莹莹翻个白眼,一径自言自语,“再给他买个小推车,小拐杖,回头出院时候接送,要不要买只狗狗做伴?要不把曲小五拐了,给孩子做伴……”

    “注意,他妈妈收入只够糊口,买不起狗粮猫粮。你没见孩子有点儿瘦吗?”

    曲筱绡好不容易把“还有这种事”咽进肚子里,省得问出来又被邱莹莹骂肉糜。两人吵吵闹闹来到明轩,曲筱绡此时才觉得饿了,可她忍不住先跟她爸妈说受伤小孩有多可怜,她有多震撼。邱莹莹则是两只眼睛满饭店地转,饭店豪华得让她窒息,厨师的现场操作也让她眼花缭乱。而且菜也很美味,她不好意思白吃白喝,有点拘束,可曲父曲母夹给她的菜,已经吃得她撑死,原来牛肉还可以嫩得入口即化。她百忙之中抽空去厕所的时候,很巧,看到了樊胜美。看那一桌都是中年有身份的人,邱莹莹不敢过去招呼,悄悄走过。

    邱莹莹以为自己与曲筱绡和解了,樊姐与曲筱绡的关系也应该和缓。但曲筱绡一听说樊胜美也在明轩吃饭,激动得立刻换了一个人,“我怎么总在吃饭地方遇到她,世界真小。”她当然要找过去看。曲父曲母了解女儿,一看见她那样儿,就感觉她要做坏事,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女儿的身影,怕她在这种饭店惹到不好招惹的人。好在曲筱绡只是观摩了那边桌一下,就笑嘻嘻地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以为自己是个女宾,其实她是一桌男人的主菜。”

    邱莹莹没坏心眼,听了还挺开心地道:“樊姐挺能说话的,她到哪儿哪儿就热闹。”

    曲家三口都不点破,但曲晓曦笑嘻嘻地捏了把邱莹莹的脸。邱莹莹怒目而视,轻道:“干嘛,淫荡。”

    曲筱绡正要说话,曲父道:“你们那邻居要走了?”

    曲晓曦一看,可不,远远看过去,樊胜美拎起包披上大衣,眼睛看着手机,匆匆而出。她笑道:“樊大姐每次一看见我就逃。她最头痛的人就是我。”

    “你何必呢,对小孩那么好,对猫猫狗狗那么好,为什么对樊姐这么不好。人家最近心情很不好,你就让着她点。”

    曲筱绡的眉毛跳了几跳,含笑不语。邱莹莹总能泄露信息给她。于是她再教邱莹莹一条生意经:你一边好好记录每一个你跑出来客户的成交量,一边跟老板讨要给大客户的折扣权限,双管齐下,拉住大客户的心。曲父曲母两个惊讶地看着女儿这个新手教育更新的那只手,想不到女儿无师自通,回家路上不禁感慨将门虎女,颇有遗传。邱莹莹却是第二次接触实战技能,她的第一次接触也是曲筱绡教的,而且成效良好,因此她对曲筱绡的话更是信上三分。即便是曲筱绡被她这只羊牯惹毛了,急躁得直跳,她都不急,耐心领会曲筱绡的意思。于是,曲筱绡不好意思不耐烦了,想骂的时候,换做怒目而视。

    但两人都没料到,回到欢乐颂22楼,2202的大门依然紧闭。关雎尔说她正在路上,很快就到。而提前回家的樊胜美则是不见踪影。没带钥匙的邱莹莹只好跟去曲筱绡家,但她心里急了,“樊姐为什么还没回,她比我们早走多了。”

    “赶下一场夜生活?人家生活丰富多彩着呢,急什么。”曲筱绡当然一点不急。

    樊胜美吃饭吃到九点半的时候,忍不住提前半小时打开手机,希望王柏川能传给她消息。而其中一条她哥的短信让她如五雷轰顶。“爸妈带雷雷上8:30的火车去海市避避风头。你去火车站接一下。他们身上没钱。”

    爸妈不知道她住哪儿,爸妈没手机无法随时联络她,她都不知道爸妈现在哪里,爸妈的火车下午就到海市,没钱不知去哪儿吃什么……而眼下正是天寒地冻,二老一小在寒冷中如何吃得消。她连忙跟章明松打个招呼,跳起来就走,打一辆出租直奔火车站。她希望身上没钱的爸妈走不远,就在火车站转悠。跳上车,她就落泪了,悔恨,她无法抑制地悔恨。万一爸妈在这寒夜中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自处。

    即使再厌恶哥哥,樊胜美此时也不得不给哥哥打电话,询问爸妈有没有去电报平安。但出乎意料的是,哥哥的手机关机。再拨打嫂子的电话,依然关机。樊胜美心中更慌了,被苦主抢逼围的哥哥此时不应关机啊,为什么?爸妈携雷雷投奔海市,哥哥手机关机,嫂子手机关机,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更大的祸害。

    慌乱之中,樊胜美调出王柏川的号码。但接通王柏川的手机之后几秒钟,就被掐断。樊胜美在昏暗的出租车后座陷入茫然。为什么,今夜都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跳下出租车,樊胜美的钱包也变得与脑袋一样空空荡荡,而在她空空荡荡的脑袋里,起码有一件事她有印象,那就是她的几张银行卡上都没几个小钱了,她本来勉强维持着生活,等待一月份发工资,现在父母一起来,银行卡唯有透支。面对着黑夜中似乎无边无涯的火车站广场,樊胜美满心恐慌。而不断有面目不清的人从她身边游荡过去,有戴帽子的,有戴口罩的,有竖起领子的,有大围巾遮蔽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怀好意,每一个人都让樊胜美心生恐惧。而她,即将穿插于这些人之间,细细翻查火车站南广场北广场的角角落落。

    忽然,手机响了。樊胜美恐慌地环视一下周围,赶紧找到一处灯光稍微明亮点儿的靠墙处,才敢掏出手机,起码,靠着墙,就不会有人从背后突袭抢了手机。打电话来的是王柏川,一开始就满嘴道歉,樊胜美这才终于如溺毙前抓住一根稻草,大吼道:“干嘛挂我电话,干嘛挂我电话?”

    王柏川差点被击晕,“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正好在你哥对门邻居家里说话,不方便接你电话。你还好吧,别哭……你这是在哪儿?这么晚还没回家?”

    “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哥来短信说我爸妈来了海市,我现在满世界地找他们。我哥电话又不开,谁知道他把我爸妈怎么了,要死了,全要死了。”

    “镇静,镇静,你一向很大气镇静的,深呼吸。先听我说说你家。刚才先去你父母家,家里依然亮着灯,好好的。难道是唱空城计?”

    “昨晚,你说昨晚他们也是亮着灯,好好的。他们不会还在家吧?真希望他们还在家,不是在火车站周围流浪。”

    “我这就转过去再看看。你哥那件事,我这几天具体打听了一下,后面另有隐情,刚才对门邻居证实了。打架原因是你哥谣传苦主与一个女人轧姘头,人家不干了。刚传出来那女人是有来头人家的媳妇,也是有来头人家的女儿,如果苦主息事宁人,那女人以后要被人指戳一辈子。那苦主昨天亲自从医院出来到你哥家,他说了,你哥要么在众人面前给他磕头赔罪,自批一百耳光,再赔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合计十万;要么苦主自掏腰包,买你哥身上一块鲜肉。所以昨天一直谈不拢。但很奇怪的事,今天下午,你哥嫂一起跑了,听说他们在饭菜里放了安眠药。你哥家给砸了个稀巴烂。这么想来,你爸妈先走一步投奔你,也是有可能。”

    樊胜美无语了,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但她相信王柏川打听到的是真相,她那哥哥敢为人所不能为,就是那么一个二百五。王柏川等了会儿,不见回音,接着道:“快到你爸妈家了,你别挂电话,等等。你现在一个人在火车站?”

    “是啊,是啊,我在找他们,他们没地方去,他们的钱都让他们儿子给榨干了,晚上不找到他们,他们会冻死。”第一次,樊胜美对王柏川不加掩饰地说出全部真话,而且也不在乎声音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无比影响形象。

    “这么大的地方,而且是黑夜,你一个人怎么行,赶紧打电话给朋友同事,让他们一起帮你找。很可惜,我在老家,一时赶不过来。”

    “朋友……”樊胜美脑袋里飞过好多朋友,可与王柏川谈了会儿之后她的脑袋已经镇静不少,都不是黑天黑地能叫出来的帮忙的人。朋友,若是交情够深,必然不知不觉插手彼此私事。而她身后一堆破事,掩饰都开不及,岂敢晾晒给朋友看,曾有朋友在坚定地支持她两次之后,开始找各种借口回避她,她岂能不识趣。不知不觉,面具又回到樊胜美的脸上,她擦干眼泪,拼命挤出最平和的声音,“他们正在路上,我等他们。”

    王柏川迟疑了会儿,才道:“那就好,先保护好自己。我上楼了。”

    樊胜美听到车门关闭的声音,然后是轻轻走楼梯的声音。这段时间里,王柏川都没说话,连脚步声都尽量降低。然后,是王柏川用尽办法在樊家门前表明身份,让樊父樊母若是在里面就给个消息,让樊胜美可以放心。但樊胜美在夜风中冻得冰凉,又被路过的警察扫视了两次,她爸妈依然没给王柏川任何消息。

    樊胜美只能放弃幻想,站在灯光明亮处,面对远近的黑天黑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是如此的孤立无助,她真想对着电话里的王柏川喊,让他连夜赶来帮忙,可她忍了。想到山庄里对王柏川的羞辱,她无法理直气壮。她只是压抑着情绪说感谢,再说感谢,然后独自搜索。

    安迪看书间隙接了奇点打来的问候电话,正说得高兴,提示另有电话进来。她转过去一看是王柏川的,就掐了。事情已经解决,没必要继续藕断丝连,甚至知道太多。她不听汇报,不索取道谢,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王柏川并不相信樊胜美叫了好多朋友帮忙搜索,尤其在他与之通话的那么长时间内,没有一个赶到,在电话里放出杂音,王柏川更加确信。他唯有再次呼叫安迪,为了樊胜美再次挤榨安迪的善意。他想不到安迪拒绝他的电话。可他手头不再有其他认识樊胜美的人的电话……不,还有一个,但那人对樊胜美明显不怀好意,是曲筱绡,那小妖精。

    王柏川想到樊胜美一个人在人员复杂的火车站广场找人,想到大多数犯罪发生在黑夜,想到樊胜美即使大衣也裹不住的美妙身影在黑暗中散放的诱惑,他终于还是拨通了曲筱绡的手机,真难得,手机背景没杂音,小妖精似乎没留恋夜生活。但他不傻,他走了一步曲线救国。

    “曲小姐,我是樊胜美的同学王柏川,那个你在山庄遇到过的那个……呵呵,对。”王柏川不禁狠狠捏了捏方向盘,他听得出曲筱绡尖叫背后的意思。“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我在22楼只有你和樊胜美的电话,能帮我叫一下2202小邱或者小曲吗,哪个都行,只要不是樊胜美。”

    “什么事?不编出个天衣无缝的谎,我不帮你这个忙。”曲筱绡看一眼她的徒弟邱莹莹,千方百计避免嘴里说出任何与2202有关的字眼,以免不小心帮王柏川得逞。

    “樊胜美家里有点事,急事,我需要跟小邱或者小曲谈谈。”

    “你跟我说,我转告。我最恨只做傻不拉几的传声筒。”

    王柏川有点儿傻眼,想不到曲筱绡如此敢说直说。他愣了会儿,才道:“樊胜美的父母领着她哥的儿子来海市了,因为她关了一天手机,两下里没接上头,现在樊胜美联络不上没带手机的她父母,只好一个人在火车站找。我担心她的安全,想请她两位室友过去帮忙。这事我不是故意绕过你……”

    曲筱绡听到这儿,立即喊一声“小邱”,将手机如烫手山芋似的交给邱莹莹。她还恨不得将邱莹莹推出2203,免得与自己有所牵扯。海市老大的火车站,好几个出口,半夜找三个没带手机的人?往哪儿找,天方夜谭。她绝不参与。尤其是……樊胜美不是到处掐人尖子吗,有的是上台面的男友,她怎么可能独自一个人在火车站找人。王柏川那傻帽,一次上当还不够吗。她鄙夷地唾弃王柏川,斜睨小邱,看着小邱脸色紧张,一叠声地说“马上去,马上去”,她不语,偷偷收拾了邱莹莹的大衣背包。等邱莹莹打完电话,她立马抢回手机,将大衣背包塞入邱莹莹手中,推邱莹莹出门,迅速关门。

    邱莹莹还没从一个震惊里还魂,又被曲筱绡的利落动作震惊,抬头,正好看见关雎尔从2202出来。

    曲筱绡趴在门板上,透过窥视孔察看外面邱莹莹的行止,听邱莹莹激动地向关雎尔转达王柏川的电话。关雎尔则是看看手表,拿出手机不知拨打谁的电话。曲筱绡心说,还是关雎尔做事有章法。而邱莹莹则是一个转身,敲响2203的门。

    “小曲,帮帮忙,一起去找樊姐吧。冷空气来的时候,你连流浪猫都要一只只找到,你一定也肯帮我们一起找樊姐的父母。过去的口角你们不计较了好吗,我们是邻居,守望相助。”

    曲筱绡烦得在门的这一边挠墙,可她已经深知邱莹莹就是那么个不懂看人眼色的人,她除了咬牙切齿地挠墙,竟无法应答。

    关雎尔接通樊胜美电话,即使安迪不告诉她,她此时终于有些了悟,原来樊胜美烦的是家务事。但她不敢对着樊胜美说太多,怕樊胜美逆反安迪一样地对她也逆反,只是简单地问:“樊姐,你在火车站吗?我和小邱已经在路上,很快过来。”

    邱莹莹听关雎尔没说清楚,从2203门口扑回来想补充,挨了关雎尔一脚佛山无影腿。她只能闭嘴,回头继续劝说曲筱绡。曲筱绡忍无可忍,终于在屋里尖叫:“不去,不去,不去。”

    樊胜美此时又冷又怕,听到关雎尔说已经在路上,她什么都不问,急切地道:“南广场,我们碰头。谢谢你们。”毫无疑问,是王柏川自作主张给她们打了电话。樊胜美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继续专心搜寻。

    关雎尔打完电话,也到2203门前,“小曲,一起去吧。不去你于心不忍的。”

    曲筱绡气得往门上猛踢一脚,“去你娘的,我去拯救失足老娘。”她不知为什么,无法拒绝关雎尔的那句“于心不忍”,只能找来一件羽绒服,穿上步行鞋,兜里揣上几张百元钞票,横眉竖目地出门。见邱莹莹又在敲安迪的门,不禁怒道:“要那么多人干嘛,拉网打渔啊,不许打她手机。”

    可安迪正就着资料测试她新入货的低音炮耳机,什么都没听见。邱莹莹敲了会儿,果然依言不打安迪手机,只看看2201门缝漏出的灯光作罢。

    只要有手机,再大的广场,找一个人也不难。双方约定在一处高高挂着奇异圣诞树灯的店子门口聚会。

    即使还没与室友会面,樊胜美心中已不再孤寂害怕,她急急如小跑般冲向那圣诞树灯,远远看见三个人影,即使里面有一个她不喜欢的曲筱绡,她都激动得踩着高跟鞋飞奔起来,冲过去与邱、关两个拥抱在一起。

    曲筱绡斜着眼睛袖手旁观,她看到樊胜美跟两个室友说了不知什么话,她不高兴问,掏出手机熟悉一下手电功能,便继续袖手,等开工。

    邱莹莹正想打听为什么,她心中有很多好奇,为什么王柏川又与樊胜美纠缠在一起,为什么樊家父母不告而来,等等。但樊胜美在拥抱她俩的同时,轻声在她俩耳边哀求:“请不要问我为什么,拜托,拜托。”分开时候,邱莹莹看清樊姐满脸都是激动的泪水。她自然是不忍心问了。扭头看关雎尔,也是眼中有些惊惶,但关雎尔显然比她镇定。

    樊胜美擦擦眼泪,对曲筱绡强颜欢笑:“小曲,谢谢你也来。”

    “不客气,谁让我活该还没睡呢。幸亏安迪早睡,她有福气。废话少说,苦情戏少演,为了提高效率,你和小邱一队,左边包抄。我和小关一队,右边绕过去。火车站门口碰头,再找另一条路线。你说说特征。”

    曲筱绡说的安排正是樊胜美心里想的,只是她不好意思一上来就差遣大家干活。听到曲筱绡帮她开锣,樊胜美便紧接着开腔唱戏。四个人很快分成两组,左右开弓。

    关雎尔上班上得精疲力尽,曲筱绡却精力旺盛。关雎尔撑着眼皮仔仔细细地搜寻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脸,曲筱绡则是一会儿买根台湾烤肠,一会儿来杯奶茶,似乎拿搜寻当逛街。然而遇到有带着小男孩的,还是曲筱绡先过去问,曲筱绡比关雎尔老练得多。而且曲筱绡想偷懒,不愿傻找,路上逮着个巡警,就上去请示哪儿有收容老人小孩的。她只要想,就能冒着聪明的泡泡将别人迷晕,套取答案。果然,巡警拿她当纯真美眉,很愿意帮忙,用对讲机好好帮她找了一遍,可惜没找到。即便如此,巡警还是指点了几个广场上避风取暖的好地方,让曲筱绡去那些地方找。还说哪边范围是铁路管的,也得找找。

    离了巡警,曲筱绡当即决定投机取巧,去巡警指点的几个点。她的理论是,专业人士的意见可以事半功倍。关雎尔想地毯式地做老实搜索,无奈她拉不住曲筱绡,而且她又胆子小,不敢落单,只好跟着曲筱绡走。

    果然,那些地方有墙遮风,地上横七竖八的是坐着躺着的人。走近,便有一股浊气扑面,不小心便踩到垃圾。曲筱绡与关雎尔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景,看着有好几个人看上去就是歹徒的样子,不禁紧紧地手挽着手,彼此鼓劲打气。两人细细搜了第一个点,没见到二老一少。仓皇逃出,曲筱绡深呼吸着外面寒冷而清爽的空气,奇怪火车站门口哪来那么多人,难道个个都是等着亲戚来认领?关雎尔也是奇怪,为什么坐在火车站附近,而不去住宿,或者转车,或者寻找其他活路。那些躺地上的人该多冷啊。她真是无法想象。

    又去搜第二个点,那个点聚集的人口更多,密密麻麻,几无立足之地。关雎尔仔细,即使一老一少的也不放过,非要问问是不是姓樊,认不认识樊胜美,等人家摇头了才放弃。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很多时候是个笑话,反而是曲筱绡从不弯腰地东张西望,她心有灵犀地看到一堆疑似物,她觉得很像,便拖着关雎尔冒着地上坐着的人的怒骂,强行斜插过去。她找到樊家老少了。

    关雎尔忙着联络樊胜美,曲筱绡扭着下巴,两只眼珠子围绕着曲家三口打转,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睡得迷迷糊糊地雷雷身上。看到雷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看周围,又揉揉眼睛钻进奶奶怀里酣睡,睡觉又不老实,在奶奶怀里拱啊拱啊,小猪似的,拱得奶奶坐都坐不稳。曲筱绡看得哈哈大笑。本来她在无聊的寻找途中设计了很多圈套等着樊家二老落网,她才不稀罕樊胜美的感谢,她自有办法讨得帮忙的酬劳,可看着没心没肺的雷雷,她终于弯下腰去,蹲下身来,捏捏雷雷穿得圆滚滚的身体,捏捏雷雷的小胖手、大胖脸,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手指戳雷雷的脸蛋,他什么反映都没有,戳雷雷的鼻尖,他立刻缩起鼻子往奶奶怀里拱,就像她的曲小五,曲筱绡真是笑坏了。

    等樊胜美找来,曲筱绡便收起光芒,蹲在一角,饶有兴味地看樊家四口人上演苦情戏。不出所料,女的都哭,但她很遗憾地没看到激情拥抱,连握手都没有,所有的肢体接触,也就是往雷雷脸上招呼几下。而大戏是,樊母哭哭啼啼地说,樊哥樊嫂跑了,暂时去外面避避风头再说,因此她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儿子,自己只留下两张火车硬座票的钱,来女儿这儿避风头可以不用带钱。一边听,曲筱绡一边斜睨樊胜美的那张粉脸,原来美女身后有这么一个烂摊子啊,难怪手头紧张,到处肉搏捞钱。

    樊胜美虽然一个劲儿地让父母回去说,回去说,可妈妈刹不住车,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听凭自己遮掩已久的家务事曝光在大家眼皮底下。她尤其留意曲筱绡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心中浩叹。可无论如何,人是找到了。她必须感谢曲筱绡。

    曲筱绡的小Polo里面塞入整整七个人。曲筱绡本以为她领关雎尔与徒弟邱莹莹回欢乐颂,而樊胜美领父母等三个自个儿打辆车去住旅馆。可樊胜美捏捏干瘪的钱包,陪着笑将一家四口人全塞进曲筱绡车子的后座。大冷天的,大家穿得又厚又结实,曲筱绡意图再将身材最小的邱莹莹塞进后座,可一打开车门就看到樊家四口人的胳膊腿爆出车外,哪儿还塞得进去。只得让关雎尔与邱莹莹两个抱紧紧的坐前面位置,伪装是一个人,免得被交警捉了。过年过节的应酬多,据说交警都跑上街捉酒驾了呢,可别被捉了超载。

    但曲筱绡不放心,走到车头往里看看,很明显副驾坐的是两个人,当然更不可能使用安全带,要是给拍了或者捉现行,罚款倒是罢了,扣分就头大了。她回到位置上,指挥关雎尔脱了羊绒大衣,钻进邱莹莹的羽绒服,只能轮流伸出一只头,伪装成一个胖子。

    前排三个虽然都又困又累,可看到效果出来,忍不住笑成一团。后面樊家三个成年人虽然是愁眉不展,见此情形也为之愁眉一展。唯有雷雷累得酣睡,什么都不参与。

    车子终于上路。曲筱绡不问樊胜美要不要拐哪儿去,樊胜美也不说。但樊母忍不住还是问:“阿美,我们晚上住你那儿吗?我们都还没吃晚饭呢。”

    樊胜美迟疑了会儿,道:“我们到了我住的地方,你和爸先休息一下,我会去买宵夜。小曲小关小邱,等会儿到家后你们也先别睡,等我买来宵夜吃了再睡。”

    钻在邱莹莹羽绒服里的关雎尔与专心开车的曲筱绡都心里一震,樊胜美那小屋哪住得下一家四口,即便是坐,也坐不下。曲筱绡心里赶紧拿定主意,但什么都不说。关雎尔则是想到2202唯一的那只洗手间,樊家四口要是都住进2202,尤其又是老人又是小孩,一只洗手间怎么够用。看来明天得早起,要不然得披头散发去上班了。冲着今晚上一家团聚时的对话,关雎尔相信,那将是一场持久战。

    唯有邱莹莹问:“一起回去?你们睡哪儿?”

    “先挤挤吧,我明天去找旅馆。”

    “你那屋床最小,两个人都睡不下,怎么睡四个。要么去小曲家借宿一夜?小曲,行吗?你家最大。”

    曲筱绡暗中咬牙切齿,天下哪来这种傻蛋啊,只不过一起吃了一顿饭,说话做事就这么不见外。而且樊胜美最奸,听邱莹莹莽撞却不打断不插嘴,反正她曲筱绡拒绝则是伤邱莹莹面子,答应则全是樊胜美好处,总之樊胜美内外通吃,她和邱莹莹里外不是人。因此她娇滴滴地道:“好啊,我会好好招呼伯父伯母的,而且可以与伯父伯母好好聊天。”

    樊胜美心里打一个冷颤,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曲筱绡会跟她爸妈聊什么。她忙笑道:“怎么可以麻烦邻居,自家的事自家关门解决。”

    曲筱绡在黑暗中勾起嘴角,偷偷一笑。唯有邱莹莹还在替樊胜美着急:“你怎么睡啊,樊姐。这么冷的天,睡地上又不行。要不路上看见旅馆,先进去问问吧。”关雎尔终于忍不住,在羽绒服下面捏了邱莹莹一把,提醒邱莹莹不要再说。只要把樊胜美这几天事情前前后后一联系,这不明摆的吗,樊胜美的钱被她兄弟榨干了,眼下没钱住旅馆。邱莹莹以为关雎尔在下面闷坏了,笑道:“好,我跟你换个位置。”她钻进羽绒服下面,换关雎尔上来透气。

    樊胜美在黑暗中咬紧下唇,无法说话。即使刚才广场上妈妈已经说了那么多,她还是无法开口。反而是樊母道:“住什么旅馆呢,白糟蹋钱。今晚随便挤挤,明天阿美搬公司住宿舍去好了,住公司不要钱。早让你搬公司去住了。”

    闻言,连曲筱绡都惊了。若今晚换成是关雎尔或者邱莹莹的家事,她早跳出来仗义了。哪有这样的娘,做娘的不是应该把女儿捧手心里好好疼爱吗。刚伸出脑袋的关雎尔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要是换她妈,一定会说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吃好住好,钱不够回家来拿。再说,樊胜美租房住用的是自己的钱,又没花家里一分钱。

    樊胜美脸色铁青,今夜,她脸上所有的面子,至此,完全剥光。若说刚才寻找父母的时候她心中只有焦急,此时,愤怒汹涌来袭。但她忍耐,不愿在邻居面前与妈妈对峙。

    小Polo在夜色中行驶,由于邱莹莹被关雎尔拘在羽绒服下面,车内无人说话。除了偶尔有樊父一声咳嗽,咳出一股烟臭味,于是曲筱绡与关雎尔一起在前面皱皱鼻子。

    车子到了小区地下车库,曲筱绡将车子停到电梯门前,关雎尔抱着邱莹莹先手脚利索地滚到外面透气。邱莹莹这才揪住关雎尔,轻轻逼问:“干嘛这么霸道,一路都不给我换气?”

    “没听出来吗,樊姐手头没钱了,没钱去住旅馆。你还傻问傻问的,让樊姐多难堪。”

    邱莹莹连忙噤声,看着樊家四口一个个地从后座钻出来。樊胜美顺手抱起雷雷,沉甸甸的雷雷压得穿细高跟鞋的樊胜美站立不稳。曲筱绡等他们全下车,便将羽绒服的帽子翻到头上,抽紧带子,什么都不说地坐回车内,大开四扇车窗,开车出去兜风。樊胜美都开不及说声感谢,愕然看着车尾消失在转弯处,才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爸爸一眼,招呼大家一起进入电梯。爸爸长年烟酒不断,劣质烟酒造就的口臭,即使不咳嗽,走近了也异常难闻。

    从走进电梯开始,樊母便开始不断抱怨樊胜美住这么好的地方,浪费这么多的钱。关雎尔只是一脚一脚地踢邱莹莹,不让邱莹莹张嘴,一边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她心里惨叫一声,明天还要高强度地上一整天十几个小时的班呢。因此她第一个冲出电梯打开门,哪儿都不去,先冲进洗手间刷牙洗脸,然后立刻回卧室关上门钻进被窝睡觉。

    邱莹莹不够灵活,她也不管大伙儿都忙,就抓着樊胜美问要不要跟她挤一张床。樊胜美摇头,但忍不住抱抱邱莹莹,喉咙微微刺痛。“等下你关门睡觉,外面有什么事都别管。记得千万关门,老人小孩会很吵。”等她爸从洗手间出来,她就推邱莹莹进去,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连忙拉住邱莹莹,先冲进洗手间。果然,爸爸又是忘了翻起马桶圈,雪白的马桶圈上有几滴黄浊的液体。她连忙用水冲干净,擦干,才招呼邱莹莹进来。等看着邱莹莹走进卫生间,才放心叹一声气,打算跟妈妈打个招呼,出去买宵夜给大家吃。

    但走进自己卧室,却见雷雷已经躺在被窝里睡觉,而妈妈打开她的衣橱,皱着眉头伸手翻看衣服。樊胜美只能走过去,抓住她妈的手,“妈,你还没洗手呢,别把衣服弄脏了。”她妈却抓住一件真丝缎的衣服翻看,粗糙的手指移开时,勾出一条丝线。樊胜美心疼得想尖叫。

    “唉,每次跟你说别买那么多衣服,钱都花在衣服上有什么好呢,到今天都没存下几个钱……”

    “我一半工资都花哥哥身上,我自己没钱用,买几件衣服怎么啦。”她将衣橱门摔上,顺手推她爸出去走廊吸烟,“现在我手头只有这些钱了……”她打开包,摸出皮夹,交给她妈。“本来我这个月都指着这五百来块钱过日子的,现在妈来了,整只钱包交给你。我没钱了。你就是让我搬公司宿舍去住,我也做不到,为什么呢?我没钱买被子。”

    “你哥这几年好歹替樊家生出一个孙子,你呢,除了一堆衣服还有什么?”但樊母接到女儿的皮夹,数数里面只有四百元整钞,以及几张零头,一时哑了,“只有这些?”

    “这些还是问人借的。别问我钱去哪儿了,前几天一天汇一千,都是我的钱,我借的钱。”

    “哎哟,别去买什么宵夜了,自己煮吧,我看冰箱里还有菜。”

    “那都是小邱和小关的,不能动。我没钱,中午吃食堂,晚上不吃饭。这些就是生活费,这几天我们挤这张床上睡。还有,外面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是小邱的,你也不能用。”

    “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用,我们拿什么煮饭呢。”

    “煮什么饭,每天去菜市场买白馒头,配咸菜。三顿都这样,才够捱到我发工资。”

    “我们大人吃什么都行,雷雷不行啊,他要吃奶粉,要吃肉,没肉他不吃饭。”

    “那你叫我怎么办?我没钱了,我能怎么办?站天桥下讨饭去?”

    樊母指指邱莹莹和关雎尔的房间。“问他们借借?那个开车的女娃钱一定多。”

    “都借遍了。没什么大事不再借钱,先攒足了钱还债。”

    “你……”樊母看看吸完烟进来的丈夫,连忙让出床头最好的位置给樊父坐。然后才又跟樊胜美说话,“你哥说,等他找到落脚地,会给你打电话。到时候你给他寄点儿钱过去,他们两口子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没钱可活不下去。”

    樊胜美气结,“我一个人来海市工作的时候,你们可一分钱都没给我,那时候怎么没人问我没钱活不活得下去。”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陈旧的日记本,“这是我历年给哥哥的钱,都记着。从今天起,先把他的房子转到我名下,要不然一分不给。”

    樊父这才开口:“你的钱都是给我们,不是给你哥。我们拿了钱怎么处理,你别问。房子放在你哥名下,不能放你名下,免得你嫁人,房子姓别人的姓。”

    “好吧,我是外人。”樊胜美无言以对,将抽屉锁上。“妈,给我钱,我去买些宵夜。要不然都得饿着。”

    “你真一分钱都没了?”

    “钱包都交给你了,还问。”

    樊母只得掏出钱包,摸出二十元,交给女儿。又忍不住看着衣橱里的衣服嘀咕,“要换做解放前还有当铺,那些衣服起码还能换点儿钱用。”

    樊胜美走到外面直喘气。她下定决心,绝不去别处找钱。

    宵夜摊还真难找到馒头,樊胜美将二十元钱权买了大饼,战战兢兢地冲回家。她想到最近报纸上总提醒大家接近年底,盗抢猖獗,一个女人别夜晚到处走动。可她被迫出门,都没一个人怜惜她。半夜的大街异常安静,风吹树木声,脚步声,都清晰可闻,一阵风吹过,遍地风声鹤唳,令人毛骨悚然。樊胜美匆匆去,匆匆来,等回到一楼门厅,看到睡眼惺忪的保安,才一颗心落地,缓下了脚步,可也上气不接下气,站在电梯前连举手按电钮的力气都没了。

    但这一回,樊胜美没哭。

    安迪是22楼唯一正常起床的,她换上运动服准备出去晨练,照旧,先通过监视器看看走廊上有无异样。今天,她看到有一个老年男子坐在2202门口,一口一口地吸烟,一声一声地咳嗽。安迪的手按在通话器上半分钟,最后还是决定不呼叫保安,而是大胆走出去。经过2202的时候,老年男子抬头看她一眼,安迪也看他一眼,看得出那老年男子一脸疲倦,脸上的皱纹似是雕刻出来的苦难。安迪忽然想到,难道这是樊胜美的父亲?

    她等电梯的时候,听到老年男子一声咳嗽,随即一口痰吐到地上。安迪不由得往地上看一眼,果然,一地的痰。可见已经坐了好久。她看看2202微闭的大门,不知怎么才好。她不敢邀请老年男子去她屋里坐坐,暖和暖和,这走廊里太冷。她怕樊胜美见了又来气,怀疑她跟樊父私下接触聊了什么。她唯有锻炼去了。

    等她回来,见到2202已经闹成一锅粥,最响亮的乃是小孩子的哭闹声,中气十足,响遏行云。老年男子还坐在门口,安迪匆匆瞥了一眼,仿佛看到抱着小孩子的是一个老妇人。天哪,樊家究竟来了几口人?她还看到关雎尔拿着牙杯在洗手间门口跺脚。

    安迪回到房间,就给关雎尔打个电话,让她和小邱可以考虑到2201洗漱。关雎尔一接到电话就挂着两只黑眼圈飞奔而来。安迪这才确认樊家来了三口人。一会儿邱莹莹也拿着一堆东西飞奔过来,她心直口快,见了安迪就道:“我们洗手间一股尿味,不知谁拉到外面了。”等着的当儿,邱莹莹告诉安迪,他们昨晚在火车站找人的壮举。

    安迪不接茬,唯恐一接茬又是得罪人。邱莹莹与关雎尔不同,邱莹莹嘴边没有把风的,传话很容易,背后说樊胜美,更是罪加一等。邱莹莹则是一边说一边浑身活动,舒展筋骨,忍不住赞叹一句,有地暖的房间真舒服。

    安迪直到与关雎尔一起上班,才将昨晚的来龙去脉全部搞清楚。关雎尔叹道:“昨晚一夜下来,樊姐整个人萎了,今早一直避开我们的眼睛。我总算是明白她的心了。”

    安迪则是问一句:“她准备让一家人挤她卧室?打算住多久?她有没有要你们帮忙?”

    “好像会住好几天。樊姐昨晚说,今天去找旅馆。她让我们跟平时一样,不用帮忙。但今早小孩哭闹要喝牛奶,樊姐说喝不起,樊姐妈让樊姐去买,说是宁可大人饿肚子,也不能饿着樊家独苗。他们闹的时候,樊姐满脸通红。天哪。”

    安迪想了想,“我明白了,这几天我尽量早出晚归,省得樊胜美看见我尴尬。她那状态,身上少压一根稻草是一根。”

    “樊姐可能缺钱,很缺钱。”

    安迪只是“嗯”了一声,不评论。她不敢再贸然主动借钱给樊胜美,通过关雎尔借给樊胜美也不现实,关和邱都是月光族,不如不说。

    昨晚的一场折腾其实还不如曲筱绡平时在夜店的运动量,因此曲筱绡正常起床,当然是比22楼的其他人都晚了起码两个小时。她昨晚已经心生一计,起床就赶紧在她的微博上发出号召,要求她做服装生意的朋友们行动起来,向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献爱心。她又是上传照片,又是使劲描述,发了四条微博,才得意洋洋地去洗漱。但想了又想,吃饭时候又添上一条,特别点名某某、某某重点关注。她从来不会独吞做好事的机会的。

    等曲筱绡出来,2202已经曲终人散,唯有樊父依然坐在门口咳嗽,而樊母则是追着雷雷喂大饼。曲筱绡反正等电梯也是无聊,就问:“樊大姐去找旅馆了吗?”

    “没去找,住不起啊。”樊母回答。但樊母忽然灵机一动,“姑娘,能不能让我用一下你手机,打我儿子电话?”

    曲筱绡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连忙找出手机,“多少号码?打算说点儿什么?”

    “问问他到哪儿了,找到住的地方没,身上钱还够不够。”樊母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电话号码给曲筱绡看。

    曲筱绡就着号码拨出去,关机。见雷雷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蛋糕,就大方地将蛋糕递给雷雷。想了想,又回屋拿出一大盒蛋糕,一小盒巧克力,送给雷雷。樊母见曲筱绡出手大方,又是个有车有钱的,忍不住壮起胆子问:“姑娘,问你借点儿钱行吗?我让阿美发了工资还你。”

    曲筱绡几乎是拍着胸膛答应,“行,只要你家阿美出纸条给我,借多少给多少。伯母,担心你儿子吧?”

    樊母简直如同看见仙女下凡,“姑娘,你心地太好了,真是谁家有福气才娶得到你这样又有钱又好看的人。我晚上跟阿美说,谢谢你啊,谢谢你啊。”

    曲筱绡进了电梯就收起忠厚老实的笑脸,忍不住对着天花板放声大笑。哈哈,看樊胜美这下怎么应付她老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