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信仰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续南明在西汉的悠闲生活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狄奥多西是第一个

    向教会公开忏悔的罗马皇帝,

    也是把基督教定为国教的人。

    在他死后,

    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半,

    罗马精神也消失殆尽。

    所以,他是基督教的大功臣,

    也是罗马帝国和文明的掘墓人。

    我们为什么没有信仰

    跟中国一样,罗马人原本也没有信仰。

    创造了世界性文明的罗马人,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宏图的。早期一千多年间,他们岂止没有信仰,就连神,也有不少是从希腊进口或与希腊合资,比如天神朱庇特、天后朱诺、爱神维纳斯、月亮女神狄安娜,其实就是希腊的宙斯、赫拉、阿芙洛狄忒和阿尔忒弥斯。

    何况有神不等于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这里面有三个条件:第一,相信;第二,坚决相信;第三,相信的对象既不属于自然界,也不属于人类社会,这就叫超自然、超世俗。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第三条最重要。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的存在,才需要信仰。事实上,这个存在如果属于自然界,就可以用科学实验来证明;如果属于人类社会,则可以用日常经验来证明。现在既不能靠科学实验,又不能靠日常经验,又该怎么办呢?

    只能信仰。

    这个道理,德尔图良说得最清楚。

    德尔图良是罗马帝国基督教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曾经这样说:上帝之子死了,虽然不合理,却是可信的;埋葬以后又复活了,虽然不可能,却是无疑的。

    不合理而可信,不可能而无疑,岂非荒谬?

    当然。

    于是德尔图良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1]

    这真是透彻至极。

    那么,这样一种必须坚信的荒谬,又有什么必要呢?

    安顿灵魂。

    我们知道,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的眼睛不能像猪和鸡一样,只盯着面前的食槽。就算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走投无路,也得问个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是命运吗?是环境吗?是性格吗?谁能决定我的前途?是自己吗?是社会吗?是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吗?

    答案可以有多种,终极之问却只有一个。

    比如你可以说,我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我自己。那么请问,你为什么会这样?社会和环境所使然。那么,社会和环境都相同,人和人又为什么不一样?

    也可以有两种解释:人各有命或自作自受。如果同意第一种,那么请问:什么是命运?命运归谁主宰?人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那样?

    也只有天知道。

    当然,你可以回答:命运是自己掌握的,我的命运就是我的选择。那好,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靠什么掌握命运?你掌握命运的能力从何而来?靠学习吗?为什么有人学不会?靠天赋吗?上天如何赋予?

    这就问不下去了,因为此题无解。

    实际上,人之所以能够回答某些问题,是因为他有理性和知识。但,理性和知识是有边界的。就算科学可以解释宇宙的起源,也回答不了人为什么幸福或不幸福。

    回答不了又希望心安,就只能信仰。

    信仰,是人的终极关怀。

    因此,正如信仰的对象一定超自然、超世俗,信仰本身也一定超功利、超现实。出于功利目的的任何念头和仪式都不能叫信仰,最多只能叫崇拜。

    现在来看罗马和中国。

    古代的中国人和罗马人跟世界各民族一样,都相信万物有灵。也就是说,不但人,动物、植物、自然物(比如山和水)都有灵魂。它们的身上和背后,也都有不可知却可控制或可利用的神秘力量。

    这就产生了两个结果:占卜和多神。

    占卜其实是一种巫术。中国人的占卜有两种,殷人用甲骨,周人用蓍草(蓍读如式)。罗马人也有两种,一种看动物的内脏,一种看鸟类的飞行。如果是军事行动,则看母鸡的进食情况:食欲旺盛则吉,食欲不振则凶。

    因此,第一次布匿战争时,罗马舰队的指挥官便特地带了一群母鸡上船。可惜,无法适应环境的母鸡们一连几天都拒绝进食,指挥官则一怒之下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大海。指挥官说:既然你们不想吃,那就喝个够吧!

    结果,据说此人大败。

    显然,这不是信仰,是实用。

    多神崇拜也一样。

    相信万物有灵的,一般也都相信万物皆有神明。所以在罗马就像在中国,有山神、河神、海神、门神,还有灶王爷和土地公公。对国家和民族有大贡献的人,比如大禹和恺撒,也被奉为神明。鬼神几乎无处不在。

    难怪罗马的神殿,叫万神殿。

    人多好种田,神多好过年。罗马人因为神明多,节日也多。这些节日有罗马人的,也有外国人的,但无不热闹欢腾。比如2月15日的牧神节,就会挑选身材健美的男青年赤身裸体一路小跑,用手中的皮鞭轻轻敲打沿途遇见的女人,据说这样就能让民族人丁兴旺。

    这当然也不是信仰,是游戏。

    罗马人跟希腊人一样喜欢游戏,即便后来信了基督教也如此。于是,情人节被发明了出来,据说是为了纪念被迫害致死的基督徒瓦伦丁。圣诞节也产生了,其实这天原本是异教徒波斯人太阳神的诞辰。

    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早期基督教是开明的。

    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有用。

    中国的神佛都是有用的。观音菩萨管生子,赵公元帅管发财,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则保佑子孙后代家和万事兴。如果圣母玛利亚救苦救难,也会成为崇拜对象。只要能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罗马的神也一样,众多而且管用:战神马尔斯,谷神刻瑞斯,酒神巴克斯,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可以说有多少行业就有多少保护神,有多少需求就有多少引路人。

    但,中国和罗马都没有创世神。

    没有是因为不需要。实用主义的原则向来就是只管有用,不问来历。所以,中国和罗马也没有专职的神官,没有神在人间的替身和代表。罗马的神官其实是公务员,中国则只有游方道士和挂单和尚,甚至江湖骗子。[2]

    罗马和中国,确实太像了。

    只有一点是不同的:罗马的神有着跟人一样的七情六欲和缺点错误。爱神维纳斯和战神马尔斯偷情的故事,就被做成雕塑供人欣赏。作品性感至极,全无神性可言。

    原因在于国情的不同。中国人以德治国,诸神必须道貌岸然。罗马人以法治国,便会坦然承认欲望的合理。何况他们的神并不承担道德教化和道德评判的任务。能给人间带来安康和快乐,便已功德圆满。

    这实在不好意思叫信仰。

    显然,有鬼神未必有宗教,有崇拜未必有信仰。神话可能是宗教的源头,崇拜也可能是信仰的起点。但从这两点出发,却完全可能走到另一条路上去。

    比如印度,比如佛教。

    佛教:无神的宗教

    直到今天,印度也仍然是一个宗教大国。在那里,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耆那教和锡克教长期共存、多元并立,充分体现着印度人经久不衰的宗教热情。但,产生于古代印度又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是佛教。

    佛教的定位让人头疼。它是一神教吗?显然不是。它们的世界里,有着众多的佛。是多神教吗?也不是。所有的佛和菩萨、罗汉,都不是神,而是人。

    那么,佛教莫非是无神的宗教?

    不妨探个究竟。

    佛教的诞生地在今天的尼泊尔境内。在那个喜马拉雅山麓的密林里,曾经有一个小邦叫释迦。佛教的创始人是这个小邦的王子,名叫悉达多·乔达摩。

    他被称为释迦牟尼,是后来的事。

    王子的降生充满了神奇。据说,他一生下来就大放智慧光明,照亮十方世界,他的脚下则涌现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王子脚踏莲花向东西南北各走了七步,然后指天画地作狮子吼:六合之内,唯我独尊。[3]

    这当然非常靠不住,就连是谁作伪也不甚了然。实际上佛祖的生平并无信史可稽,关于他生卒年份的说法也有六十多种,最早的和最晚的竟相距数百年。

    更何况,佛教并不信神。

    世界上有两种神。一种是一神教的,即造物主。造物主不但不是人,而且没有形象。另一种则是多神教的,其中虽然也有人在,比如大禹和恺撒,却都是死人。人死为鬼,但对国家和民族有大功德者,则为神。

    所以,恺撒不能称帝,却可以封神。

    当然,活人脱离凡界的也有,这就是仙。仙是中国独有的,出现也很晚,比如吕洞宾。他们由于得道而肉体飞升,长生不老且有无边法术,可以腾云驾雾、点石成金,自由往来天人两界,有如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

    其余则是妖魔鬼怪。其中,力量大的叫魔,力量小的叫妖,只不过女的叫妖精(比如狐狸精),男的叫妖怪(比如黄风怪)。但无一例外,都是牛鬼蛇神。

    神界,也像尘世一样热闹非凡。

    妖魔鬼怪是万物有灵论的产物,诸神则是社会理想和社会生活的投射。这两种观念再加丰富的想象力,就构成了千姿百态、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

    但,这不是佛教的世界。

    佛教的世界是以须弥山为中心的。须弥山再加同一日月照耀的四洲,就构成一个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又称三千大千世界。

    这是非神的世界。

    释迦牟尼也不是耶和华、恺撒或吕洞宾。他就是一个真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并在八十岁时死去。他也不是死后封神,因为活着的时候便已成佛。

    那么,什么是佛?

    佛就是佛陀,意思是觉悟者。释迦牟尼,则是释迦族的圣人。这就像我们把孔丘称为孔子,孟轲称为孟子,不过表示尊敬,并无神性和神格。何况这样的觉悟者当时也不少,成为佛祖则仅仅因为他创立了佛教。

    这又是一个传奇故事。

    据说,二十九岁出家之前,悉达多·乔达摩虽然贵为王族,且有娇妻爱子,却并不幸福。也许,不是他自己不幸福,而是感到人类不幸福。有一天,他出王城四门,碰巧分别看见了生老病死四件事情。于是他发现,生育、衰老、疾病和死亡将贯穿人的一生,而且无不痛苦。

    这可真是苦海无边,却不知如何回头是岸。

    年轻的王子决定离家出走。他剃掉了自己的头发,开始了对真理的追求。在四处流浪并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在一棵无花果属的树下立誓:不成正觉,不起此座!

    这棵树,叫菩提树。

    悉达多·乔达摩就这样苦思冥想。终于有一天,他豁然开朗,悟得了无上正等正觉。据说,这是一种能够觉知一切真理,了知一切事物,从而无所不知的智慧。这种智慧也叫般若(读如波惹),通过修习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就叫涅槃,获得般若、实现涅槃则叫波罗蜜多。

    需要说明的是涅槃。涅槃又叫寂灭,因此往往被误认为死亡。其实涅槃只是欲望的寂灭,得到的则是灵魂的安静。这需要大智慧,这个大智慧就是般若。

    智慧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此大智慧,就能从此岸到达彼岸。此岸就是生死迷界,彼岸就是涅槃解脱。至于方式和途径,则有八正道以及戒定慧等等,不一而足。

    一整套思想体系和修行方式就这样建立起来。

    释迦牟尼立地成佛。

    成佛以后的释迦牟尼开始转法轮(传教),因为他要普度众生。而且他告诉我们,成佛的关键在于觉悟。只要做到自觉、觉他、觉行圆满,人人都可以成佛。

    请问,这是多神教吗?

    不是。

    是一神教吗?

    更不是。

    那么该叫什么?

    也只能杜撰一个说法:无神教。

    然而印度原本是有宗教的,这就是婆罗门教。婆罗门是多神教,三大主神梵天、湿婆、毗湿奴,分别为创造神、破坏神和保护神,神格极为崇高。围绕三大主神又衍生出其他的神,多至不可胜数。

    印度,原本是多神的世界。

    无神不成教,无论多神还是一神。因此,佛教只能在阿育王时代风光一时。之后,印度又回到了多神教,这就是经过了改革的新婆罗门教——印度教。

    释迦牟尼创造的无神教则远走他乡。一路由斯里兰卡而至缅甸、泰国、老挝、柬埔寨,一路经帕米尔高原传入中国,再至朝鲜、日本、越南,还有一路由尼泊尔和汉地传入中国西藏,是为南传、汉传和藏传。

    但,无论南传、汉传还是藏传,都已非原始佛教的本来面目。比方说,有庙宇,也有偶像,佛祖和菩萨则被当作神来崇拜。显然,佛教在成为世界性宗教的同时,也与释迦牟尼的初衷渐行渐远。

    那么,什么是佛祖的初衷?

    建立一种人生的哲学、智慧和境界,而且是可以通过每个人的努力来获得的。获得的方式很多,比如学习、修持或领悟,但都不是信仰,因为没有那个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更没有对这个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

    佛教带给我们的,不是信仰,而是觉悟。

    但,人类的终极之问总要有答案,终极关怀也总要有着落。因此,信仰必定产生。而且,由于这种关怀和追问是终极的,答案也只能是一个。

    换句话说,一神教也必定产生。

    只不过,需要条件。

    犹太:人类的先知

    最早在人类当中建立起信仰的,是犹太人。

    犹太人又叫希伯来人或以色列人,是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的古老民族,居住在迦南地区(今叙利亚、黎巴嫩和以色列一带)。长期以来,他们受制于一个又一个强国,最后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一度成为没有祖国的民族。

    然而犹太人在历史上的影响力,却超过了当年征服过他们的所有国家和民族,因为他们发明了一神教。

    发明一神教,很重要吗?

    当然。因为多中心即无中心,多信仰即无信仰。什么都信,即等于什么都不信。因此所谓多神教,其实往往无信仰。要想真正建立起信仰,只能靠一神教。

    但,为什么是犹太人?

    那就先来看看他们的情况。

    作为游牧民族的希伯来人,大约是在公元前1500年来到迦南的,领袖是亚伯拉罕。此后,他们当中的某些部落可能成了埃及法老的奴隶,又在伟大先知摩西的带领下走了出来,定居迦南,开始了他们多舛的命运。

    迦南的犹太人建立了两个王国,北边是以色列,南边是犹太。这两个分分合合的王国连起来,就像一条狭长的带子,西边是地中海,东边是约旦河彼岸的大沙漠。

    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然而希伯来人的这个小小的地盘,却又是从埃及前往赫梯、叙利亚、亚述和巴比伦尼亚的必由之路。贯穿南北的天然大通道既是商道,又是兵道,因此毫无悬念地被那些企图称霸世界的国家虎视眈眈。

    当然,以色列也好,犹太也罢,如果强大,也可以从这里出发征服世界。可惜,他们是那样地弱小和单薄,便只能成为弱肉强食的典型范例。

    公元前721年(中国东周平王五十年),亚述国王萨尔贡二世攻破撒马利亚,灭亡以色列王国。一百多年后,即公元前586年(中国春秋鲁成公五年),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又灭了犹太王国。首都耶路撒冷被摧毁,犹太国王和人民被掳往巴比伦。

    这可真是多灾多难,这可真是万劫不复。

    其实,像这样的国家和民族并不罕见,而且往往灭掉也就灭掉了。诸如米底和吕底亚之类的名字,又有几个人知道呢?就连盛极一时的安息和贵霜帝国,也鲜为人知。

    但是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犹太和以色列,因为他们的王国灭亡了,宗教却站了起来。

    学术界几乎都承认,犹太教是在“巴比伦之囚”时真正建立起来的。那些一想起耶路撒冷锡安山就忍不住要哭泣的犹太人被告知,自己之所以落得这个下场,就因为背叛了希伯来民族唯一的主——上帝雅赫维。

    痛定思痛,他们决定以信仰拯救自己。

    于是摩西十戒被严格遵守,摩西五书被整理出来,《旧约全书》逐渐完成,新的信仰开始建立,多神教的残渣余孽则被抛弃。决心浴火重生的犹太人刷新了自己。

    结果,多难兴邦这个词,在犹太人这里就有了全新的解释:邦没能兴,兴起来的是教。

    那么,犹太教有什么过人之处?

    首先它是一神教,而且极为彻底。世界上不是没有过一神教倾向,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就是,但那种倾向稍纵即逝。多神教也往往有主神,却仅仅是地位尊贵而已。这些蛛丝马迹,暗示一神教的时代终将来临。

    犹太人的上帝正是真正的一神。他不是独尊,而是唯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这位伟大的神是至高无上和独一无二的。他自生自有,全知全能,主宰宇宙,德被万物,是唯一可以创造一切却不被也无须被创造者。

    显然,这是一种超自然、超世俗的最高神秘力量和精神实体,当然没有也不该有形象。因为一旦有形,即为有限。因此,上帝被绝对禁止画成画像和做成雕塑。这条禁令,后来也被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完全继承。

    这就跟佛教和印度教等等大相径庭。前者无神,后者多神,当然可以有偶像。偶像是用来崇拜的,崇拜不等于信仰。信仰一定是也只能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样的存在,岂能有形象?

    因此,犹太教的这项规定,包括对唯一之神的坚信和确认,就成了历史的里程碑。

    是的,崇拜从此变成了信仰。

    这是所有一神教的共同理念,也是所有一神教的共同基础。靠着这一理念,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人类的信仰体系,把文明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这里,犹太人功不可没。因为没有犹太教,就没有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犹太,人类的先知。

    然而犹太教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同时也是优点,这就是“上帝特选”的观念。

    按照犹太教的说法,犹太人是上帝从万民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特等选民。作为上帝的忠实信徒,犹太民族肩负着特殊的使命,要向全世界传播上帝的旨意。这种使命是神圣的、光荣的,也是艰难的,但上帝与他们同在。

    这就叫特选之民。

    为此,上帝向他们许诺,将赐给他们一块“流着奶和蜜”的地方。而且上帝还许诺,无论以后犹太人流散到哪里,一定佑助他们返回此地。

    这就叫应许之地。

    但,这也是一柄双刃剑。

    没错,一神和特选,让犹太人有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和精神家园。从此,他们百折不挠,自强不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首先解放犹太人,才能解放全人类。

    同样,由于有此信念,犹太人流亡一千八百年,散落十万八千里,仍能凝聚成一个伟大的民族。因为他们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找到跟自己实现身份认同的人。

    这就是一神教的优越性。

    问题是,如果上帝仅仅属于以色列,那又与其他民族何干?如果只有犹太人才是上帝的选民,大家又为什么要跟他走?我们也给自己找一个上帝好了。

    犹太教,终于无法成为世界性宗教。

    历史的意味深长,也就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正如世界上大多数文明古国都是君主制国家,希腊的民主与罗马的共和都只是特例,犹太教诞生之前世界各民族也都是多神崇拜。这样看,一神教被犹太人发明出来,岂非也是奇迹?

    但,当年的特例后来却成为世界潮流,这就说明民主共和一定有必然性。同理,世界性一神教的出现也该被视为必然。可惜,由于太强的封闭性和排他性,具有开创之功的犹太教已无法完成这一任务。

    看来,上帝仅仅赋予了犹太人阶段性使命,世界性的一神教也只能出现在世界性的文明中。

    这个文明就是罗马。

    于是,基督降临人间。

    原罪与救赎

    基督,就是希腊语的弥赛亚。

    弥赛亚就是救世主,基督教的救世主是耶稣。耶稣在希伯来语中就是“耶和华的拯救”,耶和华则是唯一之神上帝,犹太教称雅赫维,基督教称耶和华。

    救世主,则称基督。

    不过,救世主解救人类,是因为上帝认为人类有罪。而且,这罪恶还是与生俱来的,叫原罪。

    犹太教没有原罪的观念。他们只是讲了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也认为这是人类落入凡尘受苦受难的原因,却没有把它变成教义,因为他们没有耶稣。

    耶稣又怎么了?

    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而且众所周知。

    这就大有问题,因为耶稣是上帝之子。神之子怎么会死呢?他怎么死得了呢?上帝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所以耶稣还得复活。死而复生,才是神子。

    然而这位救世主毕竟死过一回,还流了血。据说他死前曾被鞭打,背着十字架还没走到刑场就倒地身亡。

    这样的故事,愚夫愚妇们是看不懂的,因为跟他们以前听说过的神都不一样,无论那些神是希腊人的,还是罗马人的。这就必须做出合理的解释。毕竟,在新宗教建立之初,人民群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不慎重考虑。

    于是,一种解释出笼了。

    这解释说:耶稣是上帝派来的,他的死当然也是上帝的安排。目的,是为了替人赎罪。神子赎罪以后,只要相信上帝和我主耶稣,人的灵魂就可以得救。

    这就叫“耶和华的拯救”,也称救赎。

    原来,耶稣是替罪羔羊。

    既然是替罪羔羊,那就意味着有人有罪。那么,是谁有罪呢?人,一切人,所有的人。如果仅仅只是某个人或某些人有罪,上帝是不会牺牲自己儿子的。

    但,人人有罪的观念,还是很难让人接受,这就必须解释为天生有罪,原本有罪,是一种原始的罪恶。

    于是犹太人讲过的伊甸园故事,便有了新的解读:人人有罪,是因为始祖有罪。始祖有罪,则因为他们违背上帝的旨意,在蛇的诱惑下偷吃了树上的果子。

    这就叫原罪。

    至于那条蛇是从哪里来的,亚当和夏娃为什么会受它诱惑,上帝事前又为什么没有预感和预警,一概不知。

    也许,那时没人较真吧!

    总之,这解释彻底改造和翻新了犹太教。犹太教没有原罪,没有救赎,也没有耶稣。这三样,都是基督教的发明。唯其如此,它才成为有别于犹太教的新宗教。

    犹太先知都没说的,老百姓当然也不会知道。这就需要启迪。启迪的方式,就是耶稣的受难与复活。耶稣是上帝之子,他的受难与复活就是上帝的启示。

    这就叫天启。

    所以,基督教是天启宗教,伊斯兰教也是。

    不过,伊斯兰教的天启靠伟大先知穆罕默德,基督教的天启却不是耶稣的功劳,也不是那十二门徒的。提出了原罪和救赎教义的,是圣保罗。

    圣保罗不是耶稣的门徒,甚至没有见过耶稣,却把耶稣之死这件事用到了极致。后来,当传教士们绘声绘色讲述这个故事时,台下听众几乎个个涕泪纵横。

    是啊,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上帝竟然派了他的儿子用自己的血来赎我们的罪,那还不赶快皈依?

    所以,基督教的创始人与其说是耶稣,不如说是圣保罗。没有圣保罗,就没有原罪和救赎的教义,基督教也就得不到最广泛的传播,甚至会销声匿迹。

    但,既然认定耶稣是救世主,也就必须认定人人有罪的观念属于耶稣。

    于是,就又有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说,一天清晨,一群法利赛人押着一个行淫时被捉拿的女人,到迦百农殿堂去见耶稣。法利赛人是墨守陈规的犹太教士。他们问: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女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怎么样呢?

    显然,这不是来求教,而是来找茬。如果耶稣说可以打死,便犯了杀人罪;说不要用石头去打,便犯了违律罪。无论如何,法利赛人都可以抓住把柄去告他。

    然而耶稣只是直起腰来,平静地对那些人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死她。说完,又弯下腰去,用指头在地上画字。

    结果,那些法利赛人听完,竟然全都退了出去,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更没谁用石头去打那女人。[4]

    这说明什么呢?

    人人有罪,无一例外。

    至此,新老宗教的区别一目了然。

    犹太教:犹太人才是“上帝的选民”。

    基督教:所有人都是“上帝的罪人”。

    哪个更有开放性?

    基督教。

    是啊!既然人人有罪,那就无分你我,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也都需要救赎,不管你是罗马人、希腊人、西班牙人、日耳曼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所以,基督教降低了入教的门槛,取消了犹太教的许多规定,比如不吃猪肉、要行割礼等等。割礼是犹太人与上帝立约的凭证,相当于在合同上签字盖章。基督教则改为在头上洒水,显然更容易被成年男子接受。

    它成为世界性宗教,也绝非偶然。

    更重要的是,核心价值观诞生了。

    这就是平等和博爱。

    博爱来自救赎,平等来自原罪。道理很简单:人人有罪,则人人平等。人人生而有罪,则人人生而平等。平等的权利既然为造物主所赋予,那就不可让渡。

    天赋人权的观念,在这里埋下了种子。

    何况平等并非人的许诺,而是神的旨意。人的许诺是靠不住的,神的旨意则不可违抗。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个理念一旦建立,人与人之间的新关系就有了一个可实现和可操作的方式,尽管不是最好的。

    下一步是制度的设计。

    原罪的观念同样起到了积极作用。因为所谓原罪,不过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犯罪和作恶的可能。因此,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制度。制度设计的目的,是让人不敢犯罪和无法犯罪。对公权力的使用,尤其如此。

    三权分立的制度,也在这里埋下了种子。

    不过天赋人权也好,三权分立也罢,都是后来的事情。从基督教的诞生到现代文明的建立,需要漫长的过程,甚至在走向光明之前,先得堕入黑暗深渊。这是人类文明不得不支付的学费和代价。

    在此刻,则必须有人以血献祭。

    这个羔羊,就是罗马。

    救世主还是掘墓人

    皇帝陛下谦卑地跪在了米兰主教的面前。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头戴高冠,身穿一级大礼服和豪华披风的主教,庄严肃穆地来到一身素衣的皇帝面前,沉稳地问道:你知罪吗?

    皇帝答:知罪。

    主教又问:愿意忏悔吗?

    皇帝又答:我忏悔。

    得到虔诚的回答后,主教带领在门外等候许久的皇帝进入教堂,并在祭坛前赐给他一小片面包。

    帝国的臣民们目睹了全部过程,因为此君的忏悔被要求公开进行。这当然让皇帝陛下尊严尽失,却使基督教会的权威和声望直上云霄。

    这是公元390年的事,当时中国是东晋,忏悔的罗马皇帝叫狄奥多西。这位被教会赠予“大帝”称号的君王堪称划时代人物:在他死后,罗马分裂为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在他生前,基督教被定为国教。

    两件事都意义重大。

    基督教被定为国教,是在狄奥多西忏悔两年后,即公元392年。这时,距离相传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时间是三百六十多年。这在历史上虽然不过弹指一挥,对于基督教来说却是天上人间。[5]

    没错,过去是“寇”,现在是“王”。成王败寇。跳了龙门的基督教会迅速举起了大刀。第二年(393),被教会控制的罗马元老院宣判天神朱庇特有罪,同时立法全面禁止奥林匹克运动会,因为它是当年希腊人献给众神之王宙斯的。

    此后,帝国境内数量繁多的图书馆被陆续关闭,属于所谓“异教世界”的藏书不断流失,或被焚烧。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成果被打入冷宫,直到四五百年后才因为阿拉伯人重见天日,尽管他们信奉伊斯兰教。

    因此,西方史学界把公元393年称为“希腊与罗马文明正式终结的一年”。

    八十多年后,西罗马帝国也灭亡了。

    其实帝国早就该亡。这一点,从迁都拜占庭的君士坦丁发布《米兰敕令》那天起,就已命中注定。

    表面上看,《米兰敕令》只是坚持和重申了信仰自由的原则,承认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一样享有合法地位。然而君士坦丁的倾向性却显而易见,那就是要建立基督教的独尊地位。为此,他不惜动用国库为上帝大兴土木,他的新首都也只有基督教堂,没有罗马神殿。

    这是一神教的首都,不是多神教的首都。

    偏袒是明显的,动机却相当可疑。因为当时的基督徒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君士坦丁有什么必要把自己从罗马人的皇帝变成基督徒的皇帝呢?

    也许,目的在于改变授权主体。

    前面说过,罗马,无论共和国还是帝国,权力都属于元老院和罗马人民,执政官和皇帝只是代理人。政权既然是他人授予的,也就可以被他人夺去。罗马皇帝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不少还死于非命,道理就在这里。

    所以,要想一人独裁又长治久安,就只能将授权主体从人变成神,即由“君权人授”变成“君权神授”。而且,多神教的神还不行,那会弄出众多的皇帝。犹太教也不行,他们的上帝只属于犹太人,罗马却是多民族的帝国。

    基督教,成为唯一选择。

    毫无疑问,基督教会也十分欢迎这样一个皇帝。他们很清楚,上帝的旨意只有通过罗马皇帝,才能在人间得到实现,正如皇帝只有通过教会才能获得神的授权。[6]

    皇帝和教会,一拍即合。

    只不过,这笔买卖从君士坦丁谈到狄奥多西,用了八十年左右才算达成。双方的愿望和交易,则十分类似于中国汉代的独尊儒术:你许我独尊,我许你独裁。

    然而结果却不相同。儒家当真效忠了帝国,帝国却未必独尊儒术,而是儒法并用。相反,狄奥多西当真皈依了基督教,基督教却并不许他独裁,反倒要他忏悔。

    买卖,也并不总是公平的。

    原因在于供求关系。要知道,罗马皇帝并不能直接跟上帝对话。按照当时的教规,神意只能通过主教来传达。皇帝以为笼络了主教就能靠拢上帝,哪晓得自己反倒从君主变成了奴仆?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儒家则不一样。首先,儒家没有组织(教会),也就没有领袖(主教),宗师则是不顶用的。其次,皇帝自己就是天之骄子,哪里用得着儒家来代为授权?第三,儒家主张君为臣纲,又岂敢让皇帝随便下跪?

    奉天承运与君权神授,大不一样。

    罗马分裂为东西两半,也不足为奇。

    分裂是从迁都和分治开始的,后者因为狄奥多西,前者因为君士坦丁。由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谁都不能确切知道迁都的真实原因。也许,他是要打造一个新罗马,这就需要新政体,也需要新宗教,还需要新首都。

    罗马不再适合做首都,这在戴克里先的眼里就已经如此了。它因循守旧,腐朽没落,一潭死水,暮气沉沉。但在君士坦丁这里,却可能还有一个原因:罗马城是传统文化的大本营,多神崇拜的势力太强也太顽固。

    多神教夕阳西下,一神教旭日东升,你选哪个?

    傻子也能得出结论。

    但,有得就有失,有利就有弊,反过来也一样。希腊和罗马的多神崇拜也许不合时宜,却有可贵的精神。

    这个精神就是宽容。

    宽容并不奇怪,多神即意味着多元和多样。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相安无事。

    所以,在多神崇拜的国家比如中国和罗马,虽然也有战争,却从不因为宗教而战争;虽然也有灭佛或迫害基督徒的事件,但都是因为政治,不是因为信仰。

    就连犹太教,由于坚信自己才是上帝的选民,也不会把教义强加于人。只有基督教,不但唯我独尊,还要征服世界,尽管动机也许神圣或者善良。

    基督教学会宽容,要到文艺复兴以后。

    宽容是罗马文明的精髓,也与共和、法治相匹配。没有共和与法治,就没有罗马;没有宽容和开放,就没有罗马文明。因此,基督教只能改变罗马,不能拯救罗马。它不是罗马的救世主,而是罗马的掘墓人。

    毫无疑问,基督教未必不好,不好的是动用公权力把它定为国教。这就正如儒学未必不对,不对的是定于一尊。不过,中华帝国显然比后来的罗马更宽容,道家思想从来不曾被视为异端邪说,佛教几经起伏也站稳了脚跟。

    唯其如此,罗马帝国亡,中华帝国存。

    这个道理,西方人后来总算明白了。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就明确规定,联邦议会不得立法设立国教或禁止信仰自由,尽管当时的美国人多为基督徒。

    信仰的自由,比信仰更重要。

    如果一定要有信仰,那就信仰“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