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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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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天成料得没错,哲霖的确是在家里等着上门来巴结讨好的官员。贡院事件的当晚,就来了十多个人,第二天又来了二十几人。他们有侯爵、伯爵,有一品、二品的大员,也有太监、禁军,六品、七品的芝麻官。如果不是他们都各怀鬼胎,又要避人耳目,景康侯的府邸一定比元宵花灯会还要热闹。

    有些人前来投诚,表示今后必然以哲霖马首是瞻,有些人则是指望投桃报李,又是送礼又是提供他人的小道消息。哲霖刚柔并济恩威齐施,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既不让人觉得他有所保留,又不让人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景康侯一边看了,叹道:“若先王在世,见到二弟有如此本领,早该将王位传给他!”

    思韫则笑道:“侯爷还没看到他是如何得到武林盟主之位的呢——当日得群雄,就是今日得百官的预演。”

    景康侯自然要问:“他当上武林盟主的许多细节都还未跟我说过呢。你跟在他左右,想必是清楚得很,何不说给我听听?”

    思韫嫣然一笑:“长夜漫漫,何况还有三十个如此的长夜侯爷和我都哪里也去不成,我自然要仔仔细细的说给侯爷听了。”于是吩咐丫鬟沏上好茶有端来点心,夫妻二人品茗闲聊,好不惬意。

    这样过了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时候,登门拜访的人变少了。景康侯和哲霖并没有在意,到第五日就几乎没有人来了,哲霖才稍稍觉得有些奇怪,使人一打听,原来是刑部那边开审张呈宇和赵锦卿案了——三日来巴结讨好的人不乏与这两人有关的,既然开审,安分守己的避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当下他也就不以为意,专心致志的写自己的奏章,很快就将设立细作司的提案呈递了上去,安安稳稳在家里等着好消息。

    他原想着,这提案到了两殿六部就算不得到一致赞同,也应该是压倒多数的支持,总该两三天之内就有定论。却不料这奏折如同石沉大海,直过了五六天也不见任何批示——况这五六天之内,连半个登门来示好的官员都没有。哲霖才隐隐感觉事情有变,赶紧再打探消息,方得知张呈宇和赵锦卿两案牵连甚广,连之前来找他打招呼的不少人也都已经被逮捕下狱。

    “刑部是何人主审?”哲霖问,“吏部和獬豸殿又是何人负责?照说没有可能一次抓出这么多来!”

    打听消息的是景康侯从馘国逃难来时就带在身边的侍卫蔡真,为人忠诚可靠。他道:“刑部主审的是侍郎廖圣野,吏部是尚书王致和亲自出面,獬豸殿那里并没有派出监察御史,只有新科进士宇文雍一人。”

    哲霖皱着眉头:“宇文雍?风雷社的宇文雍?”

    “怎么,二弟你怀疑是程亦风破坏你的计划?”景康侯道,“风雷社的人虽然和程亦风走的近,但跟你的关系也很好。再说,程亦风也不反对细作司的计划,何必要和你作对呢?他这个人其实很与世无争。”

    “大哥,你跟程亦风也不过就是落雁谷那一点交情而已。”哲霖道,“你怎么知道他与世无争?人是会变的。再说,他身边那个公孙天成可不是与世无争的角色。”

    景康侯知道自己在弟弟面前说的话没什么分量,只好闭口不言。

    哲霖又问蔡真道:“宇文雍在张呈宇案里负责些什么?”

    “宇文雍在獬豸殿里只是做书记官。”蔡真道,“所以獬豸殿派他到刑部助审,也未担当什么要职,无非是记录供词而已。”

    哲霖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只是当书记官,应该不能影响我的计划。他们究竟是怎样这么快就查出这么多人来的?照你抄回来的名单看,这些人有的贪污了几十万两,有的才不过受贿几两——虽然按律例来说,哪怕受贿一文钱也是受贿,但刑部什么时候受理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来了?这不是浪费公帑么?”

    蔡真道:“小人听说刑部廖侍郎和吏部王尚书也这样和太子殿下说过,但是太子殿下对贪污受贿深恶痛绝,亲自批示无论数额大小,都要过堂,按律处置。所以近来刑部的大牢都人满为患。”

    原来是这样,哲霖想,大约是张呈宇口风不紧,想拉几个垫背的,于是越牵扯越多,以至于现在人心惶惶。大家忙于自保,当然没心思来支持他的提案。他沉思着:如此下去,不仅是提案不能通过,还会让那些官员对他产生怀疑——万一这些人认为是他出尔反尔在背后向竣熙通风报信,岂不是前功尽废?得赶紧想个办法扭转局势才行。

    思考了片刻,便让人伺候笔墨,写了一封劝谏的折子给竣熙,大意是,严刑峻法犹如利剑,若不用仁义之鞘来约束,必定伤人无数。许多官员因为一念之差或者为人情所迫而接受了少量的贿赂,假如统统严办,等于不给人改过的机会,不仅现在朝廷的人才会大量流失,将来恐怕也会有许多人对朝廷望而却步。所以处理张呈宇、赵锦卿一案,还是应该着重惩办主犯,对于初犯和从犯,尤其实有悔过之心的,予以轻判,好让他们将功折罪……如此云云,写定之后,次日着人送给了竣熙。暗想以自己对竣熙的影响力,应该两三日之内就见成效。

    于是就等了三天,果然竣熙有批示来了,不过不像平常批折子写在夹缝里,而是专门写了一封信。哲霖迫不及待的拆看,却傻了眼,只见里面是竣熙感谢他大力揭发贪官污吏,为朝廷扫清蠹虫,说到千里之堤可溃于蚁穴,贪污*之风不住,朝廷新政难行,又叫哲霖不必顾忌,只管将所知内幕报告,竣熙必然不会容许旁人对他加以报复。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哲霖惊讶的问前来送信的太监,“这是太子殿下看了我的折子之后批示的?”

    太监道:“可不是。殿下看到袁大人送去的密信,立刻就叫刑部去拿人审问了——奴才过去只见过照方抓药的,如今照信拿人还是头一次见。可见殿下对袁大人何等信任——袁大人神通广大,奴才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您可千万包涵,别让奴才没了活路。”

    哲霖满肚子的恼火,但知道拿着奴才出气一点儿用也没有,何况摸清情势才最重要,因克制着怒气,道:“公公说那里话。袁某还要多谢公公这一番奔走呢。”因吩咐下人拿赏钱给那太监。

    太监却把头摇得波浪鼓一般:“袁大人饶了奴才吧!现在上上下下还有谁敢拿赏钱呢?京官已经一律不敢收碳敬了,就奴才们平日进出宫门,护军士兵也不敢向我们要银子。搞不好就掉脑袋了呢!”说罢,逃也似的跑了。

    哲霖怔了怔:好!对手这一招可玩得够阴毒的!顷刻把他从最最值得巴结的人变成了过街老鼠。要怎么办?自己的折子是如何被换掉的?如今怎样才能接触竣熙?

    他焦躁地思考着,全无半点头绪。思韫建议由自己去夜探禁宫,再让一些武林高手去监视程亦风,看看是不是他在背后搞鬼;反正以他们的身手,常人难以发觉。哲霖却不同意:“既然能光明正大的让我知道我的折子被换了,对方一定早有部署。我们稍有行动就落入圈套。”

    “那要如何?”思韫道,“莫非坐在这里等着一个月过去么?到时候外面是什么世界,我们也不知道。”

    哲霖用手指轻轻敲着额头:“张呈宇没可能拖这么多人下水。被逮捕下狱的人大部分都是来见过我的……对方的目的就是打击我……他对景康侯府出入的人等倒深有研究么!要不就是我们这里出了内鬼,要不就是有人埋伏在这附近——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凭嫂子你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应该能找到些线索吧?”

    思韫冷哼了一声:“监视到我头上来了?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就由我来查一查。”

    “便查出来又怎样?”景康侯道,“难道告诉太子殿下有人抄录了一份来拜访你的名册?揭发无罪,贪污有罪。现在咱们的情形还不是一样的?监视无罪,结党才有罪。”

    “那大哥你说要怎样?”哲霖拍案而起,“继续做偏安一方的侯爵?继续任樾寇在馘国的领土上逍遥?听说樾国的狗皇帝发动百姓去我国境内垦荒,耕种三年,那土地就归农夫所有。现在圈地已经快到达我馘国列祖列宗的陵寝了呢!”

    “我……”景康侯握起拳头,“但是我们还能做什么?”

    “皇天不负有心人。”哲霖道,“只要不放弃,一定有出路。我就不信灭不了樾国!我就不信我的计划不能成功……”

    正说着的时候,有个下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侯爷,崇文殿白大学士来了!”

    “白大学士?”景康侯不参与朝政,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是谁。

    哲霖则立刻站起了身:“还不快请上花厅来奉茶!要好茶!”一壁吩咐着一壁又对哥哥道:“这是白少群白大学士,是康王爷的女婿!”

    “康王爷?宗人府的康王爷?”景康侯惊道,“我与他连话也没有说过。白大学士也只不过点头之交,怎么会亲自登门?莫非他也以为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二弟你的手中?”

    哲霖不答,已经整理衣冠准备出迎,景康侯就拦着他道:“二弟,康王爷是连皇上都要敬他三分的长辈,白大学士也是位高权重之人,你可千万不要得罪他们。否则我们兄弟连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了。”

    “大哥就是素来只求安身立命,这才会连祖宗基业都没有了!”哲霖冷冷道,“要是你这次还是只想自保,何必一开始要参加进来?你想做个太平侯爷,我走好了。”

    “不,不,不……”景康侯道,“二弟莫恼,我……”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哲霖已经丢下他,大步走了出去。

    哲霖来到花厅,果然见到有一个儒生模样的人在等着他,不过这人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却吃了一惊——他并没有很近的见过白少群,但是知道此人有四十来岁,虽然在程亦风拜相以先他是最年轻的两殿大学士,但面前的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想是四十岁的模样,连二十岁都不像。他不禁奇道:“阁下是?”

    “瞧你那哈巴狗的模样!”这人一开口,原是清脆的女声,“一看到我爹的名帖,就忙不迭的跑出来了。看着就讨厌!”

    原来是白少群的女儿!哲霖在心里飞快的翻阅着自己的记录:白少群当年也是状元出身,康王的女儿兰寿郡主以公主礼下嫁于他,生养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唯独这个女儿存活下来。名字叫做白羽音,封号是霏雪郡主。今年刚刚一十六岁。听说皇后娘娘很想撮合她跟竣熙的婚事。

    哲霖赶紧行大礼:“郡主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白羽音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状元郎在自己家里何必还惺惺作态?你有千里眼顺风耳,难道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到你家里来?你这花厅里又暗藏了多少高手打算把我说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明天呈给太子?”

    哲霖犯不着和小姑娘一般见识,更不想得罪未来的太子妃:“郡主要这样说,下官也没法辩驳。下官的确是‘神通广大’的听说了朝廷里大抓贪官的事,也听说了凡是跟下官有交往的,统统都身陷囹圄。不仅如此,太子殿下来写信来表彰下官揭发有功——下官知道没人相信,不过下官除了张呈宇和赵锦卿之外从来不曾揭发他人,无故受此冤屈,得此表彰,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白羽音盯着他,觉得他这番话简直匪夷所思:“不要胡说八道抵赖了。你只怕是看着那些官员都不顺眼,所以就加害他们!”

    哲霖耸耸肩:“郡主不在官场,倘若回家问问令尊自然就明白了——对待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他们成为朋友。就算下官跟百官都有仇,拿住他们的把柄把他们送进监牢对下官有什么好处?下官只有一个脑袋,莫非想把全天下的乌纱帽都戴上?”

    白羽音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我今天来就是要警告你,你兴风作浪没关系,要是惹上了我爹,我外公——哼,就算惹上了本郡主,你也得不了什么好果子。”

    哲霖手中根本就没有康王的把柄,闻言心中一动:或许可以从这个小姑娘口中套出点儿什么来。因斟酌着字句,道:“郡主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就算真有兴风作浪的本领,如今也被困在水缸之中,能搅得出多高的浪头?”

    白羽音道:“反正你什么都晓得了,我也不怕明说——想我嫁给太子,那是我爹和我外公做的美梦,我是不会嫁给那段木头的,新年一过,帆哥哥就会跟我远远地离开这里。要是到时候我走不成,肯定就是你去通风报信,将来我一定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哲霖以为有什么惊天大秘密,原来是霏雪郡主要私奔。他真是哭笑不得:“郡主放心,下官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泄露郡主的秘密。不过郡主应该三思,和人远走天涯,就意味着被宗人府除名,将来受穷受苦,贫贱夫妻的日子可不好过。”

    白羽音瞪了他一眼:“你这种眼里只有功名利禄的俗人怎么会明白?我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拦我!”

    不知这条消息卖给白少群和康王爷能得什么好处?哲霖想,或许这两位早就知道了,而且一直在头疼不已呢!像白羽音这样的千金小姐,衣食无忧,更不会在乎家仇国难,简直令人讨厌!他因为敷衍道:“好吧,郡主的私事,本来也就不是下官可以多嘴的。夜已深了,郡主还是赶紧回府去吧,否则明日传出风言风语来,下官才吃不了兜着走。”

    白羽音挑了挑眉毛:“你一门心思的往上爬,和我传出风言风语,不是正顺了你的意?说不定我爹和外公外了保住我的名节还真把我嫁给了你,那你就捡了天大的便宜了!”

    哲霖简直要被她气死:“既然令尊和康王爷肯为了郡主的名节就让郡主和随便什么人成婚,郡主又何必要星夜私奔呢?赶紧和你的帆哥哥传出点儿风言风语不就行了?”

    “你懂什么?”白羽音怒道,“你再不济也是个状元出身的芝麻官儿。帆哥哥只不过是我的侍卫而已。我爹如果知道我和他私定终身,只会杀了他!”

    原来是个侍卫,哲霖在心里记下这一笔:“既然郡主不想和下官传出绯闻来,还请郡主赶紧回府吧。”

    白羽音道:“还用你请!多看你一眼都讨厌!”说着,将袖子一甩,故意打翻了茶几上了杯子。宝蓝花的白瓷茶杯摔了个粉身碎骨。“呀,真不好意思!”白羽音尖声道,“是哪个芝麻官讨好你送的?他现在恐怕已经被流放,没办法补送你一套了呢!不过没关系,这种东西我多的是,改天赔你一个!”格格笑着,扬长而去。

    哲霖摇摇头:真是不可理喻的黄毛丫头,浪费自己的时间!因也举步出门,打算回到书房继续思考对策。

    岂料,才出门,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金声,伴着衣袂划空的猎猎,显然是有人在交手。他仰头看,屋檐遮蔽,什么也见不到,因点地纵起,跳上一处屋顶探个究竟。不过他才站稳,忽然又见到一条人影蹿了上来——原是那白羽音也来凑热闹。

    这刁蛮小姐也有两下子!他不禁惊了惊。

    白羽音却回头轻蔑道:“看什么?帆哥哥教我的!”说时,已向那打斗声传来之处奔去,身形轻盈,轻功还真不俗。但哲霖怎容这丫头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便提一口气,疾追上去。不时,两人就来到了花园的一隅,见到穿山游廊的顶上两条黑影正缠斗不休——白羽音固然不识得这是什么人,哲霖却看的分明——一边是他嫂子思韫,另一边就是当日一怒而去的严八姐。他心里电光火石一般,立刻就把连日来的事情推测出了大半:定然是严八姐埋伏在此,将百官的秘密都偷听了去,然后通过公孙天成这老狐狸设法交给了竣熙。可恨武林各门派的人都在别苑里“思过”,否则大约早就将这梁上君子给抓出来了!

    他振臂一扑,蹿上前去:“严八姐,你私闯景康侯府,该当何罪?”

    严八姐哈哈大笑:“景康侯府?好稀罕么?老子我就喜欢半夜三更在人家房顶上散步,你管我散到了哪里?”口里说着,手中却是不停。这里比贡院宽敞许多,又不怕伤及无辜,他的浑身功夫可以随意施展,思韫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哲霖有心要上前相助,却根本插不进战团去,好不着急。严八姐笑声更大:“怎么?袁盟主,只许你自己趴在别人床底下偷听秘密,就不许老子半夜散步么?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算是见识到了!”

    哲霖知道他想激怒自己,并不上当,道:“当日贡院之中太子殿下法外开恩,才放你离去。现在我与兄嫂都在家闭门思过,你又来挑衅,安的是什么心?”

    “我就算没安好心,也不比你一肚子坏水!”严八姐道,“快去把你的帮手们都叫来,否则就凭她这点儿微末的功夫,还想留得住我?”说时,招式加快,思韫连连后退。

    哲霖暗叫糟糕——各路英豪所居的别苑离这里颇有一段路程,就算现在派人去求救也来不及。难道就眼看着严八姐将思韫置于死地?可是转念一想:严八姐如果是公孙天成派来的,他何必要杀死思韫呢?只不过是因为被发现了才交上手,若能脱身,想必不愿闹出人命来。想到这里,他呼道:“严八姐,你跟我嫂子无仇无怨,何必要以性命相搏?今夜你夜探侯爵府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只要你放我嫂子,如何?”

    “现在她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里,几时轮到你来讨价还价了?”严八姐虽然口中这样说,但已经减慢了攻势,显然是想趁机脱身。

    不过他却没有料到,这是敌人的欲擒故纵之计。哲霖觑着一个空档,立刻攻了上去。而思韫也配合默契,从腰里抽出两柄软剑来,夜风中一抖,发出“嗡嗡”龙吟之声,刺向严八姐的要害。

    严八姐虽然智谋上略输一筹,但武功却比这两人联手也高出许多,根本就不惧怕。他冷笑一声:“真是阴险的狗男女,老子还能着了你们的道儿?”便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夺思韫的剑。

    岂料他才出手,白羽音却扑了上来,飞起一腿踢向哲霖的腰间,道:“这位大侠,我也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我来帮你!”

    这下还不把一切都打乱?严八姐莫名其妙,哲霖却要小心不能误伤了康王爷的宝贝外孙女。白羽音因而可以拳打脚踢完全不顾章法,把他逼得手忙脚乱。还不明就里的思韫即问道:“小丫头,你是何人?”

    白羽音睬也不睬她,反而对严八姐道:“大侠,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样。”

    严八姐觉得这个小姑娘武功虽然差,却有点儿侠义心肠,很是有趣,因道:“好,我从来就不担心。这一对狗男女连我一根头发也伤不了。如今又小姑娘你帮手,咱们就一起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白羽音大喜:“好极了!落花流水!”劈掌斩向思韫的手腕。

    思韫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哲霖要顾忌这个小丫头,不敢下杀手,又不能坐以待毙,正恼火,忽然听得墙外一阵骚动,十来盏灯笼乱哄哄全涌进后巷。余光瞥了一下,只见灯笼上全是红彤彤的“康”字,显然就是康王府的人了。她看了看哲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哲霖在心里飞快的转着各种主意。不过,他还没想出应对之策的时候,白羽音已经一把拉住严八姐道:“大侠,我的仇家追来了。今天先别打了吧,你助我脱身如何?”

    严八姐本来也是要走的,看到下面那十来个家丁,笑道:“这就是你的仇家?有什么可怕的!你帮了我,我也帮你。来,咱们走!”一手托住白羽音的胳膊,先是一个俯冲,噼里啪啦将康王府的家丁统统踢倒,接着飞身纵起,和白羽音一同消失在夜空里。

    “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思韫恼火道。

    哲霖指了指下面人仰马翻的康王府家丁:“呶,不就是他们的小主子霏雪郡主么?”

    “郡主?她来找你做什么?”思韫跺脚道,“明知她是郡主,你还让她跟着严八姐走了?康王爷找我们要人怎么办?”

    哲霖搓着两手,忽然露出了微笑:“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严八姐带着白羽音离开了景康侯的府邸。他轻功高明,没多久就已经蹿出了好几条街去。确定没有敌人尾随,严八姐就停了下来:“小姑娘,我还有正事要办,就此别过吧!”

    白羽音眨了眨眼睛:“大侠,你就这样把我扔下了?你如果是侠义心肠,应该救人救到底呀!”

    严八姐暗暗好笑:“我们萍水相逢,怎么能说是我扔下你呢?好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白羽音扁了扁嘴,一副要哭的样子:“我爹娘为了家族飞黄腾达,要把我卖给一个讨厌的人做小妾。我不答应,跑了出来,他们四处抓我呢。”

    “刚才那些人是你爹娘派来抓你的?”严八姐皱眉道,“看样子你家族相当显赫,哪里还需要卖了你再求什么地位?”

    “那些……不是我爹娘的人。”白羽音随口撒谎,“是未来夫家的。他们听说我逃走了,很生气——刚才那个景康侯也跟我未来夫家狼狈为奸。”

    “原来是这样。”严八姐信以为真——他总想,哲霖不是个好人,跟他一伙儿的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此说来,你爹娘忒也狠毒,明知是火坑还要把女儿推下去。只不过,你这样自己跑了出来,将来又要怎么样?”

    “我本来不是打算自己跑出来的。”白羽音道,“我是想和我帆哥哥一起……可是,我爹娘……我未婚夫家里,把他抓了起来……所以……”

    “哦,我明白了!”严八姐哈哈笑道,“你是想和情郎私奔。现在要我帮你救情郎,是也不是?”

    白羽音娇羞的一笑:“大侠肯不肯帮我呢?”

    严八姐挠了挠头: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帮这小姑娘救个情郎,不过是举手之劳吧。当下点了点头:“你带路吧。”

    白羽音欢天喜地:“多谢大侠!”便引了严八姐往康王府来。

    她带着严八姐来到了康王府僻静的后巷,指了指院墙,道:“那边是花园,穿过月门就到了私牢,有不少士兵守卫。大侠只消帮我打到那些守卫,我就可以救帆哥哥出来了。”

    严八姐点点头,一托白羽音的手肘,两人就轻轻巧巧的越过了围墙。初冬的花园萧索寂静,不见巡夜的士兵。白羽音行走自己家中显然熟门熟路,严八姐也没怀疑。不多时,就到了白羽音所说的那月门。方才看见里面有亮光。

    白羽音“嘘”了一声:“就这里啦,大侠你一定要把所有的守卫全都打倒。”

    严八姐飞快的探头一看,那月门里有一间房子,外头不过才五六个看守。“这有何难?”他轻轻一纵,跟着出拳如流星,眨眼的功夫,士兵就全都被打晕在地。白羽音既惊讶又开心:“大侠,你真是太厉害了!”

    “少说废话。”严八姐道,“看样子这里面是有锁的,还不止一把呢,我帮你劈开了吧。”

    白羽音点头:“大侠,你的恩情,我来世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

    “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学来的套话倒很多。”严八姐说着,已经一拳打破了正门,走进房内,见到还有一扇门,也就一掌劈开。但是看内中只有几个箱子,并不见关着什么人。“小姑娘,牢房在哪里?”

    他才转身问,就听到背后有人道:“什么人?咦,郡主,怎么是你?”接着是白羽音的声音:“可不是我!帆哥哥,这下咱俩可以远走高飞了。”那被称为“帆哥哥”的男人道:“郡主,你说什么呀?”白羽音道:“外公的财宝,已经到手了。”男人道:“怎么弄到的?不是想到新年大家喝醉的时候才动手么?你怎么一个人打倒这些守卫?”白羽音嘻嘻笑道:“显然不是我打倒的,是我找了个打手。他连里头的门都替我们开好了呢!外公故意把金库建成这不起眼的样子,可想不到我会来打劫他,嘿嘿!”

    严八姐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小丫头耍了——她根本不是要救情郎,而是要打劫一批财宝好和情郎私奔。严八姐怎不火冒三丈,大步冲了出来:“你这死丫头!”

    白羽音却笑嘻嘻:“大侠,多谢了。反正里面财宝很多。你的恩情,我结草衔环报答不了,你就随便拿点儿珠宝玉器也够你花一辈子了。”

    “混帐!”严八姐想要教训教训这个臭丫头,但是又下不了手打小姑娘,因而骂道,“你不仅不知羞耻和人私通,还打劫自己家的金库。你爹娘在哪里?我抓了你去,让他们好好管教管教你!”说时,伸出大掌要来捉白羽音。

    不过白羽音嘻嘻笑着躲开了:“我爹娘忙得很,才没功夫管我。这里只有我外公,不过他老人家最喜欢我了,我说什么他都信。你捉了我去,我就告诉他你偷窃他的珠宝又挟持我打算逃走,正好被帆哥哥撞见——你刚才在景康侯府也大闹了一番,景康侯和他弟弟一定会作证你不是好人。到时候你就有一百八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严八姐万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不仅谎话连篇,还坏点子层出不穷。他有心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坏丫头一顿,但想到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他当日愤然离去之后,回到了菱花胡同,隔日公孙天成就来拜访,苦苦请求他监视景康侯府邸,又说关乎教会安危云云,他便接受了这个任务。如今既然被发现,应当第一时间回去报告公孙天成才是。本来已经被白羽音耽误了时辰,倘若再纠缠不清,岂不误了大事?当下叉腰瞪眼道:“臭丫头,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左右是你自己爹娘不积德,才生出你这样的孽障。我懒得管你们的家务事!”说罢,飞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后面白羽音还笑:“我爹娘就是不积德,如何?大叔你可要好好积德,省得将来生的孩子像你一样笨!”又招呼那“帆哥哥”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走!”“可是,城门关了,走到哪里去?”“笨,不是有那个……”

    严八姐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姑娘真是坏到家了,回头她爹娘发现她做的好事,不知作何感想。至于她那个外公,说不定会被她当场气死!想我严八姐纵横江湖,居然被这个小丫头骗了!这要是传了出去,我简直要成为天下的笑柄!

    如此一行想,一行疾奔,终于到了公孙天成的宅邸。

    在门口就见到有一驾车停着,程亦风正从里面走出来——原来他公务方才结束,有些问题要来请教公孙天成。他并不知公孙天成的种种计划,是以看到了严八姐还十分奇怪:“严帮主?”可是才招呼了这一句,就差点儿跟一条黑影撞个满怀。定睛看时,原来是魏进,满头大汗,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程亦风忙问:“出什么事了?”

    魏进道:“可不得了了!状元郎带了康王府和顺天府的好多人把菱花胡同宅子给抄了!”

    “怎么会这样?”程亦风惊得差点儿没跌倒,严八姐则是几乎蹦起三丈高:“为什么?”

    魏进道:“状元郎说菱花胡同有邪教聚集,而且他们绑架了康王爷的外孙女霏雪郡主。不过他们搜遍了那宅院也没见到郡主的影子,就把所有人都抓回顺天府去审问了。”

    “郡主?”严八姐前后一联系,方才恍然大悟是白羽音这个小祸害,不由大怒:当然不会有那个狗屁郡主的影子啦!她偷了她外公一大堆珠宝,跟情郎私奔了!袁哲霖正好把这些全都赖到了我头上。他娘的!如此暗骂着,心里更后悔:刚才要是拎着那臭丫头的后颈将他抓了回来,就不会让人有机可乘,牵连了教会。

    程亦风并不知还有这许多曲折,只是关切:“那符小姐呢?符小姐有没有被一起抓去?”

    魏进摇头道:“当时人多,又混乱,看不清楚。好像没见到符小姐。只看到那些仿佛是大麻风的人,都被当场斩首了。”

    “娘的!”严八姐怒斥,“我去看个清楚!要是符小姐真被抓了,我就……”他后面其实说的是“我就砸烂了顺天府和狗屁康王府,且把那*荡妇小郡主的事情都说出来!”不过,他说完时,早就跑远了,程亦风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况程大人自己也已经转身重又跳上了马车——倘若符雅今天还没有上菱花胡同去,最紧要就是拦住她,省得她自投罗网。他招呼车夫:“走,上符家去。”又吩咐魏进:“你火速把情况告诉公孙先生,看他有何对策!”

    就这样火急火燎的来到了符家,门子一来应门,程亦风劈头就问:“你们小姐在么?”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也就不要通报,大步朝里面冲。这可没把门子吓个半死。其实程亦风之前来过符府几次,因为避忌这是一个单身孤女所居之地,怕引来闲言闲语,都是只在门口,从不跨过门槛,今天这样不请自来又直向里面闯,哪里像是来救人的,竟像是来寻仇的!是以门子就跟在后面追:“程大人!程大人!”

    符雅的父亲生前虽是侍郎,但常年奔波在外,为官又清廉,所以府邸不仅严格按照品秩的规定来修建,连内中的装璜都十分简朴,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奇花异木,若不是房里还有灯光,简直像是才建好没人住的毛坯房。

    程亦风直跑进那亮灯的房间里去,果然就见到符雅了——这里似乎是她的书房,她正在桌边裁纸,见到程亦风突然出现,吃了一惊:“程大人,你怎么——”

    程亦风喘着气:“符……符小姐……你没出门就好……菱花胡同……被人抄了。”

    符雅手中的裁纸刀“当”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她的人像被施法术定住了一般,微风从窗外吹来,她手下按着的宣纸“哗哗”作响。

    “小姐不要太过忧愁。”程亦风走上前去,帮她捡起裁纸刀,“这事,程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现在重要的是小姐自己没有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符雅没有搭腔,静静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程亦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到有一张纸上写着“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他心中莫名地一震:此话朴素至斯,却比许多英雄的豪言壮语更无畏,竟还隐隐有些苦中作乐之感。

    他知道这大约是符雅在翻译的经书,又担心:符小姐不会是受这些教导太深,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吧?那还得了!他忙又劝:“凡事都要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呢?哪怕是小姐要讥笑程某,程某也非说不可——程某素来打仗都是保命为上,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继续为国家为百姓效力。小姐若想完成这部经书的翻译,让其中教义流传于世,还是不要意气用事,珍重身体为上!”

    “噗哧”符雅在这关头竟笑了起来:“大人看符雅像是个意气用事,喜欢找死的人么?”她将裁纸刀拿起来,继续裁完那一叠纸,整齐起放好,又着手收拾文房四宝。最后将翻译好的经文装进一只小匣子里锁起来。“大人深夜前来报信,符雅感激不尽。不过,符雅还是想去菱花胡同走一趟。”

    程亦风差点儿想跪下来求她:“小姐,这看万万使不得……”

    符雅示意他不必惊慌:“大人放心,我又不是要去自首。我只是担心之前翻译好的经书,不想被人抄了去。那可是好几年的心血呢。”

    “可是那里想必全是顺天府的人!”程亦风道,“太过危险了。”

    “教堂有另外一个入口,并不在菱花胡同。”符雅道,“不知道有没有被官兵发现。我只去看看,若是没有被发现,我就去找经书,倘若已经被发现了,我决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大人这样星夜赶来救我,我岂能辜负大人?”

    程亦风心中一颤,一番别样感受,难以形容。还想开口再劝符雅不要冒险,但符雅已经自己披上了斗篷,他暗想:看来怎么劝也无益,不如跟着去,有什么状况,哪怕是滥用职权和顺天府撕破脸来,也要保住符雅。

    两人便一同出了门。符雅没有叫备车,很自然的就上了程亦风的车,辘辘的驶往菱花胡同。彼此默默无语。快要到的时候,符雅吩咐多走一条街,到隔壁磨盘街才停了下来。她和程亦风都下了车。她自在前面引路,不时在一座低矮的民宅前停住,伸手敲门,三长两短,便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应。程亦风认出这妇人就是当日在教堂曾给自己开过门的张婶。

    “符小姐!”张婶一看到符雅,立刻声泪俱下,“白神父被他们抓去啦!好多执事弟兄姐妹也都被抓了。他们为了让别人先从这秘道逃出来,结果自己就……所有有职分的人里,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我对不起他们!我……我为了自己逃走,把后院的病人都丢下了。我该死!符小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那些病人,程亦风暗想,符雅还不知道他们都被就地斩首了。倘若告诉她,她不知会悲恸成什么样儿!这当儿,还是不要说的好。

    说话时,那妇人身后又冒出好些脑袋来,大概都是从教堂里逃出来,暂时还没散去的教徒们。他们也都抹着眼泪:“我们也都该死,只顾着自己逃跑……不应该把白神父留下!符小姐,我们对不起白神父!”

    “张婶,你不要责备自己。”符雅扶着这个痛哭流涕的妇人,又对着她身后的人道,“大家也不要这样自责。若你们都对不起白神父,那我呢?我本应与你们同甘共苦,但我却舒舒服服的待在家里,到现在才来。”她推门走到了众人的当中:“我们这些罪人,虽然蒙恩,*却依然软弱。你们记得么?耶稣被捕的时候,连使徒彼得都三次不认他。何况我们呢?”

    众人听她这样说,才渐渐止了哭声。程亦风却完全不晓得她说的是什么典故。

    “符小姐,现在要怎么办才好?”众人纷纷问道,“你有办法把白神父他们救出来吗?”

    符雅摇摇头:“我暂时还没有想到。不过你们不要忘记,我主说过:‘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此时此刻,白神父不想看到你们用属血气的方法来搭救他。我方才刚刚翻译这一章经文的,就带来给大家看了——邱先生,不如你来读给大家听。”

    那被称为邱先生的看样子是个老秀才,面上有种屡试不第的沧桑。他从符雅手中接过一页纸来,就读道:“我们虽然在血气中行事,却不凭着血气争战。我们争战的兵器,本不是属血气的,乃是在神面前有能力可以攻破坚固的营垒,将各样的计谋,各样拦阻人认识神的那些自高之事,一概攻破了,又将人所有的心意夺回,使他都顺服基督。”

    他如此读着,旁边的众人就不住的划十字。符雅道:“我想这时候白神父一定在向主祷告。大家若是暂时不能回家去的,就在张婶家里祷告。我们既然是蒙神拯救的一群,他岂不为我们开路吗?越是在困难之中,上帝才越是与我们同在呢!”

    “阿门!”众人都应着,许多跪了下去,交握双手,喃喃的祷告。符雅则低声对张婶道:“我要去教堂里看看能不能把翻译好的《圣经》拿回来。我自己会小心的,且有程大人照顾我,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张婶看了程亦风一眼,颇有怀疑:就这穷酸书生的模样,能照顾得了谁?不过既然是符雅说的,她也无法阻拦,静静的将两人引至秘道的入口处。

    看着那漆黑的通道,想着另一头不知是吉是凶,程亦风有一种比挂帅上阵更紧张的心情。责任的重担从来没有比这时更加真实过。

    “符小姐,还是我在前面走。”他夺过油灯来,“万一那边出口有人守着,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符雅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那好,多谢大人了。”两人一同步入那黑暗。

    走进秘道之后,程亦风才发现这秘道非常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他在前,符雅在后,他自己的身影就几乎把油灯微弱的光全部遮挡住了。唯恐符雅看不清路跌倒,他向后伸出手去:“若小姐不弃,请让程某相扶。”

    符雅没说话,虽然背对着,他却很确定的知道,必然有婉转的微笑流光般的在她面上闪过。正有些担心自己是否唐突了,符雅就已经把手递了过去——普通女子计较这那“授受不亲”的教条,只会递袖管上去让人拉着,而符雅却直接把自己的手交到了程亦风的手里。那种温暖柔和的镇定之感刹那从他的掌心传到全身,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汗湿了——自己是多么的紧张啊!反而符雅一直那样的镇定。

    仿佛能读出他的心思,符雅轻轻笑道:“大人别以为符雅不害怕。经上的道理我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心里总是害怕的。要不然我就不是人,是神了。可是,若我方才显出慌乱的样子,那些教友们岂不是更加无所适从?”

    “那小姐现在害怕么?”程亦风木讷的问道。

    “原本是怕的。”符雅道,“不过我知道天上有我主上帝看着我,前面又有大人在给我引路,我就不怕了。”

    程亦风颤了颤: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心中不由慌乱:我是一个半生漂泊一事无成的酸腐书生,即便是现在突然走了官运,我自己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材料?符小姐聪慧过人,温和识礼,岂是我配得上的?况且我心里一直就惦记着那个幻想般的女子……啊呀,符小姐若是属意于我,岂不是误她终身!

    “小……小姐……”他尴尬的开口。

    “大人请让我把话说完吧。”符雅静静地,“出口那边不管是什么情况,既然教会已经被官府知道,符雅总难逃此劫。未来是生是死,符雅并不知道。所有有些话怕是不说就来不及了。”

    程亦风的心狂跳着,不知道她会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他恨不得能立刻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但心里又有某一部分刺激着他要去听,渴望去听。这样内心的争斗让他好像灵魂离开了身体——那躯壳还兀自朝前走着,元神却已经飞到了身后,看见符雅,微光中格外纯净的脸庞。

    “这些话,我其实很早就想和大人说了。”符雅道,“其实当年楚军攻来,程大人在凉城摆空城计的时候,符雅并不在东海蓬莱国。符雅就在城楼上。那一役之后,符雅的母亲病逝,符雅才由家奴带着,去蓬莱国投奔做使节的父亲,这样辗转漂泊,今年才算是正式回归故园。”她顿了顿:“十几年来,大人当初怎样救下了全城的百姓,还有符雅,我历历在目。大人就是符雅的救命恩人,我一刻也不曾忘记。只是……大人从来就不知道有符雅这个人吧。”

    “啊,这……”程亦风讷讷道,“程某当时也慌得乱了方寸,没见到小姐……不过那时,程某也不认识小姐。”

    “大人当然没见到我,也不认得我。”符雅浅笑道,“大人当时眼里只有楚军。到楚军退了,大人眼里就只有朝阳公主吧?‘夜雨声声,疏钟断,那回轻别。嗟憔悴,梦里相见,青丝成雪。路指瑶池归去晚,愁肠过似丁香结。便无情到此也*,孤灯灭。’大人这半阕《满江红》也是纪念朝阳公主的吧?”

    “朝阳公主?”程亦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心里如电光一闪:莫非是那个女子?若不是秘道过于狭窄,他一定会转身看着符雅。

    符雅幽幽道:“朝阳公主,其父为故崇文殿大学士于适之,其母为当今皇后之姊,封韩国夫人。韩国夫人新寡时,皇后常叫她入宫闲谈,以解烦闷。后来有一天,乘船游湖,忽然船底泄漏,她便溺水而亡。皇后把她的两个女儿接入宫中,视同己出,皇上也就封了她们为公主,姐姐是朝阳公主,妹妹是素云公主。樾军压境时,要选宗室女子下嫁,只有朝阳公主年纪合适,皇上就送去樾国和亲……后来她在樾国下落不明,据说是遭了樾人的毒手,也有说是我朝派人暗杀她,好乘机撕破与樾国的和约……”

    原来是被选去和亲的薄命女子!难怪多年来一点消息也没听说过!程亦风心中慨然——听符雅这样说,这个女子多半已经香消玉殒。他本以为自己听到这种消息时会悲痛不已,但此时心中只有一点淡淡的哀愁而已,是感慨,是叹息,却不是哀痛。真的,连这个女子的容貌都模糊了。为何惦记她十几年?难以解释。

    “当年素云公主似乎也在城上,”程亦风道,“这个小姑娘现在如何了?从来也不曾听宫里的人提起过。”

    “凉城一役的时候,素云公主才只有八岁。”符雅叹息道,“我做公主伴读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和这个小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她自幼多病,又脆弱善感,因为没有双亲,所依恋的唯有她姐姐和我。可是凉城一役之后,我因为母亲病重,就离开了宫廷,后来更去了蓬莱国。等回来时,才知道朝阳公主远嫁,而素云公主已经因为思念姐姐而夭折了。皇后娘娘再不愿再提起这件事来。”

    于适之,就是变法不成郁郁而终的于文正公,程亦风暗叹,没想到他的一家结局都如此凄凉。

    符雅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这些年虽然不在楚境,却一直关注着大人的行踪,曾搜集过一本坊间流传的大人的诗集,其中感时伤怀,有不少都是抒发对一位神秘女子的思念之情。旁人或者看不出,又或者附会成喻抱负为恋人云云,而符雅却一读就知道,大人挂念的是凉城城楼上和大人有过一面之缘的朝阳公主。大人对朝阳公主一片痴心,却又不知道她芳踪何处。宫里人都忌讳提起这段往事,若我不说,恐怕大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片痴心,程亦风自嘲地笑了笑,此时陡然知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和去向,忽然觉得十几年来是他所思慕的是一个自己塑造出来的神仙偶像,虚无缥缈。这叫哪门子的痴心呢?

    才想要说些什么,猛地感觉周围宽敞了,原来已经到了秘道的尽头。接着,符雅抽回了手:“符雅自知同朝阳公主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过去总奢望,也许大人天长日久就忘记朝阳公主了。不过读到大人的《满江红》,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时我又想,如果告诉大人朝阳公主已经不在人世,大人或许就绝了这思念?只是,那样未免太过小人——况且,就算朝阳公主不在了,如何轮到我呢?思索再三,犹豫再三,就一直没有和大人说。今日,我想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大人应该知道真相。作为大人的朋友,我劝大人不必为朝阳公主继续耗费青春……”

    “小姐,这……”程亦风舌头打结,不知说什么好。

    符雅微微一笑,夺过她手里的油灯:“总算把话都说出来了,了无牵挂了。”她一闪身,忽然就不见了人。

    “小姐!”程亦风朝那微光消失的方向摸索着追上去,绊倒在一架梯子上。他手脚并用的攀到顶头,却只听到上面有人“咔”的插起了插销。心知是符雅不愿自己陪她涉险,故尔将他锁在秘道里。“小姐!小姐!”他拍着那紧锁的门板,手掌触到的只是冰凉的铁栓而已,和方才符雅那只温暖镇定的手是那么鲜明的反差,他陡然间竟有如失至宝的感觉。

    “小姐!小姐!”他用力撼动那门板,只是毫无功效。

    且这个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喝到:“谁——咦,你是皇后跟前的女史,你为什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礼物……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