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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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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立即走进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她小心翼翼地道:“侯爷早就叫人准备好了温水,这边请。”这小丫头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见到名头这么大的人物,紧张之余无比谨慎,气也不敢多出一口,脸都憋红了。

    见有外人,青瞳就住了口,她也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个脏样子了,略略看了萧瑟一眼,便跟着那小丫头去了偏房,见沐浴用的温水、皂角、香榄等物果然早已齐备,浴桶旁边有一张矮几,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元修还是比较会讨好,这一包衣服从里到外俱是精工巧做,料子、式样、颜色、绣工,哪一点都达到贡品的水平了。连佩戴的簪环钗镯等首饰也全精致华美,每一件都值不少钱。

    只要是女人,就都不愿意穿得像个乞丐一般,青瞳拈起花瓣嫩蕊般黄色轻纱裙裾,看着上面细小如露珠般的珍珠,也不禁露出笑容。

    她随手在首饰堆里拿了个红宝石的镯子递给那丫头,道:“你出去吧,这里有花笺,不用你伺候。”

    这个镯子造型古朴华丽,乌金抽丝的圆环上镶嵌了七颗水润红透、半点瑕疵也没有的水滴形红宝石,等闲小官富户的夫人都戴不起这么贵重的首饰。那丫头得了意外之喜,心怦怦直跳,忙施礼而去。

    四

    青瞳身子浸在热水里,只觉自己全身骨头都在叫嚣,不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花笺把衣服抱到一边,自己坐在矮几上,帮她把粘在一起的头发用玉梳子梳开,再用皂角一点点清洗干净。青瞳刚刚张口想问她话,她就抢先问道:“青瞳,那天你被阿苏勒带走,后来怎么样了?”

    青瞳见到花笺,心中十分兴奋,就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简单讲了一番。两个人从幼年相识,还从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何况分开之后,两人各自经历了许多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那一股兴奋劲支撑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青瞳都没觉得花笺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等她澡也洗完了,衣服也换好了,长时间赶路的疲惫都叫热水给泡出来了,她话渐渐变少,她的话一少,却觉得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发现花笺的话比她还少。

    花笺小女儿之态远比她要更甚,一直都比她喜欢八卦流言,爱打听小道消息。要是往常,光山洞里那十来天发生的事,不说一宿花笺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如今,她只是一笔带过,含糊地说了句两个人找了个山洞避开追兵,躲了些日子才出来,而花笺居然哦了一声就算了,没有仔细去问细节。

    青瞳这才发现,无论说什么话,花笺都没有开怀大笑过,她神情之间,始终有一点落落寡欢的意味。

    “花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啊,”花笺摇头,“我挺好。”

    青瞳皱眉,思索了一下,想提一个她会感兴趣的话题,于是眨着眼笑道:“那你和我说说,你出京之后,怎么不去找霍庆阳,不去找常胜,偏偏去找萧瑟呢?”

    花笺嘴角咧了一下,像是笑,可这笑也太难看:“别人我信不过,赵如意找人冒充你,毕竟我也是合谋,我怕把我自己搭进去。于是想找萧瑟,帮我拿个主意。”

    “听听!别人都信不过,就信他一个!”青瞳故意将声音拉长,“花笺,萧瑟人在安州,离京都可不近啊。你这千山万水去投奔他,他有没有感动?”

    花笺却没有预料中的脸红,表情淡淡的,声音还很落寞:“我没到安州,当时和姚公公两个慌不择路的,盘缠也没有,马匹车辆也没有,怎么可能一直走到安州?不是我找到的萧瑟,而是他找到我了。”

    “哦?”青瞳十分惊讶,坐直身子,“你找到他不稀奇,想打听相国在哪里多容易!可他怎么能找到你?你在逃亡啊,这小子神了!”

    “也没有什么,开始的时候我是怕人追杀,一路尽拣没有人烟的小道走,昼伏夜出的,也不敢出去打听消息。后来……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索性回城里走,于是在城中看到九殿下称帝发的公文,说你死了,我一时忘形,大呼小叫。萧瑟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早就知道我逃出来,一直密切注意沿途动向,我一有大举动,他就立即找到我了。”

    花笺说得简单,青瞳却听得很是心疼,将她抱在怀中靠了一会儿。花笺静静地一言不发。

    青瞳不愿意气氛这么伤感,想起一事,笑道:“花笺,恭喜你了!你这番奔波没有白费,萧瑟终于知道你的好了!”

    谁知这话一出口,两行泪水骤然从花笺脸上淌了下来,青瞳一惊,终于觉得不对,她用力抓住花笺,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很久,花笺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青瞳,他不是知道我的好了,他是知道我不好了,他要承担一个不需要他承担的责任,只是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哪里是我们的感情更进一步呢?”她把整张脸都埋进青瞳怀里,寻找着最温暖的地方,小声道:“我在逃亡的路上,不敢走大路,一直在荒山野岭里走……后来……遇到了一个匪徒,我和姚公公,我们都没有力气赶走他……所以……就没跑成……你明白吗?他算是有良心的了,没有杀了我……算是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吗……”

    一块热得烫人的水迹从她眼睛贴着的部位,迅速在青瞳刚刚换上的衣服上蔓延开来。

    她的声音也变成受伤的呜咽:“我的运气挺好,他不是坏人,没杀我,算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青瞳反而把头靠在花笺身上支撑,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现在只觉得头沉得抬不起来,眼睛红肿得已经失去了视力,什么也看不清,还要靠花笺不停地给她擦眼泪,不停地安慰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无能,好生无力,离非、周远征、阿苏勒、母亲、花笺……挣扎了这么久,想保护的人一个也保护不了,想要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你在哪里遇上的那个人?那个人什么样子,你说,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花笺轻轻笑了:“你看你,萧瑟就没有你这么冲动,上哪儿去找啊?天下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呢?现在我能说出来,能让你去找,如果他杀了我呢?他自己岂不是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了?我若让你去找,岂不是让日后遇到这种事的人,都以此为诫,都要灭口?”

    青瞳打了个冷战,心中十分后怕,花笺若死在荒山野岭中,自己可能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花笺轻轻叹了一声:“萧瑟这个人啊,他立即就说想娶我,他是认真来讨好我呢,我看他已经用尽了他的本事了。他还像阿苏勒一样,在窗外唱了三个晚上的情歌。”花笺嘴边含笑,“青瞳,说实话你别妒忌,他嗓音可比你的阿苏勒好听多了!唱起歌来,连风都没声音了。他样子也比阿苏勒好看,月光一照,就像神仙一样,你虽然没有看到,也可以想想,是不是很好看呢?”

    本应该十分幸福的场景,可不知为什么,青瞳竟觉得心酸无比,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花笺说他唱歌,她这才想起来,萧瑟原本也是西瞻人。她们姐妹两个,倒和这草原缘分不浅。

    “青瞳,我求你一件事。”花笺轻轻地道。

    “什么事?”青瞳哽咽着问。

    “萧瑟若再和你提成亲的事,你就说不行,不同意,省得他诅咒发誓地缠着我。”

    “花笺,关于那件事,既然萧瑟不放在心中,你也别这样了……”

    “不是因为这个,那不是我的错。”花笺轻轻地道,“但我不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青瞳抬起红肿的眼睛。花笺喜欢萧瑟,瞎子都看得出来,为什么不愿意?

    “我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他如果不这样接近我,我还看不透,还幻想着只要能接近他的人就能接近他的心。可通过这段日子相处,我终于看明白了,萧瑟还没有真正喜欢的人,我对于他,的确和别人不同,却还没有喜欢到绝无仅有、仅此一人的程度。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的心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完全张开。”花笺道,“青瞳,你知道离非不爱你,就不惜彻底斩断持续了二十年的思念,知道自己不能放开阿苏勒,就宁愿斩断任平生的一切可能,你既然不能将就,就应该明白我也不愿苟全。”她轻轻叹息,“我喜欢等着。”

    “花笺!可是,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明明白白地确定,今后人生要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只要他确定,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我都跟他走!”

    青瞳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有一句不忍出口——如果这一天,永远也等不来呢?

    但是两个人何等熟悉,不用她说,花笺也能从她心里读到这句话。她微笑着拍了拍青瞳的肩膀,转移话题:“青瞳,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你觉得缘荷怎么样?”

    青瞳抬起泪眼,不知道花笺为什么现在说起这个,她仔细想了想道:“聪明、机灵、识时务,如有机会,能成大器。”

    花笺轻笑:“我也觉得她比我强得多。”

    缘荷和花笺远比和青瞳熟悉,当日因她头上一颗珍珠,最终竟引致皇权的更迭,事后好长时间没有人有暇顾及她。而她本是容嫔特别挑选出来、准备凭借她的容貌和滁阳回来的杨妃争宠的,原本不是宫里的人。结果几天之后,景帝都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她?她的地位立时变得无比尴尬,流落宫中出不得进不得,几乎衣食无着。

    大位落定之后,花笺身份猛然间拔高,关于宫人的安置问题就有人来请示她了。花笺对这个舞跳得好得不得了的女孩子记忆深刻,问清楚她宫外已经没有亲人,便做主将她留下了。缘荷是受到专门训练的,当真给花笺帮了不少忙,不然凭花笺自己,绝对没有本事将宫中大小事宜打理清楚,所以花笺对她十分倚重。之后青瞳事情越来越忙,花笺一人越来越无聊,和这女孩也就渐渐亲密起来。

    因为是在荷花池中认识她的,花笺想了半天,决定给她取名缘荷。自己觉得名字起得十分妙,特地叫来青瞳谦虚地询问意见。青瞳说“荷”字仍然俗气,不如叫缘何,缘何?听名字就有些荡气回肠,能给人无限遐想。花笺撇着嘴把她大大地贬低一通,引得青瞳最后发怒道:“你都有了老主意,还问我干什么?就等着我夸你啊,偏不,这个名字很难听,一点也不好!”花笺也抢白,“你起得那才叫不好,跟着我想的,没创意不说,还耍小聪明,越改越难听!”

    不管好不好,这个宫女还是叫缘荷了。

    她们斗嘴的时候缘荷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因为花笺敢于这样和青瞳说话而大惊小怪,也没有误以为自己今后也可以这样讲话。只凭这两点,青瞳给她的评价就很高,更别说她满腹才华,雅擅歌舞,人又十分会看眼色,比花笺机灵了一百倍,贴身服侍的活花笺已经很少做,大部分由这个缘荷接手。

    花笺点头:“既然你也认为不错,青瞳,等你回京都之后就由她在你身边伺候吧。我已经把你平时爱吃什么爱用什么都告诉她了,其实有些我也没有太过注意,说不定把我爱吃的也混着告诉她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告诉她,她机灵着呢,保管一次就记得牢牢的,反正你也皮实,慢慢适应就好了。”

    青瞳大惊,一把拉住她道:“花笺,你什么意思?你不在我身边了?”

    花笺微微一笑,道:“你们要打回京都去,我不想看了!这一折腾,又是多长时间的纷扰乱世?又得有多少有人烟的地方变成荒郊野外?又得有多少人要逃亡?有多少人和我一样遇到坏人?你们的雄图大志不是不好,我明白,可是我是真的不想再看了。”她瞄了青瞳一眼,笑道:“你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干什么,我没打算失踪,一定让你能很容易找到我就是。我不走远,也许就在关中,也许就靠近晋阳,选个我喜欢的地方,安静地住下来……你别担心,等有了具体的地方我一定马上就告诉你,不让你着急。我五岁就进宫了,几乎等于没有活过一般,我很想看看像我们这么大的姑娘,别人都是怎么生活的。青瞳,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你就让我轻松轻松吧。”

    青瞳怔忪,无言以对,只得松开了手。

    这一夜两个人彻夜倾谈,谁都没睡。第二日清晨花笺就静悄悄地动身了,她只带走了几百两银子。青瞳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穿过关内侯府的池塘回廊,消失在假山的那一边,心中似乎破了一个洞,不停有东西漏出去,可她又说不出到底什么漏了。

    萧瑟拄着手杖,也在一丛树后面静静地看着花笺离去,他的表情同样怔怔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却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不见了。从那以后,他经常会停下来,露出这种表情,怔怔想一想。

    十几天后,花笺就写了第一封信来,她在渝州平乐郡郡城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盘下了个小饭馆,雇了几个伙计,自己兼做记账和老板,日日都要忙到深夜,可惜大概经营不很得法,至今仍然亏损,花笺为此烦恼,正在想解决办法云云。

    此时的青瞳已经被另一件大事牵扯了全部精力,几乎忙得日夜不停,却立即放下军报,拿着这一封写满鸡毛蒜皮小事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

    萧瑟兰城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阳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五

    大苑朝堂百官现在很纠结。

    他们认为已经死了、已经昭告太庙的先帝——武仁帝苑勶,居然平安回国了,还在四十万关中军的护卫下,发来一封安定民心的正式诏书。

    短短几个月来,大苑朝堂接二连三被大消息轰炸,承受能力大大增加,这个重磅炸弹砸下来,居然没有引起滔天巨浪。相反,本来活跃无比的百官,都不约而同变得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