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女帝师(全集) > 第338章 女帝师五(63)

第338章 女帝师五(63)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芸儿道:“在军中与在宫中是一样的,只是饮食用度不如宫中。不过我亲眼看见信王与士卒吃一样的食物。他们吃的,远不如我们母子,我自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信王行军,与士卒同甘共苦,加之他不吝财帛,所以士卒都愿效死命。”说着轻轻拍着高朏的背,口气平静而失落,“信王能战胜昌王与宇文氏,绝非侥幸。”

    我叹道:“太后不在京中,京中出了许多事。”

    芸儿道:“我一回宫,他们都一五一十与我说了。睿王与杜大人……”高思诚与杜娇一心拥立高晔。若高晔真的登基,芸儿母子于高晔,便似现今于高旸一般,毫无分别。高晔待他们母子,或许会更加冷酷。言及于此,芸儿微微迟疑,“甚是可怜。”

    “太后仁慈。”

    芸儿将高朏交予乳母:“奶过了睡吧。记得用军中带回来的小被子,免得他哭。”

    乳母笑道:“军中昼夜不宁,陛下才睡得不好,如今回宫了,昨日不用那小被子,也睡得香甜。”说罢去了,宫人随她去了一半。

    芸儿的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意,口气却是淡淡:“衣带诏之事,信王可问过姐姐?”

    我笑道:“问过了。”

    芸儿道:“那日信王拿着衣带诏来质问我,我只说是我亲笔所写。告发朱云的密信不是在他手上么?不信可去核对笔迹。”密信与密诏都是刘钜用左手写成,可惜密信烧掉了,否则核对起来,倒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信王还想让我亲手写几个字,我便说,我是皇太后,密诏是我写的,是我命人带去江陵的,你来问我我不恼,让我对质却是不能——”说罢一字一字傲然道,“唯死而已。”

    “逆臣贼子高旸,欺天罔地,窃国弑君,专弄威柄,实谋篡立。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竭东海之水,濯恶不尽。未亡人苟延余息,婴此酷难,抚膺感泣,扪心欲绝。今代天子诏告天下,敕蜀、荆、江南、福建、岭南诸道,兴义师伐贼,剿灭凶丑,扶翼天子。旨到之日,速奉无违!”

    芸儿轻声念了一遍我亲手拟定的“皇太后密诏”。话音刚落,但觉风云突变,阴沉欲雪。芸儿望一望天色,微微一笑道:“这封诏书,我出京之前便已读过千百次了。那一日,我又当着信王的面念了一遍,信王甚是恼怒,将朏儿从我身边抢了去。”说着微微冷笑,毫无惊惧与后怕,“我谅他也不敢伤了朏儿,军中都是男人,根本不耐烦照顾孩子。果然不过几日,他还是将朏儿送了回来,还要向我请罪。”

    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我知道,高旸虽不会在军中公然谋害天子,但身为母亲,与幼子分开,必定度日如年。芸儿一直在高旸的监视与掌控之中,却从未屈服过。我甚是敬佩:“太后英明。”

    芸儿笑道:“我又一口咬死,是章华宫的宫女将诏书传递出宫的,信王还不信。我便说,就是值房里的那两个婆子,贪了我的银子,听我的吩咐将密诏传递出宫,托了宇文君山的家人赍往江陵。果然我回京后便发现章华宫的侍卫和宫人全部换掉了。这会儿屈打成招了,也说不定。”

    当日从正殿出来,值房中的两个老宫女畏惧我的“威势”,自作聪明竟没有搜我的身。此事若说收了皇太后的银子,传递一件东西出去,倒也不无可能。而宇文君山一家二十四口,已在信王去洛阳之前全部处斩,这其中的真伪曲折,只怕是再也问不出来了。

    芸儿越说越是轻蔑:“其实他信不信,有什么打紧。我说诏书是真的,伪诏也是真的。他若行得正,只管告诉天下人,皇太后叛国,与反贼勾连。即刻废杀我也无怨。”说着深深一叹,“可惜啊,谋算虽好,我手中却没有信王这样的谋臣与干将。”

    芸儿承认亲手拟诏,命江南起兵,便是公然与高旸为敌,再追究是谁将密诏送去江南,已不是那么急迫。芸儿说得合情合理,又能背诵密诏,高旸或有几分相信,这才盘查自己安放在章华宫的宫人与侍卫。所以高旸去洛阳后,此事一直搁置,似是不了了之。

    我叹道:“一败涂地,不亦宜乎?

    芸儿含泪,低低道:“事到如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说着目光灼灼,语气沉缓,“姐姐的嘱咐我一句也没有忘记,再见时彼此安好,已是心满意足。”

    我对芸儿的“嘱托”,便是那封诏书,是我上一回进宫时,趁着从芸儿手中接过高朏的功夫,悄悄塞入芸儿掌心之中。刘钜所书之“伪诏”,虽出自我手,实是皇太后“亲授”。章华宫看管严密,无法带出任何信物,所以我借柔桑小产之事去景灵宫,从柔桑处获得一件御用之物。

    只听芸儿又道:“我能为先帝、为朏儿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可恨我没有家世,没有兄弟子侄为我争天下。事到如今,也只有玉机姐姐还一直念着我。姐姐的恩情我永远记在心上,只望姐姐也不要忘了我当日的请托才好。”

    我肃容道:“皇太后所命,微臣不敢一日或忘。”

    出了章华宫,见天色还早,便去济宁宫看望玉枢。自沈太妃薨逝,已有数月不见玉枢。若今日再不去,只怕她又要伤心。然而还未跨进济宁宫的门,便听见里面吵吵嚷嚷。守门的小内官正要进去禀报,我伸手止住,立在墙下倾听。

    只听一个年长的女人道:“二位娘娘说,内阜院少发了炭火,这罪奴婢是不敢领的。这也问不着奴婢,二位娘娘只管问商总管去!”

    只听慧太妃的声音道:“济宁宫的事,向来是陈姑姑理会的,本宫不问你,却问谁去?”

    陈姑姑冷笑道:“听闻娘娘也是掌管过内阜院的,怎不知内阜院的规矩?什么位分,多少份例,都是祖宗定好的。然而祖宗的规矩再大,也没有上头大。如今上头一声令下,裁剪了两位娘娘的炭例,别说奴婢,便是商总管也无可奈何。”

    一番话噎得慧太妃无言可答。只听淳太妃赔笑道:“天气冷了,没有炭如何过冬?还要求姑姑替我们想想办法。”接着玲玲细响,“些些微物,不成敬意。”

    陈姑姑的口气稍稍缓和:“娘娘的赏赐,奴婢不敢领。”

    淳太妃笑道:“还请姑姑怜悯,溧阳还小,实在是受不得寒。”

    陈姑姑忽而叹道:“二位娘娘千万别怪奴婢,要怨,就怨自己没个左右逢源的好妹妹,既得皇太后欢喜,又得信王恩宠。哼,都是皇子公主,命数的分别也就在于此。奴婢告辞了。”

    我甚是不悦,也懒怠进去了。为避免碰到这位陈姑姑,我躲在一缸松柏之后,见一行宫人远去,这才从益园出宫。

    一登车,绿萼便不愤道:“刚才那姑姑的话好生气人,竟连太妃也不放在眼里了。”

    我叹道:“太妃虽然尊贵,终究无权无势,有孩子的还好些,没有孩子的……你没听那陈氏说么?这炭例是上面定的。分明是信王府有意令玉枢不痛快。”

    绿萼不解:“听陈氏的口气,信王府并没有克扣婉太妃的炭例。”

    我摇了摇头:“玉枢善良温婉,怎忍心见溧阳长公主受苦?定是要分她们母女一些的。既分给淳太妃,又怎么能不给慧太妃。如此一来,三位太妃的炭例都不够了。若狠心不分,三人同在济宁宫,难免龃龉。”

    绿萼嗤的一笑,十分不屑:“信王妃几时也变得这么无聊了,在这种小地方用心思。依奴婢看,分给溧阳长公主也就罢了,慧太妃可以不必理会!”

    我叹道:“自昱贵太妃与沈太妃母子没了,济宁宫越发没人了。本来就艰难,若不合舟共济,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绿萼道:“那姑娘怎么不进去杀一杀她的威风?”

    “我又不住在宫里,一时快意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说着低了头,甚是愧疚,“濮阳郡王便是现成的例子。我当初若忍一忍,不向信王求情,或许濮阳郡王便不会死得这样惨。本想让他少受些苦,不想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绿萼忙道:“这事如何能怨姑娘?”停一停,又道,“再说事情也未必像姑娘想的这样——”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只觉得心痛得抽搐不已,颤声道:“幸而那是濮阳郡王,若是姐姐的孩子……”说罢按住左胸,倚壁说不出话来。

    绿萼一面抚着我的背,一面手忙脚乱地翻着布囊找药丸,好一会儿,才将药丸送到我的嘴边。一股熟悉的清苦气味袭来,我厌恶地推了开去,侧头向壁落下泪来。绿萼不敢再劝,只得将药丸放回小瓷瓶,重新斟了水上来。

    我累了。整个腔子都被掏空,一颗心轻飘飘昏沉沉地四处游走,四处碰壁。十数年的潜伏与争斗,都只为高元靖传下来的龙椅。我深感厌倦。

    这样的事过去有,本朝有,将来也不会断绝。为皇位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怜无辜的军士百姓,他们的血泪,一半化作粮食粟帛、兵戍徭役,一半吞入腹中,沁入骨髓,成为野苔上一线微不足道的枯槁痕迹。盛衰交织,兴亡更替,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这世界需要一场翻天彻底的“革命”,来突破这颠扑不破的怪圈。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133]。

    不。“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134],他们仍然在这怪圈之中。这“革命”,不是商汤的“革命”,不是武王的“革命”,不是汉高祖的“革命”,也不是高元靖的“革命”。

    究竟是什么,或许我永远也想不清楚。

    来到汴河畔,已是黄昏。下雪了,西方的天空透出奇异的红,宅院楼宇层层铺开,与彤云相接,直至极西的尽头。灰白笔直的柳枝,倒影如密布的蛛网,割裂铁青的河面。岸边收帆的船只,似挣扎不脱的猎物。在河边漫步,心境如雪景萧凉,脚步似水流迟滞。

    下车走了好一会儿,方慢慢平静。正待登车过桥,忽见小钱慌慌张张抱着毡帽跑了过来,大冷天的出一头一脸的汗。绿萼问道:“什么事急成这样?”

    小钱气喘吁吁道:“启禀君侯,信王来了。”

    绿萼翻起白眼:“真是扫兴。”

    哭过了,心思反而沉敏,于是扶着小钱的右臂登车,一面道:“总是要应付他的,快些回去吧。”

    天黑了,兴隆里静悄悄的,门前只有李威一人提着灯立在门口等我。铁塔一般的身姿,腰下悬着小小一盏风灯,雪夜里教人没来由地觉得安定而温暖。血雨腥风吹熄了所有的灯光,这盏灯哪怕再冷再暗,亦令人向往不已。

    李威迎了上来,恭敬道:“王爷正在后面等着君侯。”

    我整一整衣裙钗环,一径向后堂来。室中早已燃了炭盆,一股暖香熏得人微微眩晕。高旸一身天青色常服,只以逍遥巾裹发,甚是闲适。他站在桌前,一把一把翻看我收藏的火器。见我走了进来,便笑道:“上一回我来,怎么没见这些东西?”

    上一回高旸带人来搜检之前,我早有预备,将所有高思谚赏赐的物事装入箱中,用蜡封上,裹以数层油布,沉入小花园的池底,再用石船压上,所以没有被搜出来。我自然不能对他说实话:“上一回殿下来的时候,这些物事都还在青州,也是近来才送回来的。”

    高旸把玩着闪闪发亮的小银铳,笑道:“火器还真是有用。”

    高旸半路伏击昌王,用了火器。这大约是他头一回用火器作战,加之神机营右营已为他所用,所以甚是兴奋。我笑道:“当年太宗皇帝便是依靠这些火器攻下盛京的。”

    高旸将小银铳放下,又举起黑沉沉的双管铳:“你便是用它打伤慧贵嫔的?”

    我答道:“是。”

    高旸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你没有用它打断我的腿。”

    我默然,接过双管铳,用绒布擦拭了,装入盒中。我不喜欢他碰这些火器。

    高旸在榻上坐着,也无异议,只管打量我的神色。忽然他问道:“你刚才哭过?”

    我淡然一笑:“没有。”正巧银杏进来换茶,我连忙双手奉上茶盏,“恭贺殿下凯旋。我今日进宫,皇太后还对我说,殿下乃不世出的能臣良将。”

    高旸接过茶盏放在一边,顺手将我向左一拉,我顿时跌坐在他的膝上。他扶着我的腰,笑吟吟道:“还有什么?”

    我连忙伸左臂撑住他的肩膀,向后仰一仰头,不慌不忙道:“皇太后还说,天清覆生,地厚载育,殿下备天地之德。”

    高旸笑道:“有你出谋划策,怎能不胜?我要为你记一大功。”

    “不敢当。”

    “听闻你还破了吴粲的命案,这也是功。”

    “侥幸罢了。”

    高旸慢慢敛了笑容,默默凝视。我亦不回避,坦然望着他的发,他的额,他的眼,他的唇。瓶中插着几枝蜡梅,烛光下似喷薄消散的星子。炭火燥热,香气浓郁,心中却静若碧水深潭。好一会儿,高旸紧一紧双臂:“在你这里,我从未觉出凯旋的滋味。”

    我松了左臂,淡淡一笑:“整个天下都已在殿下手中了。”

    高旸道:“有了天下,也不是什么都——”他似是不愿示弱,停一停,转而道,“罢了。说来你也是立了功的,你想要什么赏赐?”

    昌王兵败,我早已释然。江山易主,我也不得不接受。回忆这一年所经历的,是有一些尘埃落定的慨然与决绝。面对高旸,更有一丝感其不杀的谢意。我的声音有我自己意想不到的柔婉和恳切,“去年我重伤,在王府躺了半个月,殿下疑心我杀了朱云。今年我好端端地在府里坐着,殿下又疑心我给江陵送密诏。赏赐就罢了,只望殿下不要再疑心我了。”

    “不是我疑心你,实在是你——”高旸想了想,微笑道,“太厉害了。你若肯早些嫁给我,我自然不疑心你。”

    我笑道:“那时候殿下还没有江山,我为何要嫁?”

    高旸一怔,随即醒悟,双目亮如晨星:“不错,得不到江山,也就得不到你。”说罢旋身将我按在榻上,死死吻住了我。